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第一批未老先衰、幸福感低下的90后青年被頻頻討論時,我們當真還記得“青年”是什么嗎?
作者 | 遲恩
編輯 | 林深
微信編輯 | 沙撈越
日前,新世相的一篇《第一批90后已經出家》火了。文章描述了深陷荒謬生活與沉重壓力的小資青年們選擇的一系列自暴自棄I don’t care型佛系人生態度。
這已經不是“第一批90后”為題的第一篇文章。眾所周知,第一批90后已經老了、禿了、油膩了。這一系列吐槽文帶來了人們對90后生存狀況的廣泛關注。不過,當90后青年因為他們的未老先衰而被頻頻討論時,我們當真還記得“青年”是什么嗎?
“第一批90后”招誰惹誰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第一批90后”成為互聯網上的焦點之一,接連不斷的刷屏文章仿佛提醒著90后們,你們要“老了”。
比如,第一批90后已經禿了:90后面臨的主要矛盾,成為日益增長的發量需要與不可逆的脫發之間的矛盾。
圖片來源:學術大爆炸公眾號《第一批90后博士的研究新課題:日益增長的發量需要與不可逆的脫發之間的矛盾》
再比如,第一批90后的胃已經垮了:
“目前,13億中國人中有1.2億腸胃病患者,且患者低齡化趨勢明顯。 比較30年前的數據,19-35歲的年輕人胃癌發病率高了一倍。沈晨介紹,在她的門診中,90后的胃病病人有明顯增多,他們常出現的有食管反流、慢性胃炎、胃潰瘍。這些年輕的胃病病人中,有的病人是反復發作的,有的則是突然發病。而且胃病的確已經引起了年輕人的廣泛焦慮,有的人甚至請兩周的病假調養身體。”
——壹讀《第一批90后的胃已經垮了》
然后,第一批90后已經開始健忘了:
“第一批90后正飽受記憶力衰退的折磨。每一個健忘青年都曾在白天、夜晚、清晨、黃昏發出過這樣一句絕望的吶喊:臥槽又忘了!”
——歪樓《第一批90后已經健忘了》
和“第一批90后孤寡老人”同時火起來的,還有“第一批離婚的90后”:
“有報道說1980年至1989年出生的人正在成為中國離婚人群的主力,最近一次人口普查顯示,這個群體約為2.2億。‘80后不是離婚了,就是正走在離婚的路上。’而90后,不知不覺,周圍也有人結婚了,有人懷孕了,有人當爸爸了,有人離婚了。”
——《第一批離婚的90后》
多重折磨之下,第一批90后失控般地 “油膩”起來。
90后到底何德何能,老天爺要這樣苦其心志勞其筋骨?脫發焦慮、胃病焦慮、健忘焦慮,單身是空巢老人,結婚還變油膩。當代青年可真不容易。
圖片來源:網絡
當我們談“青年”時在談些什么?
處于風口浪尖的90后,仿佛還沒來得及回味青春的尾巴,就被“四分之一人生危機”擠壓窒息。明明尚處于青年階段,卻被貼上了種種“中年危機”的標簽。
但青年人們,你們知道什么叫做“青年”嗎?
聯合國將“青年”的定義為年齡介于15歲與24歲之間的群體。而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的《中長期青年發展規劃(2016-2025年)》中對中國青年的年齡范圍劃分為14周歲至35周歲。盡管 “青年”年齡區間的劃分方式存在差異,但它們都體現著一種基于年齡的代際劃分。
然而,“青年”不單純地具有生理學意義。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同時提到:“‘青年’一詞的意義在世界各地因社會而異。關于青年的定義隨著政治、經濟和社會文化情況的波動而不斷有所改變。”或者說,“青年”是由社會、政治和文化建構的,一個特定的社會會塑造特定的青年面貌,包括他們的意識形態。
某國際夏令營聚集了各國青年。圖片來源:活動行
比如第一批90后,出生于改革開放與計劃生育的時代,從出生伊始即面臨著市場經濟環境下的殘酷競爭。他們享有全球資本主義與消費社會帶來了琳瑯滿目的商品與豐富的物質生活,同時也經歷著價值觀的動蕩與困惑……社會轉型塑造著中國青年人共同的記憶與認同,同時青年人的價值觀也折射出一個社會的集體經驗。
同時,青年也作為一種主體而存在,擁有其特有的精神氣質。青年精神常常與“反叛”、“進取”和“希望”聯系在一起。梁啟超在1900年所做的《少年中國說》把少年與老年這兩個意象對立起來,“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將來。唯思既往也,故生留戀心;唯思將來也,故生希望心。唯留戀也,故保守;唯希望也,故進取。唯保守也,故永舊;唯進取也,故日新。” 羅伯特·肯尼迪說過,“這個世界需要青年的品質,并非人生的一個時段,而是一種精神的狀態,一種意志的性情,一種想象的品質,一種勇氣對于怯懦的戰勝,一種冒險欲對于安逸生活的壓倒。”
總的來說,不論我們談論“七八點鐘的太陽”、“80年代新一輩”還是“第一批90后”,所有的青年特征,都藏著時代的秘密。青年不僅僅是一種代際劃分,同時也是文化的、社會的范疇,甚至,還蘊藏著重要的政治意涵和巨大的政治能量。
消逝的“青年”與“第一批90后”
當年輕人為無數篇名為“第一批90后XXX”吐槽喪文轉發點贊的時候,他們不僅發現自己的確越來越不像年輕人,也慢慢意識到是什么把他們逼成了這樣(比如無盡的加班、高昂的房價、城鄉不平衡發展、社會貧富分化等)。但年輕人似乎在有意無意地逃避對青年政治能動性的討論。
追溯歷史,從“新青年”時期到80年代“激情燃燒的歲月”,再到如今過早陷入中年危機的80后、90后,時代孕育出特定的青年形象,而不同時期的青年也以不同的形式與社會“交手”。
作為政治主體的“新青年”
處在新舊交接時代的新文化運動中,先鋒者對 “什么是青年”進行了熱烈的討論。魯迅的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以一位“青年”與社會的對峙為主題,以此對“吃人”的傳統文化進行批判;1915年《青年雜志》(后更名為《新青年》)創刊,成為新文化運動的主要陣地,極大地推動了社會思想的變革。
《新青年》封面。圖片來源:網絡
他們認為,“青年”應當是能夠成就新的政治可能、具有特定文化特質與社會功能的“新主體”,而非簡單地指年輕的“后生”。例如在“新青年”的概念中,一系列反對早婚的文章認為家庭會使青年的生命力過早萎縮,“阻礙青年前途”。另外,程式化、體制化的學校教育也被認為是阻礙青年進步的原因。
這時期的青年觀念中,體制化被當做是青年發展的一種阻礙,只有青年成為具有批判力量的主體,具有“邊緣化”的社會情感,才可能孕育一種新的政治可能。《新潮》雜志曾刊登了一篇署名汪敬熙的文章《一個勤學的學生》,諷刺的正是向往通過埋頭苦讀進入“體制階層”的“青年”。同樣,陳獨秀將那些腦海里皆為“做官發財”四個字的青年定義為“舊青年”,要求青年不僅要跳出個人私利的狹隘,同時不為體制利益所動。
80年代激情燃燒的歲月
20世紀80年代,社會主義時期的運動風浪剛剛退卻,建設市場經濟成為新時期的第一要務,中國也漸漸開始擁抱新的一波資本主義全球化。隨之而來的是社會思潮的多元化。一方面,青年們求知若渴:在恢復高考后,第一批大學生如饑似渴地閱讀、寫詩、寫評論,針砭時弊,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對世界的認知與看法。
80年代的大學生 圖片來源:百家號
但另一方面,年輕人們也敏感地感受到了暗流洶涌的時代劇變中的精神危機。80年代開始寫作的、第三代詩歌運動的代表作家楊黎在他的作品《燦爛》的開頭寫道:
萬夏有一次說馬松:“這個屁兒蟲,如果不是寫詩,啥子都不是。”當時萬夏在生氣。氣一生完,他又補充了一句:“當然,我如果不寫詩,也啥子都不是。”把他的話做一個文化的表述,應該是這樣的:沒有詩歌,我們這一代人什么也不是。
1980年5月,《中國青年》雜志發表了一篇題為《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的讀者來信,這封由編輯杜撰的讀者來信在全國范圍內引發了持續近一年的關于人生意義的大討論。
“我問自己,是相信書本還是相信眼睛,是相信師長還是相信自己呢?我很矛盾。過去的教育賦予了我一種奇怪的能力,這就是學會把眼睛閉上,學會說服自己,學會牢記語錄,躲進自己高尚的心靈世界里。可是,后來就不行了,生活的打擊向我撲來。”
——《潘曉: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
圖片來源:百度圖片
在音樂界,崔健的一首《一無所有》以破碎、嘶啞的聲音,尖銳地吶喊出了社會轉型期青年人痛苦、失落、迷惘又無奈的狀態。這種尚未被后來的資本主義流行文化“污染”的真摯歌聲廣受青年人的歡迎:1988年崔健在北大演出,3000學生夾道歡迎。當時以崔健為代表的中國搖滾樂充滿批判的力量,也是那個時代青年反抗精神的一個側面。
在社會經濟巨變下,80年代的青年人在巨大迷惘中不斷追尋自我價值,奮力掙脫時代的困境。這一代青年積攢的巨大不滿,最終在80年代末爆發。他們對整個社會體制發起了激烈的質問與反抗。
垮掉的80后,禿頭的90后
90年代之后,中國進一步深入全球化,市場競爭加劇,地區間發展愈加不平衡,私有化、商品化制造了一套個體主義的意識形態,曾經站在時代風口浪尖上的青年從社會退回到狹窄的校園和家庭,生活整體上趨于同質化。新一代年輕人被貼上房奴、蟻族、學霸、腦殘粉、鍵盤黨、獨生子女的標簽。
有網友曾調侃80后是最慘的一代:“奔三、沒房、沒車、沒錢、沒經驗、沒身份、沒背景……前面是實力強大又趕上國家發展好時候的70后,后面是年輕、父母混得不錯的90后。”自感生不逢時的80后們就業累、成家累、養家累、升職累,甚至成為“過勞死”的主力軍。但不論是從“第一批90后”系列吐槽中,還是從媒體調查來看,90后并沒比80后更輕松:
調查顯示,全國范圍內80后畢業平均起薪為3339元,高于90后3020元的平均起薪300多元。而在上海、廣州兩地,這個差距則更加明顯,分別達到704元和676元。
分析人士指出,在當前各個行業整體薪酬略有增長的大環境下,90后起薪仍低于80后,可以預見的是90后較之80后將面對更大的職場壓力。
……
調查顯示,90后平均每份工作時長為18.5月,遠遠低于80后的26.5月。
——新京報 《調查顯示,90后較80后面臨更大職場壓力》
在如今這個被赤裸裸地用“高低端”來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社會,年輕人們爭先恐后,人人自危,在職場過勞、學業負累、家庭重擔,情緒郁悶中,付出“禿頭、健忘、油膩、身垮”的代價……在太過狹窄的生活與個體化與思維空間里,那種反叛、革新的力量變得微弱。最終,作為一種政治主體的“新青年”早已遠去,對社會與自我身份的反思也成為奢侈。
在當下這一場青年與結構的博弈中,青年精神落了下風。如果說源自新文化運動時期的“新青年”強調一種反抗體制的政治自主性,那么80年代的年輕人仍然延承了現代青年精神中的反抗基因。而當下的“第一批90后”青年,則在當下多重壓迫的社會結構中迷失。
然而,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問題。誰又能說,在中國,深陷戰亂和封建壓迫的20世紀初,以及見證體制崩塌的上世紀80年代比現在更好呢?在“第一批90后”看似無力的時刻,作為青年,似乎更應該拾起“青年”這個詞本該擁有的力量:面對捆在自己身上的囚繩,咬也要咬斷;走到社會問題的中心去,攜手“清空地獄”:
愿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
——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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