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明：在群里偶爾有人討論南街村與青年工人維權的沖突，有群友建議我寫出來，由于沒有實地考察過，我一直猶豫不決。最后決定在嚴格限定的意義上討論，把自己粗淺的想法寫成短文，供左翼朋友參考。

一

　　最近南街村因為外聘青年工人維權而鬧得沸沸揚揚。南街村的社會性質和青年工人維權的社會性質引起中國左翼內部大討論。這里做一點粗淺考察，供左翼朋友參考。由于并未考察過南街村，因此論述都限定在其具體論述的意義上，而不能多一點。

　　南街村，是一個經濟社會組織，而不是一個社會，一個國家?？疾煲粋€社會經濟組織的社會性質，應不同于考察一個社會或國家的社會性質。一個社會經濟組織不可避免地打上其所處社會主要矛盾的烙印，但其自身的運動方向和基本訴求又不必然完全與其所處社會的社會性質完全一致。我們必須在這種一致與不一致的統一中考察南街村的具體性質。

二

　　現代全民公有制，即社會化大生產基礎上的公有制，可以等同于社會主義。這里的公有制是政治經濟學意義上的，不能將其混同于法權意義上的公有產權，后者不一定是社會主義的。在現有生產力條件下沒有無產階級專政，就沒有社會主義全民公有制，這兩者是同一事物的不同面向。無產階級專政是社會主義全民公有制的政治形式，社會主義全民公有制是無產階級專政的生產關系形式。

　　現代集體經濟，即社會化大生產基礎上的集體經濟，作為現代公有制的一種形式，是社會主義事物，但如果存在于資本主義社會之內，它就缺乏現代全民公有制的總前提，其具體的社會屬性不可避免地是資本主義的。說它是社會主義事物，是在社會運動意義上講，而不是在具體的社會屬性上講。它的具體社會屬性是根據社會總性質的變化而變化的。這有點類似于中共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

　　南街村這種建立在集體所有制基礎上的經濟組織，在資本主義條件下是資本主義的，在社會主義條件下是社會主義的。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南街村必然演變成“集體資本家”，屬于集體資本主義。這就像很多人鼓吹的美國的“五月花號”公約一樣，公約內容只適用于內部人。

　　在這種情形下，我們不僅要學會把握一般資本主義，而且應學會把握具體的資本主義形式，并在相應的歷史條件中把握它們的具體意義，而不應停留在一般資本主義層面上。南街村這種集體資本主義，雖然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可以界定為資本主義的一種具體形式，但不能就此將兩者混同，而要分析集體資本主義的具體形式及其具體意義。

　　簡單地說南街村村民是股東是錯誤的。南街村村民成為所謂“股東”，其根本原因是村集體成員身份。他們首先擁有集體成員身份權，然后在股份化市場中同時獲得“股東”身份。這不能等同于私有產權的股份化。在這個意義上說它具有共產主義性質是沒問題的。馬克思當年分析的股份資本，是指私有產權的股份化，而未涉及集體成員權的股份化形式。私有產權基礎上的資本股份化，具有資本社會化的性質，但依然是排斥社會主義的。有特色黨御用文人將資本的社會化說成社會主義，這是錯誤的，但如果把集體成員身份權的股份化停留在一般資本主義意義上，也是錯誤的。

　　我們還不能將南街村的集體資本主義和資本主義合作經濟、資本主義共有經濟混同。資本主義合作經濟和資本主義共有經濟，都是建立在資本主義私有制和私有產權基礎之上，對社會主義具有一定的排斥性。

　　總之，這種集體資本主義，是一種對內具有社會主義性質的資本主義，這會使得它比一般資本主義走向社會主義更加具有低成本性。因為它對外部的社會主義條件有著直接而強烈的需求，而具體的私人資本主義形式是完全反對外部社會主義條件的。從運動方向和基本訴求來看，這是最根本的兩點。抓不住這兩點，就會被它對外的資本主義形式所迷惑。

三

　　外聘青年工人維權的內容似乎主要是兩點：一是工作時間長，每天12小時。二是加班沒工資。這兩項直接違反勞動合同法。但維權工人也寫到管理人員說本地工廠都是工作12小時。假如這是真的，作為“集體資本家”的南街村對待雇傭工人（主要是指外聘工人）的剝削方式，只是符合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一般規律，即由其競爭范圍、競爭方式和競爭水平所決定。

　　人們爭論南街村到底好還是不好，這就要看把它放到哪個范圍里比較。如果放到村民經濟范圍比較，它就值得所有村莊學習；凡是了解村民外出打工所經歷的屈辱和艱辛的人，都應支持這一說法。如果放到雇工待遇中比較，就看其競爭范圍內其他企業是不是雇工待遇更好。

　　然而，韓德強及其信徒過于強調勞動法和勞動合同法的正義性，一不小心把維護工人具體的經濟利益變成維護工人出賣勞動力的自由，無視現有勞動法和勞動合同法的本質是資本主義的。由此可見，利用合法機會維護工人的具體經濟利益，其背后可能有相反的兩種邏輯。一種是維護工人出賣勞動力的自由及其體制即資本主義體制。這基本上屬于資產階級民主主義運動范疇。一種是僅僅限于維護具體的經濟利益，而絕不把這種維護行為上升為一般行為；如果向維護工人的一般利益和根本利益轉化，就會轉向批判使工人出賣勞動力的制度前提，為摧毀這種制度前提而積蓄力量，無論理論的、輿論的和實踐的。

　　在這個意義，維權左翼維護具體工人具體的經濟利益，可以適當運用法律起訴南街村，但只能僅僅限于此。維權左翼在批判南街村對外的資本主義時，不必傷及其對內的社會主義，要明白自己的維權行為只是一種經濟利益斗爭，最終是在捍衛自己出賣勞動力的自由，而不必因此全面否定南街村，造成將南街村村民推向出賣勞動力境地的勢頭。

　　這種行為同時必須向維護工人的根本利益轉化。這就必須在政治層面有條件地保衛南街村，為南街村辯護。所謂“有條件地”，主要是指南街村在集體成員參與民主管理、提高集體成員教育水平、提高集體經濟科技水平和對外聘工人提供可行的社會主義方案等方面存在一定的甚至嚴重的瑕疵。單論民主管理一項，我們雖然不能像托派那樣，由于南街村集體成員參與民主管理相對缺乏就完全否定它對內的社會主義性質，因為我們認為集體所有制基礎上的集體成員身份就是最基礎的也是最大的民主，但我們也不能因為批判托派而不對南街村在民主管理方面提出進一步的要求。

　　換言之，左翼在維護南街村對內的社會主義時，不必袒護其對外的資本主義，不必打擊雇傭工人的維權行為，應督促南街村在外聘工人方面探索可行的社會主義方案。

四

　　有人說南街村不可能走向共產主義。也有人說一萬個南街村也不可能走向共產主義。這種說法既正確又不正確。說它正確，是因為即使有了一萬個南街村，也不等同于建立無產階級專政。說它不正確，是因為有了一萬個南街村，甚至更多的南街村，則會在很大程度上改變力量對比，直接有利于建立無產階級專政。正如前述，南街村對外部社會主義條件有著直接而強烈的需求。

　　有人將南街村類比于空想社會主義者的社會主義實驗。這種說法同樣既正確又不正確。說它正確，是因為即使有了一萬個南街村，也不等同于建立無產階級專政。說它不正確，是因為南街村是社會主義革命的產物，集體所有制是得到國家法律保障的，具有一定的國家意志。

　　盡管中國已經整體進入資本主義，但由于它是采取漸進式的和平演變方式，無法采用休克療法，一次性地顛覆社會主義革命成果；由于它是處于作為世界社會主義革命產物的普遍化民族獨立國家的世界格局中，老牌資本主義國家已有的殖民主義手段和帝國主義手段很多已經無法采用，從而不能直截了當地將農村人口轉化為完全的雇傭工人；由于龐大的執政黨已經形成相對獨立的利益，特別是維護自身的執政地位這一巨大利益，在資產階級和工農階級之間不得不適當地采取一定的中立立場。因此，在全民公有制蛻化為為資本再生產存在條件的資本主義“國家資本”的同時，農村集體所有制依然保持相當剛性的國家意志，雖然一直存在嚴重的統分矛盾。這種相當剛性的國家意志，不只是上層建筑意義上的，而是同時具備經濟基礎意義的。這種國家意志的存在，并不足以把當代中國定性為特色社會主義，因為它不足以成為當代中國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但足以把當代中國定性為中國特色資本主義，“特色”就在于這種國家意志的存在。只要這種國家意志一直存在，南街村式的集體資本主義，就有可能不斷地少量地被再生產出來。

　　由此可知，這種集體資本主義是特定歷史條件的產物，也是土地所有制即使在資本主義條件下也具有相對獨立性的產物。可惜的是，馬克思生前來不及撰寫“土地所有制冊”，后來的馬克思主義者在這一點上又無寸進之功，從而只能在單一的資本邏輯中考察資本主義社會。

五

　　在高科技控制的社會，馬克思主義者通過非法斗爭積蓄力量幾乎是不可能的。如何通過合法斗爭積蓄共產主義力量，為最后建立無產階級專政，走向共產主義打下堅實基礎，就成為當代馬克思主義的重大議題。

　　所謂合法斗爭，并不構成一條社會主義道路。在科學馬克思主義看來，在資本主義條件下是不可能通過合法斗爭直接走向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合法斗爭只適用于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發展和積蓄共產主義力量，為最后建立無產階級專政，走向共產主義社會創造必要的條件。“科學馬克思主義”這一提法，是為了和“西方馬克思主義”和“中國特色馬克思主義”區分開來。

　　在資本主義民主主義和保留部分社會主義革命成果的資本主義條件下，合法斗爭的空間是相對比較大的。在資本主義條件下進行合法斗爭，這種合法斗爭不可避免地與資本主義具有相當的一致性。沒有這種相當的一致性，就無法成為合法的，也是難以生存的。我們不能因為具有這種一致性，就簡單粗暴地否定其所具有的社會主義運動的意義。這是教條主義的。關鍵在于這種合法斗爭所具有的與資本主義的不一致性，掌握作為社會主義運動一環的合法斗爭所需要的不一致性。并不是所有具有與資本主義不一致性的合法斗爭，都屬于社會主義運動。這種一致和不一致的辯證法，就成為合法斗爭時期馬克思主義者最主要的辯證法。

　　首先，這種合法斗爭必須是在局部的生產關系上著力，而不能墮落到分配正義和消費正義中。西方馬克思主義形形色色的社會運動，幾乎全部墮落到分配正義和消費正義中，拋棄馬克思主義生產關系概念中生產的決定性原則，錯誤地認為現在的斗爭中心已經轉移到分配領域和消費領域。生態左翼、消費主權左翼、女權主義左翼，等等，幾乎都是在客觀上加強資本主義的統治。他們自以為是在改良，其實他們的每一次改良都被資本主義改造成利潤最大化工具，為資本主義建立更高級更有效的統治提供創新性手段。建立局部的具有社會主義性質的生產關系，并努力使它成為國家意志的一部分，這至少在保留部分社會主義革命成果的資本主義中國是有一定空間的。

　　其次，這種合法斗爭的運動方向和基本訴求直接具有社會主義性質。它雖然能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合法生存，但對外部社會主義條件具有直接而強烈的訴求。這是一種在資本主義條件下能夠勉強生存，而在社會主義條件下則能更好生存的社會經濟組織形式。在當代中國，南街村式道路也許可以成為馬克思主義者和真正的共產黨人最大的合法空間之一。

　　南街村和華西村等是在分田到戶過程中通過自身努力堅持下來的。其他的集體經濟幾乎全部被摧毀。但最近的土地流轉改革，則可能為馬克思主義者提供一個廣闊的合法空間。土地流轉改革已經進入新的階段，即將承包土地經營權流轉到集體手中進行集體經營，已經成為合法選項。這應是既要堅持集體所有制，又要發展規模農業的必然選擇。由于土地肥力差異，集體成員分別承包，必然是好壞搭配，從而碎塊而分散。在這種情形下，僅僅通過土地流轉是很難建立普遍化規模農業的。如果將承包土地流轉到集體手中進行集體經營，原來的土地確權就可以直接變成集體成員身份確權，使集體成員身份權成為建構新集體經濟股東權的根本原則。這也許可以稱為“集體所有制股份合作經濟”（下回詳解）。它完全不同于私有制股份合作經濟。建構私有制股份合作經濟的根本原則是私有產權。

　　僅僅如此，還是不夠的。農村集體所有制股份合作經濟不能限于農業，否則其對內的社會主義原則都難以持久。它必須走農工貿綜合體道路，這就是南街村道路。這些年，鄉建左翼、生態左翼和食物主權左翼，由于極力排斥鄉村工業化，極不利于南街村道路的普遍化，從而在客觀上不斷地在加強鄉村對城市資本主義從而一般資本主義的依附性。

　　目前很熱的貴州塘約道路，從各方資料看，似乎是部分村民承包土地經營權流轉到11名村干部主導的所謂集體合作經濟組織中。這種資源主導權的獲得既可能激發村干部的積極性，也可能加強政府對基層的控制。這應該是塘約道路被地方政府熱捧的主要原因。熱捧是因為看到了這種可能，但又并不意味著一定能把這種可能變成現實。即使變成現實，村干部這種被激發出來的單向的積極性，隨時都可能發生嚴重變異，變成事實上的地主，從而有點類似于原始社會氏族組織最初出現統治者和私有者。如果來一次資本主義債務危機，這種事實上的地主就可能成為合法的地主，當年的鄉鎮企業就是這樣轉化的。因此馬克思主義者和真正的共產黨人的積極參與是必要的。

　　在建設集體所有制股份合作經濟中，必須時刻保持足夠的現金流，否則一次資本主義債務危機，就足以摧毀所有的集體所有制股份合作經濟。

六

　　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我們可以重溫毛澤東關于社隊企業和鄉村工業化的論述。

　　1959年2月，中央第二次鄭州會議，毛澤東說：

　　“由不完全的公社所有制走向完全的單一的公社所有制，是一個把較窮的生產隊提高到較富的生產隊的過程，又是一個擴大公社的積累，發展公社的工業，實現農業機械化、電氣化，實現公社工業化和國家工業化的過程。目前公社直接所有的東西還不多，如社辦企業，社辦事業，由社支配的公積金、公益金等。雖然如此，我們偉大的、光明燦爛的希望也就在這里。”

　　1959年12月16日，毛澤東讀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說：

　　在社會主義工業化過程中，隨著農業機械化的發展，農業人口會減少。如果讓減少下來的農業人口，都擁到城市里來，使城市人口過分膨脹，那就不好。毛澤東提出的解決辦法是，“使農村的生活水平和城市的生活水平大致一樣，或者還好一些。有了公社，這個問題可能能得到解決。每個公社將來都要有經濟中心，要按照統一計劃，大辦工業，使農民成為工人。公社要有高等學校，培養自己所需要的高級知識分子。做到了這一些，農村人口就不會盲目向城市流動。”

　　毛澤東其實是提出全新的工業化道路。這條道路也許可以概括為：走以城市為中心的集中型工業化和以農村為中心的分散型工業化相結合的道路。

　　馬克思主義者也許可以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在農村集體所有制基礎上，尋找適合鄉村的分散型工業產業，打造新的農工貿一體化的集體所有制股份合作經濟，并利用現代網絡，創辦適合鄉村工業化的鄉村高等學校和鄉村研究機構，努力改變各方面的力量對比，為走向共產主義建立因地制宜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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