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菽千重浪按
廣東珠三角面向零丁洋的崖口村曾被譽為雞犬相聞的最美村莊,也是一個著名的集體經濟村莊。崖口村主要從事水稻種植,兼有對外出租集體灘涂和養殖場。老書記滿叔說,選擇農業作為集體經濟的根本,并非出于追求某種田園生活的浪漫情懷,而是為了保護弱者的理性安排。崖口被稱為“一村兩制”:水稻的集體耕種和分配,以及灘涂、養殖場出租的收入給村民提供了基本收益,而有余力的村民還可以外出務工增加收入。
近來,崖口的土地卻遭到前所未有的覬覦,崖口村的集體經濟面臨解體,7月底,崖口人開始了“土地維權”!
這令我們反思:在鄉村振興的旗幟下,農民為何卻遭遇失地?在壯大集體經濟的口號下,為何崖口的集體面臨解體?
集體經濟時,正在補秧的崖口婦女
|來源:張鑒
廣東省中山市南朗鎮的崖口村位于珠江出???,依山臨海,風景優美。上世紀70年代末,全國各地農村響應中央開始實施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將土地分到各家各戶,崖口人卻決定不分地,繼續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幾十年來,村人依靠集體的力量圍海造田,積累了豐富的土地資源,成為珠三角集體資產最雄厚的村莊之一。而村莊在管理上很大程度地保留了人民公社時期的特征,組織農民集體種植水稻,日常勞動以工分記錄,待收獲以后依據工分領取收入。崖口因此被媒體稱為“珠三角最后的人民公社”。
給弱勢者的保障
崖口被稱為用“兩條腿走路”的村莊:一條是共同富裕的集體經濟,另一條是食利的地租經濟;一條社會主義,另一條資本主義。
上世紀80年代起,崖口村委與民營公司合作圍墾,通過低價出讓經營權15年換取對方免費提供的機械、技術和人力。至2002年收回所有圍墾土地自己經營時,村莊已經擁有大約6萬畝土地,可耕種面積達4萬畝。崖口將其中最肥沃的3000畝用于水稻種植,其余3萬多畝均出租給私人發展水產養殖。由于村莊位于咸淡水交接之處,大片的灘涂非常適合養殖花魚、青蟹和白蝦,崖口因此吸引了眾多的承包者從而獲取了豐厚的土地收益。
之前的崖口|來源:張鑒
不過,崖口村集體經濟的核心不是土地出租,而是水稻種植。每年收割的水稻,村委以高于市場的價格進行收購,留足村民口糧以后,再將剩下的以市場價格售出。正是由于這種高價買進低價售出的補貼方式,為崖口村人提供了最后的保障。
老書記滿叔說,選擇農業作為集體經濟的根本,并非出于追求某種田園生活的浪漫情懷,而是為了保護弱者的理性安排。當年村莊拒絕分田單干時即訂下了“一村兩制”:有能力者可以外出打工,留下來的則參與農業生產。幾十年來,這種“雙軌制”庇護了一代又一代的留守老人、婦女,還有打工失敗的返鄉青年。村委將他們組織成十三個生產隊,集體種植水稻,實行按勞分配,用體面的收入幫助他們維持了勞動者的尊嚴。根據2010年統計,崖口的農業生產者年收入人均17000元??瓷先ルm然不高,但崖口村高度的農業機械化不僅極大地降低了勞動強度,還大幅度地減少了勞動時間。若按每天8小時工作時間算,崖口村的農業生產者每年的工作時間只有108天。因此,利用業余時間再打一份工對于不少農業生產者來說是平常的事情。
地租經濟為這種 “保護弱者”的樸素的集體主義信念提供了物質基礎。一直以來,崖口村將地租收益的很大一部分用于補貼農業。以2010年數據為例,當年種植水稻的純收入為251萬,土地出租的總收益為1500萬,用于農業勞動者分配的總收入卻達600萬元。老書記滿叔是崖口“一村兩制”的設計者,在他看來,維持農業就業是保護弱者的手段,不是為了經濟目的,是政治目的。
與資本的較量
進入新世紀以來,靠著“兩條腿走路”的集體村莊崖口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戰。一方面,隨著消費主義對鄉村傳統生活的侵蝕,村民對貨幣的需求不斷提高。由于地租補貼只惠及全村三分之一的勞動力人口,沒有參加集體生產的大部分村民則無法享受此福利,因此主張取消農業將土地全部用于出租的聲音越來越大。另一方面,珠三角多年的城市化和工業化導致土地資源越發稀缺,無論政府還是資本都急需找到可供大規模開發的土地以帶動經濟新一輪的增長。如此,崖口被卷入了各個利益集團爭奪的漩渦。
2008年,中山市政府制定了開發東部沿海地區的戰略部署,計劃中的旅游度假村和房地產項目將落戶崖口9000多畝的海灘。老書記滿叔依照土地“只租不賣”的慣例,通過與政府的多輪談判,決定以“租”的方式轉讓土地使用權,村民每年都將獲得相當于土地產出的收益,以70年為一個周期。為了保險起見,老書記還在擬簽署的協議中要求以每年一號大米價格作為補償的依據。
之前的崖口|來源:張鑒
對于滿叔來說,如何將村莊的財富留給子孫后代是在與資本及強權的博弈中最核心的考慮。然而,在“租地”還是“賣地”的爭奪戰中,他面對的是豺狼般的資本以及被各種利益鼓動起來的村民。2008年7月23日晚上,一千多名崖口人涌入村委辦公室,掀起了“賣地”風波。之后,村民投票,以高達99.14%的贊成票通過了土地征用協議。
“賣地”風波帶給集體村莊的損失是巨大的。村莊喪失了1.17萬畝土地,三年以后,這塊當年以每畝5萬元價格轉讓的土地在國土資源局以每畝50多萬元的競投起始價掛牌出讓。而奮斗了幾十年只為帶領村民走共同富裕道路,“兩手最白,兩腳最黑”的老書記滿叔在風波之后心灰意冷,于2011年任期結束以后離開村委不再留任。崖口集體經濟處于風雨飄搖之中。
地租經濟的擴張
2016年7月,中山人的朋友圈被一篇《再見,即將消失的崖口圍田》的文章刷屏。文章稱,崖口1300畝稻田在收割之后將不再下秧苗,而是交付給政府用于建設中山航天生態產業科教博覽園。朋友圈立即炸開了鍋,為在他們“中山人心目中一片詩意般的世外桃源”的即將消失而哀嘆。
很快,中山市政府通過中山網和中山電視臺“城市零距離”欄目的微信公眾號出來“辟謠”,并且貼出了從“知情人士”獲得的“真相”:
以及南朗鎮政府對傳聞的回應:
網絡上的喧囂很快平息下來。不過仔細閱讀這些推文,卻發現其傳遞的信息曖昧不清。一方面,文章明確表示崖口村3000畝禾田大部分屬于國家劃定的基本保護農田,航天生態觀光園租賃的1300畝土地是“農田保護區以外的禾田”以及“其他用途未種東西的地”,另一方面,南朗鎮政府卻在回應中強調,這1300畝土地的農業用途不會改變。如此的承諾,似乎又暗示了航天生態觀光園租賃地的性質。那到底這塊即將被出租的土地是否就是維持崖口集體經濟基礎的3000畝稻田的一部分?是否是國家基本保護農田?未來是否可能改變改變農業用途?
對于這塊土地,老書記滿叔很確定地說,是國家基本保護農田,并且是高標準農田:土質好,水利設施完善,可以提供自動和機械排澇,即使遭遇200毫米的降水農田也不會被淹,旱澇保收;農田實現了農機道路硬底化和水渠硬底化,糧食產量往往比普通民田高出20%。
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業法基本農田保護條例》的第十四條規定,“地方各級人民政府應當采取措施,確保土地利用總體規劃確定的本行政區域內基本農田的數量不減少”。第十五條規定,“基本農田保護區經依法劃定后,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改變或者占用。國家能源、交通、水利、軍事設施等重點建設項目選址確實無法避開基本農田保護區,需要占用基本農田,涉及農用地轉用或者征收土地的,必須經國務院批準”。顯然,如果航天生態觀光園將國家基本保護農田用于非農業產業,則違反了法律,各當事人應該承擔法律責任。
南朗鎮政府在回應中說航天生態觀光園項目“通過了崖口村民代表會議,并得到了全體村民的支持和肯定”。然而事實并非如此。據了解,崖口村兩委只有部分代表聽說了此事,但沒有就該項目正式討論,而黨員代表對此更是一無所知。據南朗鎮政府官方網站2016年6月6日發布的新聞(該新聞目前已被撤下)知,“中山市寰宇航天生態農業產業項目簽約儀式”于5月27日舉行。而崖口人7月之后才從微信圈獲悉。
從南朗鎮政府的官網上可以看到,航天生態農業產業項目由兩家公司共同開發,一家是香港航天科技教育產業有限公司,另一家是中山寰宇航天生態農業產業有限公司。從企業網得知,注冊資本為2000萬的中山寰宇航天生態農業產業有限公司于2016年4月28日成立,法人代表程偉業(據說為村委某領導親戚),公司注冊之后一個月即與崖口村股份經濟聯合社簽約,而注冊地址為中山是南朗鎮崖口會堂前樓A1卡。時間上的巧合以及注冊地址難免令人浮想聯翩。
中山寰宇航天生態農業產業有限公司資料
|來源:網絡
村里沒人知道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年輕人直到7月網絡爆出新聞才了解土地出租的事,而農業生產者們獲得信息的時間更晚。不少生產隊在收割完早稻以后繼續下秧,“直到年尾分錢時我們才知道地沒了”。也許是出于抗議,抑或對消息的將信將疑,2017年上半年還有生產隊在已經租出去的土地上種植水稻。無論如何,航天生態觀光園的建設削弱了崖口村集體經濟的基礎,對集體村莊的影響將是深遠的。
稻田里種太空花
2017年正月十五,天宇夢幻田園正式對外開放,每人收取38元門票。網絡上的描述稱,園里種植了30000株向日葵,“葵花雖然才半米高,但已經爭相開放。每株葵花上都能開出好幾朵花兒,最多的竟然有9朵”。除了向日葵,園區還種植了醉蝶花、硫華菊、藍花鼠尾草等,它們將陸續開放。據天宇夢幻田園的銷售總監李先生介紹,園區各種花卉的特別之處在于“它們的種子都是在太空培育的”。
天宇夢幻田園園區入口位于通往崖口村海鮮一條街的綠道旁邊,距離崖口網紅煲仔飯門店只有五分鐘的步行距離,位置并不偏僻。任何前來崖口吃海鮮或者煲仔飯的游客都不難注意到這里新建的休閑去處。憑借崖口已經擁有的千畝稻田、圍田海景、海鮮等旅游品牌以及園區自身優越的地理位置,天宇夢幻田園開業之初即吸引了很多游客,旺季時每日游客量上千人。
不過,航天生態農業產業項目似乎很快陷入了困境。游客一般集中在周末和節假日,可是花期卻不等人,慕名而來的游客常常發現無花可賞。此外,近幾年中山市主打賞花的旅游項目很多,市場已趨飽和,競爭激烈。
2018年6月筆者來到天宇夢幻田園,初夏的陽光下,佇立在田野邊沿的十二個“寰宇航天育種推廣示范基地”的巨型字牌很是醒目。而整個園區,除了新種下的大概400畝的香蕉苗,其余區域要么長滿繁茂的雜草,要么光禿禿露出褐色的土壤,沒有花海,一片凋敝的景象,與馬路對面長勢喜人的禾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寰宇航天育種推廣示范基地|來源:網絡
工作人員解釋說,現在是淡季,沒有花。不過他也覺得公司經營得不好,園區原來有30多40個工人,目前只有10個左右。并且為了減少損失,公司還將幾百畝土地轉租出去給人種番石榴和木瓜(新聞說這是大學生創業基地,土地是免費使用的)。公司自己則用一部分土地種植葡萄、香蕉等經濟作物。公司還在籌備一個無人機的新項目,“未來會有100架無人機在這里表演”。
現在的崖口|來源:網絡
另據知情人說,航天生態農業產業園租來的1300畝耕地有三分之一一直是拋荒的,其余耕地除了種花種菜以外,還將40畝開挖了魚塘,40畝用于修建停車場,另在大概60畝的耕地上鋪了50公分厚的石粉種大棚蔬菜。這部分土地遭到了破壞,未來若有機會也很難復耕了。
失望的農業生產者
天宇夢幻田園在建設初期,不少崖口村人多少有些期待,畢竟多了一個就業渠道。不過村民很快就失望了,因為“他們不要崖口人”。
不過,即便崖口人能被雇用,他們也不一定能承受給人打工的辛苦。園區里的工人每天工作8小時, 每月工資3000元,沒有合同,沒有五險一金,吃住都在園區的貨柜箱里。若不包吃住,每月可以多拿500元。目前在園區里除了兩個保安是崖口本地人,其余均來自外地,以廣西人居多。他們在老家也是農民,之所以在崖口打工,要么是因為“老家種田不賺錢”,要么“地被政府征走了”。對于崖口種田的農民,這些外地人的態度是曖昧的,一方面對崖口農民的悠閑生活羨慕不已,一方面又覺得他們太“懶”了。顯然,外地農民沒有辦法體會在一個有保障的集體村莊的生活是什么樣的感受。
受寰宇生態農業產業項目影響最大的是各生產隊的農業生產者。這片耕種了上百年的水稻田一直以來扮演著崖口糧倉的角色。雖然只占崖口總耕地面積的43%,但每年生產糧食卻高達總產量的52%。解放前是五桂山區游擊隊主要供糧基地,九十年代以前,是國家糧食任務的主產區。按正常年份計算,1300畝耕地能生產200萬斤谷子,按市場價每斤1.8元出售后可獲得360萬元收入。平均到每個農業勞動者(按人最多時的600人算),每人每年減少收入6000元。一位村民給我們算了這樣一筆賬:
他們生產隊耕地減少了120畝,一年產24萬斤谷子,村委按每100斤谷180元收購,每年生產隊收入432000元,除去10萬元的成本,生產隊純收入332000,按34人開工算,平均每人9764元。這意味著2016年耕地減少以后,生產隊平均每人每年收入減少9764元。一個家庭若是有兩人同時在生產隊開工,這樣的損失就更大的。
農業生產者對于收入減少似乎不以為然,因為覺得種地本來就是“沒有用的”,更何況村委已經高價收購糧食了,你還想怎么樣?
村民的態度其實反映出對集體經濟沒有信心。也難怪,這些年來,崖口看著是在不斷地發展,旅游業越來越發達,村里開了民宿,海邊各種海鮮餐廳、大排檔也開了不少。崖口人守著這片風景優美、資源豐富的土地,生活水平卻一直沒有實質性的改善,而村里個別人卻利用與村委的關系和集體土地資源,將大把大把的鈔票裝進自己口袋,個體經濟不斷壯大,而集體經濟卻止步不前,誰還會對這樣的集體經濟有信心呢?
面臨解體的集體村莊
2018年7月29日,崖口爆發了集體維權事件。幾百位村民頂著高溫在村口靜坐,橫幅上打出“還我崖口土地,還我股民權益”,“欺瞞崖口股民,暗箱操作簽違法合同”,“土地是農民希望,是子孫希望”等口號。不幸的是,南朗政府派出幾百名特警沒收了橫幅壓制維權行動。
“土地是農民希望,是子孫希望”|來源:網絡
事件的導火索是10天前村委貼出的一份有關土地征收的公示。公示顯示,2013年南朗鎮向崖口村征收了200多畝土地用于公路建設公路。讓大家摸不著頭腦的是此前從來沒有聽說過征地——“村民沒簽名,村委沒通知,怎么地就賣了呢?”而且征地面積、補償款都存在疑點。熱心的村民開始收集大家對此事的意見,結果發現,這次征地只是村莊問題的冰山一角。村民對于近些年來的土地交易、宅基地審批、飲用水質、土地承包權、土地租金流向、選舉等等早已不滿。
股民意義問題|來源:網絡
然而在7月23日和28日召開的股民大會上,南朗鎮政府、崖口村委面對村民的質疑根本無法給出令人滿意的答復。不僅如此,村民們還發現了一個驚天的秘密:10年前他們人均擁有土地5.5畝,如今只剩下了1.9畝!群情激憤,崖口人走上了維權之路。
崖口村的集體經濟面臨解體。對于這樣的結局,學者們似乎都不覺意外。有的說,崖口的問題在于村莊沒有發展多樣化的農業生產,沒有搞種養結合的生態模式,集體沒有組織村民和教育村民。有的說,崖口缺乏好的帶頭人,好的領導班子,好的發展思路。還有的說,崖口的土地早就被大大小小的資本覬覦多年,資本與權力合謀,從而攫取了村莊的集體財富……
這些可能都對。但面對一個搖搖欲墜的集體村莊,面對一夜之間消失的屬于全體崖口人的集體財富,再理性的分析都難免失去重量。30年,在掠奪的資本主義世界里堅守了30年,只為實踐保護弱者的社會主義理念,這需要超凡的智慧和勇氣?,F在艱難的維權之路開啟,筆者祝福崖口人,希望他們就此開始覺醒,團結、努力,做村莊的主人,做自己命運的主人!
向崖口致敬!向老書記滿叔致敬!
「 支持烏有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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