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這篇推送時,我重新瀏覽了這個22歲的年輕人所拍下的“大學社會”,并再一次被學生們高度景觀化的生活所震驚,繼而有點想笑。這種感覺很微妙,理論與現實像兩個怎么也無法嚙合的齒輪,兀自旋轉著。不斷求新的理論機器悶頭推進,而那閃爍著刺點的現實,似乎并不在“后現代”、乃至“后人類“的層面,刺痛著我們。(豆花)
(注:“大學社會”是攝影師楊文彬(生于1996年)在大學期間拍攝的作品,以大學學生會活動為拍攝主體。完整版現于798映畫廊展出。)
(“大學社會”節選)
照片中的年輕人展露這樣一種欲望:一種想要盡快成為中年,甚至老年的欲望。學生會不再代表青年崇拜,而是中老年崇拜。我們可以直接將這翻譯為“權力崇拜“。這也正是青年人自我規訓的直接原因。有趣的是,當我們回到學生會誕生之初,回到“五、四”,我們發現,學生會的源起其實正是對規訓的拒絕,是與中老年把控的舊秩序的對抗,學生會誕生于激烈的學生運動中。它代表這樣一種青年立場-不被代表,不被馴服,不被掌控。因此,楊文彬的“大學社會”展露了雙重意義上的錯位--青年轉而崇拜中老年,學生會轉而崇拜權力。對學生會歷史脈絡的分析,固然能讓我們得到一些結論,然而那也無法掩蓋真正棘手的問題:如何告訴青年人--“有一種錯誤的生活,一種被破壞的生活、這種生活就是為牟取權力、攫取金錢而進行的殘酷的斗爭”。(“今天,做青年人” 阿蘭 巴迪歐)
這便是我想就“大學社會”真正(試圖)談論的話題-“青年”,以及“青年力量”。1968年法國的五月風暴在多重意義上為世界提供了一個參照,當20歲左右的年輕人自發地占領學校,走上街頭,與警察對峙--而這背后竟然沒有一個絕對統一的原因/意識形態時,人們驚訝于這股新力量的兇猛與驚人的節制。學生的占領行動是帶有暴力色彩的,卻絕不是暴力的。他們為什么上街?這是1968年所有法國人都在問的問題。像一場風暴忽然席卷巴黎,那是驚人的自發的,又同時是普遍的。人們忽然意識到,原來青年的力量和欲望是這樣強烈、有力,不可控,充滿顛覆性。青年驚人的欲望強度給無生氣的社會體系撕開一道裂口,占領南泰赫學院,占領索邦大學--難道青年人就注定要服從老一輩人建立起的秩序和體系嗎?不,沒人能將陳舊迂腐的官僚系統、僵化的學院體制強加到青年人的身上!這是五月風暴所展現出的令人動容的青年精神,極具反抗性,又充滿想象力。系統性的暴力與結構性權力——殖民行為,戰爭武器,階級差異,種族歧視,女性和LGBTQ歧視,性壓抑,父系權威——這些都是年輕人們攻擊的對象。他們四處尋找這些暴力的結構表征,并占領——占領并消解舊的“符號”,同時制造新的“符號”。從這個角度說,羅蘭巴特的結構主義上街了,正是學生們將語言的場域延伸到了街頭,這便是青年的創造性力量。他們的行為既是個人的,也是歷史的。20世紀世界范圍內的青年運動終于讓我們接受,運動必定是青年的,青年具有創造真正生活的潛力,即,改變世界的力量。
50年過去了,無比可惜的是,青年欲望,這漫溢的讓人畏懼的迷狂,在以1989年為節點的世界范圍內的保守主義轉向中,被它曾經反抗、沖撞的那一體系所收編。1968年,青年的迷狂狀態過于洶涌,因而被批判性地認為是危險的,就像帕索里尼的那句,“你們有著一張被父母寵壞的臉,你們有著同樣邪惡的雙眼。” 可現如今,我們是多么渴望看到哪怕是一雙這樣“邪惡的眼睛”,透著欲望和自戀,透著不清醒,甚至透著瘋癲,好像隨時會走上來給你一拳。那是流動著的,在不斷變化和生成著的欲望主體。你甚至覺得,面對這樣在不斷生成著的迷狂之人,再高的攝影術也無法為他拍下一張準確的照片,或是畫像。因為她無法被捕捉,她總在變動,她就是可能性本身。
相比之下,《大學社會》展現的青年及其生活,則是那種狀態的反義詞,是一種高度景觀化了的狀態。學生會活動無處不在,但只有當它們被系統性地收集、捕捉、展示,我才驚覺,原來這一行為(學生會活動)是如此的景觀化。生產抹去了生活的真正外表,這就是景觀的形成。“大學社會”的景觀性,讓我反向意識到,學生會活動本質上是一種生產。這些年輕人的生活都被學生會的生產活動直接改造了——以異化甚至抹除的方式。因此,我們看不見他們的“面孔”。那段20多分鐘的視頻里,被采訪者們講的幾乎都是“瑣事”-作為學生會底層勞動力被踢出微信群聊, 糾結誰當部長,做了什么事被老師罵了等等。我們完全可以想象,日里,他們會花多少時間和精力去思考有關學生會的事,即便已經回到了個人的空間中。我也正是由此才真正意識到,學生會對于參與其中的生產者們而言是那樣嚴肅而認真的生產活動,也是那樣強大的生產活動。它絕不是一種課外活動般的消遣/玩樂。生產者們所投入的情感、金錢、和時間,都被轉化為學生會的生產資料,并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將自我異化。離開了學生會,他們會感到失落和不適應。生活就是生產,離開了生產,他們也就沒有了生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景觀取代了生活。
楊文彬的攝影不停揭示景觀——生活被生產所抹除,生活被景觀所取代。而當照片中的主體是青年時,這份揭示就更加驚心動魄。當青年——這群對抗景觀社會、對抗生產的主力軍,已經轉身毫無防備地,甚至是毫無警惕地,接受擁抱景觀社會生產的結構時,我們不得不意識到,問題遠比我們想象的還要糟糕。青年的欲望被不斷馴化,青年力量也就此被榨干。如果街頭運動在拉康看來,已經是青年人真實欲望轉移的后果,是一種偽我要。那如今的青年,其欲望則在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改造中生成、異化,最終成為后者的養料。于是我們從楊文彬的作品中看到,我們的年輕人在“我牛逼”,和“老師牛逼,技術部牛逼”中,選擇了后者。有趣的是(但并不意外),這些參與學生會生產的人,在談到學生會生活時,大多表達出一種痛苦和厭煩。這就絕不是那個常被濫用的短語-“集體主義式的狂歡”所能解釋的。也沒有人會將學生會看做一個烏托邦,一個幸福的歸所。生活的苦澀是生產的特性,是人與生產的真實關聯。當生產取代生活,人就不可能過的幸福。而最初,我們也許的確是為了追求幸福,才投入生產。然而,每個人都感覺不舒服,但每個人也都不認為當下的生活是可以改變的,我們是存在別的可能性的。
“真正的生活” 這是青年詩人蘭波的短語,而它尚未到來。我將這篇文章的主題定格在“青年”,一是因為青年是照片的主體,而這些青年看起來那么乏味、無聊。二是因為,楊文彬本人就是個青年人。楊文彬說,他有點想快點摘掉青年藝術家的帽子,我倒是覺得,他應該自豪地接過“青年”這個形象,并去生成它,與市面流通的“青年藝術家”這一詞語背后所暗示的經濟邏輯作抵抗。我們,我們所有人,都應該不停的生成為青年。學生會不是一個新話題,可當一個學生,一個青年來談論這個話題時,當一個青年人開始對當下的青年狀態表示不滿,并提出質疑和批判時,它本身就帶上了反叛和顛覆的色彩。因此,楊文彬的“大學社會”在我看來,比揭露學生會運作本身更可貴的,是他終于敞開了這樣一個可能-重新定義“青年”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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