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主權按:作者常年在外,卻心系家鄉,用心記下了發生在四川筠連老家親友身上的故事。跟隨作者的筆觸,我們看到勤懇耕耘的母親,奈何不了突降的天災;苦心種田的叔嬸,奈何不了生活的重擔;我們看到外出打工的鄉人,受了傷等不來賠償;想創業的年輕人,在農村找不著市場。在城鄉不平等逐漸拉大的今天,作者將鄉村的凋敝破敗刻畫得入骨三分。可我們不禁要問,農村只能這樣破敗下去了嗎?難道就沒有別的出路可以追尋嗎?能不能通過合作來緩解困境呢?對于這些疑問,作者沒有觸及,但我們還是要看到,合作實踐正在各處開花,近的有貴州大壩與塘約興起的集體經濟,遠的有山西永濟的蒲韓社區,它們昭示著農村可探索的未來。
作者︱楊猛,工人。
原文《村里已經沒有了真正的農民》,經作者授權,人民食物主權志愿者侯葉修改編輯成此文。
序 言
現在我們村里已經找不到正兒八經靠種地為生的人了,不是因為大家不熱愛土地,而是即便他們一刻也不讓土地閑著,地里長出來的這點東西,哪怕是遇上豐收年,也賣不出個好價錢,解決不了一家人的生活花銷。家鄉住著的,遍地都是節節敗退的人們。
天有不測風云
有時母親也向我抱怨:“在家辛辛苦苦干一年,還不如出去打兩個月工收入多呢!只是家里有個人照看著,你們回來能有個落腳的地方。” 2016年,母親并不情愿地回了家,因為家里的房子要再荒廢上幾年,可能就塌掉了。到那時,他們年齡更大,我們的工作可能還一直不穩定,說不定想回農村也回不去了。
回到家里,母親一人操勞所有的事情。地種得和往年一樣多,但母親要多付出幾倍精力。她的右腿患有風濕,從春耕開始就痛得一瘸一拐的,上山下田都極不方便。我們在外都勸她少種點。反正種地也不掙錢,還不如把身體照顧好,少些病痛,這可比什么都要強。可是母親舍不得自家的田地擱荒,覺得無論種點什么都比荒了強。她說,在家閑著也是閑著,也就種收兩季稍微忙一點,忙完就好了。
每次和母親聊天,她都會提起今年的水稻比往年都好,也比鄰居家的好,好到似乎可以讓她忘記一身的病痛。我非常明白,種地帶給母親最大的收獲,不只是糧食豐收,還有因此而產生的成就感。作為一個農民,除了指望子女能有點出息,大概也就只能在種地上找到一點成就感了。
因為母親的辛勤耕耘,我家的水稻熬過了旱季,躲過了山洪,只要再養足兩周的陽光和甘露,就能迎來這一年的豐收了。母親估計,今年大概能比往年多產幾百斤呢。可是,老天似乎從來都不眷顧生活不易的人們,一場狂風徹底擊碎了母親的希望。無處發泄的她,罕見地在微信朋友圈里貼出了一條動態。
暴風雨過后,母親冒著小雨到田間,給我傳來一張張慘不忍睹的照片。狂風如草原上崩騰的野馬,肆意將成片的稻谷撲倒在田里。除了田邊角落偶爾還挺著著幾棵幸運的,其余的平躺在田間像被壓路機碾過一樣。
風雨中還夾雜著冰雹,直接將稻粒砸落一地。還好冰雹的顆粒不大,持續時間不長,直接造成的損失比想象的要輕。但間接的損失可能是致命的。如今稻穗只成熟了一半,另一半的稻殼里大多都還是乳白的米漿,受這一遭后就徹底成為干癟的秕谷了。若不及時搶收,已經成熟的稻粒就會很快在溫暖濕潤的田間生根發芽。更要命的是,即便搶收回家,天若不晴,稻谷和潮濕的稻草渣焐在一起,更容易生根發芽。
母親精心培育的稻田變成了無望的土地,不過責任組組長的到來點燃了母親的一點希望。他饒有興趣地來我家田里拍照,母親向他打聽上面是否會有補償。組長答復說,只有買了保險的才有。買保險?前年我們家遭洪災那么嚴重,都兩年過去了,結果還是不了了之。母親沒有買災險,也就不再對賠償抱有期待。至于組長為什么圍著我家的地拍照,母親不得而知,也沒有心思多想。
母親焦慮地等待了兩天,天氣終于轉晴。她急忙雇人搶收了稻谷,收成大打折扣,她格外失望,像一個失敗者。我提議明年少種點地,她在電話里嘆息著表示同意。
母親種的糧食從不拿來賣,主要是自家人吃,剩下的用來喂十來只雞鴨和兩頭豬,雞鴨用來生蛋,過節時也會殺來吃,豬通常會賣一頭,雖然也不掙錢,但好處是除了能攢些農家肥,還能變個整錢,有時還能派上不小用場。再留一頭豬養到過年殺了吃,這也是村里多數人對自己辛苦一年的犒勞,熏制的臘肉也足夠來年吃上大半年了,比起全年去集市上買新鮮的肉吃,這樣還能省下不少錢。
子女漂泊在外,丈夫漂泊在外。她將希望與感情都寄托在土地上,不是因為它能帶來多高的收入,而是母親只能從莊稼的成長中看到實在的回報。可是一場狂風暴雨,就粗暴地卷走了母親的收成,也消磨了她的意志。一個莊稼人,本就沒什么收入,現在連勞動成果也守不住,更沒有人伸以援手,母親除了生出絕望,還有什么別的辦法?
節節失敗的創業者
記得小時候,爺爺為了鼓勵我們多下田干活,他常念叨:“屋里有糧,心里不慌。”他常一邊干活,一邊唱著頌揚勞動和豐收喜悅的山歌,農人們的山歌在白天的田間地頭繚繞著,蛙鳴在黑天的田野里此起彼伏。有一個故事,爺爺總是樂此不疲的跟我們講上一遍又一遍,“鬧災荒那年月,有錢人拿著金條子也買不到吃的,莊稼人還能分點救濟糧,上山挖點蕨根加些米糠一起蒸著就吃了,一家人才把命給繼上……”
每次家里有人要外出打工,爺爺總是意味深長的勸道:“勞力都出去了,誰來種地啊,沒人種地了,以后糧食價格肯定要漲的。”他的話沒人會聽。
時代已經不同了,在爺爺那個年代,創業意味著用勤勞的雙手創造豐收的局面。爺爺哪里知道現如今糧食豐收不是問題,糧食早就嚴重過剩。每年餐桌上大量的被浪費掉,糧庫也總是為陳糧的處理發愁。就算受災的農民很難領到一粒糧食,糧食本身在這個年代并不金貴,它跟農民一樣,無人關心。
爺爺是舊時代的創業者,腦海里的觀念放在今天是陳舊的。而外出打工的人,農村中的新創業者,雖然不像爺爺預言的那樣,經受糧食價格上漲的困擾,他們的日子也不好過。早些年,村里總有人在去打工的路上失蹤了,據說可能是被騙去了黑煤礦,從此下落不明。樸實的莊稼人沒有經歷過市場經濟的洗禮,花了不少時間才笨拙地領會到外面的世界有多少騙局。
大部分人都像我父母一樣,年輕的時候外出打工,希望能攢些做生意的本錢。在我上小學二年級時,父母就帶著弟弟去浙江打工了。后來政府推動西部大開發,鼓勵大家返鄉創業,父母便借機回家辦起了養豬場。市場變臉比翻書還快,老老實實的父母摸不透它的路數,翻了一個大跟頭。養豬場辦好后,生豬出售的價格越來越低。經營不到兩年,就耗盡了父母多年的積蓄,不但血本無歸,還欠下了一大筆債。家里一下子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要窮,一家人掙扎著打了五六年的工才把債務還清。
也有因為上了年紀堅守在村里的人。在我的印象里,黃叔黃嬸是村里數一數二的種地能手。由于他們的父母年邁,孫子年紀尚小,都需要人照顧,黃叔黃嬸就一直留在家里種地。除了種自家的田地,他們還種了不少外出打工的鄰居家的田地。盡管把所有的精力幾乎都放在了田地里,但生活依然過得很艱難,并無太大起色。
埋頭耕耘得再多,也抵不過生活花銷的節節攀升。就連黃叔黃嬸也抵不過生活壓力,前年春節后,他們終于下定決心外出打工,一起去了福建的一個磚窯工作。但不幸的是,剛工作滿一周,黃嬸就在送料時,不慎被壓在了制磚機下面。雖然經過搶救保住了性命,但傷勢依然很嚴重,造成了盆骨粉碎性骨折和陰道撕裂并長期感染。
傷勢相對穩定后,老板就拒絕續繳醫療費用了,黃叔不得不用輪椅推著下半身一直處于癱瘓狀態的黃嬸回到磚窯的工棚,經歷了幾個月的工傷維權也豪無進展。生活的壓力卻在不停的增加,因為黃嬸需要人照料,黃叔無法工作,沒有任何收入,后來不得不接受了老板十幾萬元的私了,回了老家繼續治療。
這樣的遭遇對于一個農村家庭來說,后果是毀滅性的,它讓本就艱辛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好在他們的兒子已經初中畢業,在浙江的電子廠里工作了,可以為他們減輕不少的負擔。不過從此以后不能幫襯子女,只能依賴子女,他們的內心不知道會頂著多少煎熬……
在沒有希望的土地上
在年輕人當中,楊叔算是唯一還留在家里種地的人了,但他的精力并非全都花在種地上。
初中畢業后的楊叔和同村人去了浙江打工,期間認識了楊嬸,回家結婚后就一直留在了家里,一開始他們除了種地,還養了很多雞,但沒掙到錢,養了一年就放棄了。
那幾年村里刮起了蓋房風,幾乎家家戶戶都在拼了命的攀比著蓋樓房,于是楊叔就買了套小型攪拌機,四處承包房頂的混泥土封頂工作,順帶著把家里的地種上,農閑時開著自己拉攪拌機的小貨車去批發一些水果回來,放著錄好的小喇叭沿著鄉村公路走村串戶的叫賣。
現在房子都蓋得差不多了,但鄉村的很多基礎建設和改造項目開始興起,楊叔就在鎮上租了間門面經營建材,主要是楊嬸打理,聽說生意比較一般。
上了年紀的也好,年輕的也好,在這個村子里,我熟悉的那些人都在為了生活絞盡腦汁,都希望能體面地生活。可是一場狂風就能卷走的收成,一次事故就會毀掉的生計,一次嘗試就被掏空的家產,我眼里的親友們,他們仿佛在刀尖上生活。那樣艱難,又那樣努力。那樣無望,又那樣拼命。
而我呢,為了分擔家里的負擔,早早輟學。除了記錄下這些生活的苦楚,我也不知道生活的漩渦會把我卷到何處。
責編︱侯 葉
排版︱候 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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