一
天還沒有大亮。一片黑蒙蒙的。遠(yuǎn)處的村莊上傳來公雞嗚嗚的啼鳴聲，在姚大媽聽來，這聲音使人顯得煩躁不安。姚大媽拉亮了屋里的電燈，昏花的老眼摸著蓋在被上的衣服，穿好了。拿起床邊的手電筒，摁亮，關(guān)燈，拉開大鐵門的門栓，手抖抖地鎖上門，掀開上衣把一串鑰匙系在褲腰帶上，再用手連同衣服一起按了按，拍了拍。人老了，記性不好，常常愛丟鑰匙。一條喚著“黃黃”的老母狗用頭在她腿邊蹭來蹭去的。“去睡吧!……”老母狗沒有聽她話，依然在她身邊轉(zhuǎn)悠，不忍離開。 “好吧，一起去吧!”姚大媽手里柱個磨光的帶把的槐樹棍，踉踉蹌蹌的挪著步子走在去往村東頭的小路上。
迎著早上的寒風(fēng)，姚大媽不禁打了個寒顫。她一邊想著，天不亮劉大嬸就要被裝上靈車?yán)箍h城火化了，一邊傷心的嘆道：“劉大嬸——我要來為你送上最后一程呀。你死得真慘呀!死在大兒子家前面的小屋里，都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死的，發(fā)現(xiàn)的時候，人倒在地上，頭著地，身體硬邦邦的，要不是天冷，說不定尸體都發(fā)臭了呢......都怨那幾天一直連陰雨，我也無法來看你。如果我來了，你也不至于這樣呀。哎，人老了，真得沒有用了。”
姚大媽所在的莊子里，原來有一百多口人，二十多戶人家?，F(xiàn)在人們都進城去了，莊上說沒人就沒人了。全莊現(xiàn)在只剩下四個人了，東莊的劉大嬸，中間莊上的是姚大媽，還有西莊的何大嫂和她的一個上小學(xué)的孫女。
“哎，老天父呀，不是你這幾天光下雨沒晴天，劉大嬸她也不會…….”想到這姚大媽心里難受得像墜了塊石頭。
二
當(dāng)姚大媽來到村子?xùn)|頭的時候，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過后，從一處亮著燈的宅院里，傳來一片哭聲，她看見四個人抬著一個擔(dān)架，擔(dān)架上蒙著白布，正緩緩的往停在路邊的靈車靠近。姚大媽知道這上面的尸體就是死后兩天才被發(fā)現(xiàn)的劉大嬸。不知是為什么突然擔(dān)架一斜，一條裹著棉襖的胳膊耷拉下來了，好像故意伸出手和姚大媽握手告別似的。姚大媽連忙伸手上去捧著她的手，往擔(dān)架上白布下掖。“劉大嬸呀，你走好......咱們再也不能一起去聊天做禮拜了…….”兩行老淚簌簌的流在姚大媽如松樹皮似的臉上。她執(zhí)意要坐車去送劉大嬸，最后因為人們怕她年老暈車讓她留了下來。
靈車緩緩的開動了，后面緊跟著兩輛黑色的小轎車，漸漸的在村子?xùn)|邊稀疏的樹林邊消失了。姚大媽和前來送葬的人們跪在燒著的鋪草前(死人生前的衣物和睡過的鋪蓋等物被點燃)，久久不忍起身。天色已經(jīng)大亮了，是個陰天，看不見日出的影子。
三
劉大嬸的死對整個村子震動很大。昨天莊子西頭的何大嫂去到學(xué)校接她孫女的時候，就聽到村里的好多人議論：兒孫滿堂的，死得多可憐!死的時候跟前連一個人影都沒有，瞎養(yǎng)活了幾個兒女。像這樣，倒不如生下的時候給塞進尿罐里罄死。
劉大嬸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兒女們都在外面打工。她的年齡比姚大媽大兩個月，八十歲了，原來和老伴同住在莊子宅前的一條很寬的河埂上。在那里開荒種糧，種菜，養(yǎng)鴨，養(yǎng)雞，偶爾也養(yǎng)頭小豬。老兩口相依為命，生活悠然而樸實。可自從前年老伴突發(fā)疾病而亡，可憐的劉大嬸一個人住在河埂上既害怕又孤單，最后兩個兒子商定就一年一替的住在各自的家里，然而家中常年無人，老人只好獨自為生，過著孤獨寂寞的生活。
劉大嬸的死對姚大媽的打擊很大。
在幫劉大嬸穿壽衣回來的路上，姚大媽說：“人呀，活一輩子，何大嫂你說有什么意思，一輩子為了兒女們奔呀忙呀的，到頭來卻落個死得時候連個人影都沒有的下場，想想都讓人害怕。”
“是呀，你看你我都這么大年紀(jì)了，說不定和劉大嬸一樣頭天晚上脫鞋，還不知道第二天穿上穿不上呢?”何大嫂說。
“這樣死真的連狗都不如……哎，也沒有辦法，社會形勢攆的。你說現(xiàn)在都出門打工了，誰還會待在家中為老的養(yǎng)老送終呢。平時打個電話就不錯了。”
何大嫂一面聽著，一面不停的點頭應(yīng)和：“我到時候死說不定也和劉大嬸一樣。”
“聽說你家兒子馬順在外面混得不錯，你還是去你兒子那里吧，有個小病小災(zāi)的有孩子在眼前，比啥都好。你家孩子還算是孝順的。”何大嫂給姚大媽出主意說。
“前幾年兒子是讓我去和他一家人住，可是我總是不想去。城里哪有農(nóng)村住得好呀……”
圖 視覺中國
四
姚大媽從東莊回來時天已經(jīng)快到晌午時候了。天依舊是灰蒙蒙的，云彩好像多了起來，一層層的在天空中積聚徘徊。老母狗“黃黃”依然跟著她，形影不離，她掀開上衣，解掉褲口袋上鑰匙，開了鎖，吃力的推開大鐵門，迎面而來的是空蕩蕩院里吹來的涼風(fēng)和幾只麻雀飛起的身影，她無力地癱坐在院子后屋廊檐的小木椅上，低下頭想她的往事。
自己十三歲為童養(yǎng)媳來到王家，十七歲和王家丈夫結(jié)婚，一輩子生了五個孩子，前三個孩子出生不久就夭折了。
四十歲的時候生下一個兒子，當(dāng)晚就夢見窗外來了兩個沒有臉的人，說是要抱走她的兒子，她緊緊抱著他。兒子突然變成一匹棗紅色的馬，張嘴大叫，嚇走了沒臉人。可是這匹馬還是要走，她死死的拉著韁繩，給他拴在了窗欞上，算是留住了他。因為兒子來時那年是“馬年”，希望馬兒不出岔頭，一生順順利利的，就給兒子取名馬順。兩年后，又添了個閨女，全家皆大歡喜。
那時候過的是大集體的日子，整天拼命的掙工分，丈夫給生產(chǎn)隊飼喂牛，兩個人掙得工分還不夠養(yǎng)活一家人，經(jīng)常忍饑挨餓。好歹自己有一手好的針線活，家中老小的鞋，衣服穿戴自己還是可以做好的。家中自留地的菜園子四季都有不同的蔬菜，可以補充糧食的不足，勉強填飽肚子。
她在隊里勞動積極，和隊里的姐妹們和諧相處，還被隊里的社員們選上了婦女隊長。那時在全大隊當(dāng)中，她這個婦女隊長還是頂呱呱的。莊稼活樣樣精通，地里的犁耙撒種沒有不會的，還會根據(jù)農(nóng)事季節(jié)，和隊長一起安排隊里的農(nóng)活。兩個孩子也越長越可愛，看到他們背著小書包上學(xué)高高興興的樣子，姚大媽心里像灌了蜜一樣甜。
農(nóng)村大包干分田到戶的時候，人們得到了土地，收成好了，再也不用為吃的發(fā)愁了?？墒撬恼煞騾s因病去世了。撇下了她們娘兒仨個，無情的打擊從天而降，家中的天塌下來了。
給丈夫治病欠的賬要還，孩子還要上學(xué)，那時她不分白天黑夜地忙，種地，打豬草，養(yǎng)豬，種菜到集市上去賣，掙錢養(yǎng)活她們娘仨。孩子們也很懂事，常常放學(xué)回來幫她干活，喂豬，喂雞。省吃儉用，艱難度日。實在無法再供孩子繼續(xù)上學(xué)了，兒子馬順只上了初中沒有畢業(yè)就下了學(xué)，女兒小學(xué)沒有上完就中途輟學(xué)了。后來又為了他們成家立業(yè)，操碎了心。
五
兒子馬順是個好孩子，我不想一個人死后身邊連個人影也沒有，敗壞了孩子的名聲。
姚大媽站起了身，走到前面的過道里，從身上掏出老年手機，戴上掉了一條腿用皮筋拴著的老花眼鏡，看著墻上的電話號碼撥開了。
她要把電話打給馬順，農(nóng)村老家留下來的古老的傳統(tǒng)，老的老了，有兒有女的就是要和兒子住在一起，靠兒子養(yǎng)老送終。
墻上沒有幾個號碼，是幾行數(shù)字用小紅磚的尖角橫寫在涂著白灰的水泥磚墻上。她知道第一個號碼是她兒子馬順的，第二個號碼是她在外地打工的閨女的。
她輸上了電話號碼，電話那頭傳來：你撥打的號碼是空號。她又看了一遍號碼，哦，少撥了一位數(shù)，這次她仔細(xì)的看了看電話號碼，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的輸進去，撥通了，電話那頭一直在響——電話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
怎么回事呢，姚大媽的心七上八下的。一個星期前馬順還給姚大媽打電話問:“媽，天冷了，穿暖些，把窗戶用塑料薄膜封上，以免凍著……”
不管怎么樣她要和馬順說說，不能像劉大嬸一樣有兒有女的，死后連一個人影都沒有在跟前，丟死人了。“可能是馬順太忙了，再等等吧。”姚大媽想。
她出了門，看到門前的田地空蕩蕩的，前茬的稻田因為收割稻子的時候連陰雨天氣，收割機壓的地塊一小溝一小溝的水和草一起覆蓋著原來肥沃的田塊。好多年都看不到這個時候應(yīng)該是綠油油的麥地了。老母狗“黃黃”在荒了多年的田里追趕著前來覓食的喜鵲，一會兒停下，一會兒快跑。路上沒有行人，一只大雁煽動著翅膀迎著寒風(fēng)飛向遙遠(yuǎn)的北方，發(fā)出凄戾的叫聲。
前些年的一個夏天，馬順接她到他打工的城市去，她看到馬順一家三口租住在一個只有十幾平米的房子里，一個上下鋪的小床 ，孫子睡在上鋪，馬順夫婦兩個睡在下鋪，孫子在打工學(xué)校讀書，馬順在城里給人搞焊接的展架，媳婦在做家政工。燒火做飯都在房東的一個集體的廚房里。油煙到處都是，臟兮兮的。那段時間，馬順專門為她租了一間房子，但她總感覺生活憋屈，住了一段時間就又回到了老家，她知道孩子馬順在外生活的是多么的不容易呀。
六
叮鈴鈴，叮鈴鈴，姚大媽的手機響了，她急忙從上衣的口袋里掏出手機。
手機里傳來馬順的聲音：“媽您打電話來了，我剛才在裝車，我手機在我脫掉的上衣里，沒有聽見，您有啥事呢?”
“哦，咱東莊你劉大嬸死了。死得時候身邊連一個人影都沒有…….可憐呀。”
“怎么死的?”
“就是夜晚人不知鬼不覺的，前幾天她說她天天頭疼頭暈的，也沒有去看醫(yī)生。她閨女秀子給她打電話打不通，就打到秀子的表叔家，等秀子表叔來到撬開門，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死有兩天了，那幾天下連陰雨，沒有人去看她，死時頭著地……這回東莊子上連一個人影也沒有了。村里人都在議論，說她兒孫滿堂的，死得好可憐呀，連牲口都不如，要子女有什么用。”
“是呀，怪可憐的。媽，你干脆收拾收拾和我們住在一起吧。聽說我們住的地方要拆遷，不過暫時沒事的。你要是來我們找間帶套間的房子，住在一起，也省得掛心您。住得就是條件差些，等兒子有本事掙到錢了，再住大點房子。”
“好，我去，我去.......我走了，我們莊上就剩下西莊你何大嫂了。”
姚大媽掛了兒子馬順的電話，開始一件件的收拾東西了。她等待著馬順來接她。
夜里她做了個夢，夢見她已經(jīng)歡喜地見到了兒子一家，還有她的女兒，也在。整個村莊從東到西是那樣出奇的靜，安靜。那條老母狗“黃黃”和往日一樣，在她的床邊安靜地窩著不動。
【作者簡介】金紅陽，生于1965年1月，安徽霍邱人，民營企業(yè)工作者 。愛好文學(xué)，城中村文學(xué)小組骨干成員之一，有作品散見于“有故事的人”等網(wǎng)絡(luò)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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