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的十九大提出鄉村振興戰略,大量空心化的農村該如何振興?除了國家和市場,社會力量可以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本文講述了綠耕社會工作發展中心自2001年在云南省平寨村的相關實踐。因為看到了現代化過程給村民帶來文化自信喪失、生態環境破壞、社區瓦解等消極影響,平寨實踐希望探索出一條不同于資本下鄉、部門下鄉的另類道路。有別于村兩委領導下的集體經濟案例,平寨實踐深挖社區力量,整合了重拾本土文化、組織村民合作、生態農業和公平貿易等多種元素。
不可否認的是,平寨十六年的實踐充滿曲折,當前依然有質疑這條道路的聲音。然而,實踐的道路是多元化的,只有開始實踐,才有一絲希望。正是由于第一批赴平寨的實踐者在當年還是小學五年級的壯族姑娘吳月瓊的心里播散了一顆種子,月瓊在大學畢業后做出返鄉服務社區的決定,平寨實踐也因此延續并取得一定的成績。在受感動的同時,我們期待平寨實踐能夠啟發大家更多關于農村社區發展的思考。
關于“云南綠耕”
“云南綠耕城鄉互助社”是廣東“綠耕社會工作發展中心”(民辦非企業)的云南辦公室。主要在云南省/師宗縣/平寨村開展農村社會工作(服務),采取社區為本的整合社區工作策略,以村民組織、城鄉合作、公平貿易等方法,跟村民一起嘗試農村的可持續發展。微信公眾號:ynlvgeng
正文
今年(2017年)五月我去云南,想拜訪當地的NGO。由于對鄉村和農業感興趣,朋友向我推薦了“綠耕城鄉互助社”。我早就聽說過“綠耕”了,它是內地做農村社會工作最早、也是最扎實的機構之一。而且現在云南項目負責人吳月瓊是位90后的本地姑娘,已經在村里跑了3年。被服務社區孕育出的新生力量,又回鄉反哺社區,令人贊嘆。想來可以聽到很好的故事;可這次的認知和感受,還是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期。
一、“云南綠耕城鄉互助社”
“綠耕”云南項目位于在云南省師宗縣五龍鄉平寨村,距昆明市區250多公里。第一天我們先在鄉上住宿,第二天一早月瓊就來到賓館接我們,她擔心“去村里的路不好找”。果然崎嶇蜿蜒,穿行在幽山深谷之中一時看不到盡頭,我就問起了“綠耕”開展農村社會工作的由來。
“社會工作”一詞起源于十八世紀,是指專業助人的活動過程,旨在增強人與社會環境的適應性和解決社會問題。華人地區最初是香港和臺灣接觸這些理念。等到上世紀末傳入內地時,遇到的很大一個挑戰便是如何在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的農村地區開展社會工作。這在國外是沒有經驗的。2001年,香港理工大學應用社會科學系與北京大學社會科學系合作,希望探索中國農村社會工作的理論與實務模式,選擇平寨作為碩士課程工作的實習點。這便是“云南綠耕城鄉互助社”的前身。
平寨,過去是一個傳統的壯族村落,也是全縣有名的貧困村。四面青山環繞,一條河流蜿蜒而過;村民居住在兩岸的平地和臨近的山坡之上,世世代代種植水稻。勞作結束后的夜晚,中年男人們喜歡蹲在屋檐下一邊攀談、一邊抽水煙筒;孩子們無拘無束地在院壩打鬧;年青的小伙子和姑娘,成群結隊地來到橋頭的榕樹下互訴衷情、對唱小調……
當時進入平寨的老師和同學,看到就是這樣一幅優美恬靜的生活景象,覺得十分珍貴。可是在與村民的交談中,他們發現在“現代化”發展的沖擊和一波波的扶貧浪潮之下,村民普遍接受了主流認知中“原始、貧窮、愚昧”的標簽;于是在村里開啟了“平寨人都來寫村史”等文化行動,希望幫助村民重建文化自信與社區認同。起初這些文化行動,取得很好的效果。但2006年村民大量外出打工,使得“綠耕”意識到農村社會工作也要響應生計問題;于是培力生態種植小組、生態養殖小組、老人協會等村民組織,發展多元、可持續的生計方式。
“寫村史的時候我就認識了這群可愛的老師”,月瓊說。那時村里一下出現了這么多外來人,村民都很好奇,多害羞不敢上前攀談。可小孩子不怕,還在讀小學五年級的她,主動跑去為不懂壯語的老師充當翻譯,領著他們去找老人講故事。“開始覺得他們這樣,只是為了寫論文。后來才明白,在這個過程中,老人得以重拾對村子的自豪感,孩子們也看到了家鄉的美麗。”村落的神話傳說、風俗節慶、民歌小調、傳統工藝……甚至一草一木,都在講訴中逐漸清晰起來。這使月瓊感到社工是非常有意思的工作,能夠幫助別人是多么美好。作為村里為數不多讀大學的孩子,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社工專業,2015年初回到平寨。
平寨因為地處偏僻往來不便,卻因此保留了許多純凈的風土民俗,婦女們仍穿著傳統藍黑兩色的壯族服飾,頭包彩色印花毛巾,腰間系著圍裙。
平寨地形起伏較大,屬于“立體氣候”;河谷地區種植水稻,半山腰就變成了溫帶常綠林,山頂則生長著耐寒的云南松和杉樹。
二、“老人協會”:五色花米飯
五月的云南,陽光已開始炙熱濃烈。車窗外,層層梯田上人影點點。月瓊說這幾天正是農忙,要抓緊打田、翻土、施肥,為下旬的插秧做準備。我們停在了社區活動中心(大家口中稱“中心點”),這里忙碌極了。老人協會的奶奶們,正在染制一年一度的五色花米飯!這是壯族的傳統美食。雪白的糯米浸入紅、黃、紫、白、黑的染水中,隨著水瓢來回攪動、換上山川草木的艷麗流光,粒粒純正飽滿,天然風韻。而四色同時染制,更是令人應接不暇。其中最年輕的奶奶也是六十多歲;可她們染花飯的樣子,比我們年輕人還麻利很多。等到將染好的糯米放入蒸鍋,才坐到樹下休息。我和月瓊聊起來,一旁的柴火燒得劈里啪啦。(編者注:下面對話中作者伍嬌簡稱“伍”,被訪者吳月瓊簡稱“吳”。)
伍:為什么要組織老人染花米飯呀?
吳:染花米飯以前是個人的事,大家三月三去做;但不會拿到外面去賣。外面人不知道到我們村還有這樣好的傳統。老人們花很多時間精力去準備這件事情,其實最后得到的回報很少。每人可能一百多塊,但會有一種自尊的快樂。而且她們本身也希望這種傳統的技藝能夠流傳下去。老人年最喜歡唱傳統的小調、做土布這些東西,但她們很著急,這些只有她們能做了;年輕人很少學。有的老人也希望她們被看到。既然她們有這樣的意愿,我就需要把她們組織起來,讓她們被看到;米飯可以賣出去,土布也可以賣出去。外面的人可以通過購買來支持,她們也會更有信心做這件事情。那這樣事情就可以流動起來,傳統的技藝也可能傳承下去。
伍:這里面其實又涉及到農村老人的社會工作問題?
吳:是的。有些老人的老伴已經去世了,孩子也出去打工了,就會覺得有伴是很重要的。有了老人協會,她們就會有組織感。比如有位熊奶奶,沒有老伴、沒有孩子,每次染花米飯都會很積極去采草藥,找其他老人商量,提前來開門打掃。每次發錢給她的時候,就特別感動,把錢捏得緊緊的,然后告訴我:“太好了,有錢了,以后生病了,可以拿那個錢去打針了。”我們不是去給他們錢,而是讓她們勞動去賺點錢,可以活躍自己,也能傳承傳統技藝。
而且我們村里有很多傳統的故事,其中的教訓都蘊含著警示。在這方面,老人也起到很大的作用;她們身上傳承著這些故事。雖然她們產出的東西成本很高,很多人可能不會去消費;但是我們一直努力通過銷售,來支持她們生產。我們也希望這些社區的東西,能夠讓更多年輕人看到,得到傳播。
伍:所以做花米飯,也是考慮到和傳統的結合?這個事情是誰想出來的?
吳:不用想啊。因為我們做工作之前,都會有很長時間的摸底調查。村里有什么東西是好的,什么東西是傳統的,我們都已經有很多研究了。再去問村民,這個東西確實是他們能夠做的,又能做得很好。這些東西,一般是不被看見的。但是我們看見了。我們不是用經濟的視角,而是用傳統保護的視角在做這個事情,不然我們就是會做一些經濟作物。
而且花米飯,它用天然植物染色。農歷的三月三、新歷四月份到五月份之間做;五月中旬后就開始不好做了,因為這個跟季節有關。這個季節有花,每個植物都是欣欣向榮的,很容易提取鮮艷的顏色。而且這時村里很干燥,剛好這些植物有很多都是清火、對身體很好的中藥材。它順應自然,過了這個季節就不染了。如果想經常吃到,那就需要做很多,然后拿去曬干,就可以吃到明年這個時候。
另一方面,它又是很傳統的技藝。如果不做,以后就不會做了;做了,就可以傳承下來。今天染的花米飯,連我媽都覺得技術實在太好了;顏色很好看、很純正,曬干之后還能夠保持每顆都是飽滿的,這個很難做到的。這樣的東西,是不是就可以成為我們村莊的優勢?既保護傳統,又可以達到環保、可持續的生活狀態。
伍:她們以前也染這么好嗎?
吳:沒有。今年是老人協會連續第三年做。第一次做的時候,我都要瘋了;連分米的時候她們都要我在,不然就要吵架。其實這也是不斷吸取經驗的過程:一開始,所有人都一起染(五色),質量就會有問題了;可能這鍋大家都恍惚了,煮過了就曬不了,也沒責任到人。到第二次他們就開始分組了,每個組每個染色都染。問題又出現了,染同一個顏色會出現差別;放一起很花,不好看。今年很厲害,大家抓鬮決定,黑色和紅色的染料不好找、又不好上色;遇上需要發酵,這些工藝就很繁雜。她們就按顏色分組,寫12345代表那幾個顏色,白色的不用染,就寫2個1,黃色三個人3個2,紫色3個3,紅色4個4,黑色最難5個,然后打亂抓鬮決定。
以前她們也是有小團體的,這樣就打破了小組內部的隔閡。關系不好,分在一起也要合作,合作社就會更融合。這在小組工作中是很牛叉的進步。老人們不斷變化自己的思考,調節小組內部的關系,讓事情更加公平、公正。今年都不怎么吵架。去年我和他們一起做的時候,吵得我心都慌了。這次從前期開始,我就完全沒有參與,只是在旁邊觀察。
伍:你想到會這樣嗎?
吳:我想到了。因為我的工作,就是推動她們一次一次去了解自己有什么問題。我預期到這次會這樣,從她們自己找到種植合作社買糯米,到她們自己一次次獨立開會分工,都是我不在的時候自己弄的。
伍:你的工作,具體是怎么做的?
吳:就是推動他們一次一次思考,大家一起去回顧。每次活動后,開會。首先我會讓他們自己說有哪些問題,然后說我看到的問題,以及城市消費者回饋的問題。然后大家討論是否認同這些問題、下次該怎么辦? 我不會直接給她們指一條道路,她們要自己去想怎么辦。我覺得不夠好,我都不會去說。
伍:不夠好也不說呀,為什么?
吳:要尊重他們的主體性。我們社工有一個理念叫優勢視角,你要相信你的服務對象是有解決問題的能力,只是看快慢的情況。而不是我幫她們找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案,她們只是去執行。
我還會做一些小的紀錄片放給她們看,比如吵架的視頻,她們看了就會覺得不好。如果放好的照片,她們又會很開心。這樣她們就會知道自己想要的,是怎樣的狀態。
這樣的方法也可以用到其他事情上,如做土布、參加小調比賽。我們(“綠耕”)在村里的工作,其實是去觀察;還有結合外來的力量,來讓她們發現自身的能力
伍:這次我以為她們本來就做得這樣好呢。
吳:都是一次一次進步的啊。這就是染花米飯帶來的過程。不是說染花米飯,就是為了產品;當然銷售是一種支持。但我的工作目標,是通過這個過程讓小組不斷地成長。老人都七、八十歲了,還能想到那么多問題,吵完架立馬又能放下,一起做那么多事情。今天她們速度好快,以前兩百多斤,要從早上染到下午四點多;這次中午就染完了。她們剛做完在旁邊休息的時候,也用壯語說“這次我們顏色染的好純啊,速度很快呀。大家都很愿意拿出自己家的東西來做。”
以前做得不好,就會相互抱怨的。今天完全沒有這個問題,都是互相夸贊。這個工作方法其實是很社工的,就是助人自助。對我來說,這就是一個讓她們獨立的過程。我覺得這些老人和其他不參加合作社的老人還是不一樣的,膽子大,很愿意去表達,越來越自信。
農歷三月三,篩選上等糯米,采集山草稀藥,用植物染色制成五彩斑斕的花米飯,互祝長命百歲,同慶五谷豐登,六畜興旺,生活幸福。制作五色花米飯,主要有采摘、出色、浸染、蒸飯、晾曬等步驟。黃色來自染飯花,可清肝明目、退翳平喘;紫色用紫蘭草的莖葉,利于消腫;黑色用野生楓香樹的嫩葉,行氣解毒;紅色用的虎杖是清熱解毒、散瘀止痛的良藥。
三.“生態種植合作社”:老品種水稻
在上午的交談中,我得知老人們染花米所用的,是生態種植合作社種植的老品種糯米。于是迫不及待地想見到社員們,正好他們下午過來。可結果有點失望,他們皮膚黝黑,穿著深色傳統服裝、沉默寡言,和我以往拜訪過的那些興致勃勃、樂于分享的返鄉青年截然不同。即使開口,也只和月瓊用壯語交流;我興致乏乏地躲在一旁。可當晚上和月瓊談起時,她告訴我穿傳統服裝是非常鄭重的心意。次日走在田間細問種植合作社的情況后,我更為自己的淺薄感到羞愧。
伍:種植合作社是怎么做起來的呢?
吳:早年老師們來組織的文化行動,組建興趣小組、辦掃盲夜校、建社區活動中心……那時只要“中心點”晚上的燈一亮,村民就會來一起參加活動。但這樣的場景,在2006年后就很難見到了。那年,主要的經濟作物爆發了大規模病害;第二年,幾乎全村的年輕人都出去了。這讓當時的駐村人員很灰心,開始反思“沒有生計行動配合的文化行動,是否可以持續”。2007年底,“綠耕”協助村民成立了“生態種植合作社”,之后又成立了”生態養殖社”,想通過城鄉之間公平貿易的方式,來響應生計問題。
伍:成立快十年了,你回來工作的時候應該比較順利吧?
吳:其實不是,農村社會工作是很反復曲折的。2015年我回來的時候,“種植合作社”組織松散、內部矛盾突出,很難實現互助。
伍:那你是怎么做的?
吳:剛回來的時候壓力很大;我爸媽很失望,也特別害怕和村民打招呼,他們都是我的叔叔嬸嬸。上了大學又回來村里工作,他們看不起我。后來覺得這樣不行,就走在路上不管認識、不認識的人都打招呼,這樣大家都知道我是在村子做社會工作的。
伍:真是好不容易,特別是家人也不理解。
吳:是的,我爸被我的堅持打動了,現在慢慢接受了。但喝醉酒了,還是會念叨我。合作社的問題,那時也完全不知道怎么做,就一家一家組員去拜訪。得到很多建議和鼓勵,就決定先從團隊建設做起。第一件事情就是進行重組,回到初心。對不愿完全遵循規則的組員進行勸退,五十多戶的組員只剩下了十三戶。但人心得以重新凝聚,工作很快就能獨立了。第二年又協助組員進行了土地整合。原本稻田分散在各處,但大家一起想辦法租田、換田,或者鼓勵周邊田地的村民加入進來。不愿換田而退出合作社的,也鼓勵他們種植雜糧,繼續參與合作社。我們這次換地成功,讓組員充滿信心,也讓其他村民刮目相看。
伍:剛才你提到“回到初心,對不愿完全遵循規則的組員進行勸退”,是指?
吳:合作社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希望成員互幫互助。如果你想加入,認不認同這點?然后,我們不用農藥化肥,用生態的方式種老品種。你認同嗎?認同之后,你還需要把你收益的5%貢獻出來,作為合作社的基金用于村子的公眾服務。。
伍:為什么一定要種老品種的水稻?
吳:傳承了幾十年、幾百年的老品種,經過了自然與歷史的選擇,最能適應本地的生態環境,最能保障食用者的健康。不用農藥化肥,配合傳統的農耕方法就能獲得好的收成。而種植雜交水稻,容易出現嚴重的蟲害,也不能留種,只能一年一年地買種子。
村民還有對老品種的情結。我們壯族有個節日叫嘗新節。在稻谷要收倉的時候,這天狗可以比人先吃飯,因為紀念狗給我們祖先帶來了種子。我記得小時候還會舉行這樣的節日。傳統的農民把種子看得很重要,沒有種子就沒有根;他們還靠交換品種去聯系關系。但現在不一樣了,你不會擔心今年種子有沒有,在市場上就可以買到。
伍:老品種是自然的,對環境友善,也體現了人和自然、人和動物友愛共生的感情。
吳:嗯。政府大力推行雜交水稻后,村子慢慢也沒有老種子了。2007年大家開始想恢復種植老品種時,找了很久;最后在一位老人那里找到了幾個品種。原來他開辟了一小塊地,每年都種一點留種,他說:“這些種子年輕人不種了,但我要留下來種。”我特別感動。
我們看到這些東西是很好的,想傳承下去,所以走到一起;而不是為了高價賣米。種子得年年流傳,不然很容易失傳。因此我們合作社社員也有流傳種子的責任,每一家至少育苗三個品種;即使在市場上受歡迎度不高、又產量低的品種,也要輪流種。
伍:你還提到要把你收益的5%貢獻出來。收益是指通過“綠耕“的管道獲得的嗎?
吳:是的,村民負責生產,我們負責管道銷售。我們在昆明市區開店,會在每年水稻開始種植之前就收集訂單,接著把訂單匯總到村里。社員根據情況調配自己的種植面積。然后按計劃碾米,賣給各個預定的平臺。但其中也會有矛盾。每次碾米、每個月碾米的量有限,每家都想先碾,這樣可以早點拿到錢。
伍:如果這樣怎么辦呢?
吳:大家看情況決定誰家先碾。比如老人生病了,或者蓋房子了需要用錢的,可先碾。
伍:但是這種規定不是太隨意了。
吳:村里面有共識,因為大家都是熟人。其實合作社成熟了之后,在你看來很感性地東西,他們覺得是很合理的。不能硬生生地去制定一個標準,因為村里的情況一直在變化。之前合作社狀態很良好的時候,都是碾米的時候,大家都互相退讓。這也是做農村工作的韌性在里面,要考慮村里的人情世故。一般都要內部討論,每個組員先說明自己的情況再決定。合作社一直想要傳達的理念,就是我們收入雖然不是很高,但是風險可以共擔,互幫互助。
現在我們的組員是不害怕種植,不害怕被太陽曬、勞動辛苦,他們是很勤勞的,很愿意去干活,又愿意去種老品種。種老品種那么麻煩,要種好幾個品種。但他們愿意種,又愿意花很多力氣去掏糞放田里面,又愿意用生物農藥;其實這些人,他們內心是很好的。但是這些很淳樸的人恰恰被這個時代,在我們的研究里面特別是全球化這個東西、資本下鄉沖擊很厲害。他們越傳統,又越和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但剛好他們又愿意團結起來,所以我們很愿意跟這些人在一起。
團結起來不容易。一個人干事很快很容易。但是要把一群人心都齊了,每個人都相信自己,既相信別人、又相信團隊,這個是真的很難。我們需要通過一次一次的活動設計,讓她們加深感情和理解。如果大家能夠團結一致,把事情理順,雖然很慢,她們做的事情就會比一個人更長遠。
伍:我看到你們的機構宗旨寫的“扎根社區,精耕細作;培力弱勢,彰顯公義”。“弱勢”就是指的這些合作社的組員嗎? 你們是怎么定義弱勢的?
吳:我們認為的弱勢,是被邊緣化的群體。比如少數民族群體,就是被主流文化邊緣化的。在村子里又有被邊緣化的群體,他們可能是經濟上比較貧困、精神上缺乏自我認同、身體有缺陷等。我們做合作社也是希望這些村民參與進來,而不是支持一些已經可以做得很好的能人。客觀上,參與我們合作社的人,也確實是一些這樣的人。他們更加傳統,和主流社會格格不入,但是參加合作社后,反而覺得自己不是弱勢了。很多社員以前根本不敢和城市的消費者聊天,自我介紹也會磨一個多小時;但現在他們見到人都會笑,介紹自己,介紹自己的米,覺得這是很應該的。很自信,那他們就不是弱勢了。
伍:嗯,其實這次來真正了解這么多之后,改變了我很多我以前地少數民族的看法——落后的、即將消失的、不科學的生計和文化。相反,這里的蘊藏了許多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智慧,特別美好,對于資本主義和消費主義肆虐的現代都市來說像是一種救贖。
吳:我們的思想是比較傳統、比較保守。比如水稻的事情,以前政府來推廣化肥農藥,大家還是覺得老品種好,不用農藥化肥好,它的推廣的力度和速度都會比漢族地區慢。而且我們這邊很重視生活的狀態,比如村子里要是有什么事情的話,大家都會去幫忙;平時對歌的話,大家就不會去干活,稍微比較悠閑。這在漢族或其地方來看來,我們就不是很上進,對經濟的需求不是那么高,覺得我們是落后的。
然后剛好當官的都是漢族的。他們來和村民溝通,又沒有辦法溝通,說什么都聽不懂。就認為這些人不能融入他們的主流文化。畢竟漢文化是很大的,所以村民和漢族人打交道,就會有些自卑感。
伍:相對于那些一切以經濟和物質來衡量的發達地區,這些更切近生活本質的地方,反而被認為是落后的。
吳:可惜2006年之后,村里優美、恬靜的生活就一去不復返了。其實很多村子都是這樣的,只有我們每次看到合作社還是這樣傳統古樸的,還有老人,你就會覺得好珍貴呀。我們就想努力的去跟這種全球化資本化對抗。
伍:所以你們做的事情,不僅是響應村民的生計問題,還有保育生態環境、傳承傳統文化,而最重要的是自我認同?
吳:是的,這是一個循環交叉的過程。自我認同是最核心的,生計問題是重要輔助,如果這些都做好了,村子的環境自然可以得到保護,文化也可以傳承。反之亦然。可持續的生計與生態保育、文化傳承是相互促進的。
伍:現在種植合作社和老人協會基本實現自主運作,接下來你有什么新的計劃?
吳:我們的工作最終仍是要關注整個村莊,希望推動大家更多關注公共事務,尤其是垃圾問題;不僅自身垃圾不亂丟,也做撿拾活動。我已經去小學給小朋友上過幾堂環境教育課了。另一面方面是民族文化的挖掘,比如奶奶們唱的小調,我就一直很想記錄整理出來。
伍:好期待小調的整理,最后能談談城鄉互助和公平貿易嗎?
吳:村民在城鄉二元結構下處于弱勢地位,而城鄉互助是指合作社的產品可以通過我們的市區店直接面對消費者。消費者通過支持可持續的生產,響應村民的生計問題,村民則提供健康的產品。公平貿易主要是減少中間的利益差價,市民少花錢,村子多收入。比如平寨的大米,經過和消費者協商議價,常見品種僅售十三元一公斤,我們保證售價的70%返還村民,其余用于店鋪的經營成本。
伍:謝謝,好喜歡平寨,希望下次再來。
吳:下次晚點來吧。再過一個月村里會舉行“綠秧節”,祈求土地公保佑今年風調雨順、糧食豐收。那時秧苗拔節返青,稻田都綠綠的,特別漂亮。
走在村里時路過一戶合作社員的家,老人在家。月瓊進去同她聊天。我們聽不懂壯語,在一旁拍攝。老人看到后,一下鄭重起來,腰背挺得筆直,雙手放到兩邊,怎么也無法放松下來。等月瓊出來,才知道,“老人說我很照顧她們,要是知道我們來,會穿得更好些。她很想拍照,怕以后去世了沒人記得她,想拍了以后給孩子們看。“聽后我半晌無力回答,只想以后有時間去給老人們拍照。
四、公平貿易店
此行的尾聲,我們和月瓊去回到昆明市區,去了“綠耕”的公平貿易店。它由月瓊的另兩位同事負責日常運營,藏在一條商業街里,較為偏僻。不過好在一直以來有很多認同他們理念的消費者支持,艱難運營四年之后,今年剛剛實現了收支平衡。一路上感佩這個與我同齡的姑娘,做了這么多有意義的事情。她總是謙虛地說是合作社的叔叔伯伯和老年協會的奶奶們的功勞。“村民經常說我是小主管,可惜我不是很有能力的主管,事事要與他們商量和討教。所以村中之事他們不會對我抱有期望。而對我最大的期望是讓我在外傳達他們的認真和誠心,從而獲得更多人對他們的支持和尊重。我默默地對自己說,不能辜負合作社的叔叔伯伯和老年協會的奶奶們對我的這點期望。”
離開云南后,我時常想起那個住在“中心點”的夜晚。褪去了白日的熱鬧,四圍寂靜,只聽見屋外鳳嵐河水奔流不息,像是某種永恒的承諾;只要與土地相依,與萬物相親,神明就會永遠護佑這里,大家記憶中那個優美、恬靜的平寨也有重新回來的一天吧。
文章來源:青芽兒(臺灣雜志);作者:伍嬌;圖片:劉滔;原標題:一群人走得遠——訪“云南綠耕城鄉互助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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