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涂錯了試卷類型。在高考。
燥熱的教室中，汗如雨下。然后突然驚醒。
我不記得這個場景曾多少次侵入我的夢境，只記得那條每夜都會被汗水浸透的床單。
“我的試卷類型是B，不是A。” 我多么想用一把小刀，把這句話深深地刻在我的心臟上。我已經不知道被它折磨過多少次了。在夢里。在現實。或者說在那段空氣中永遠都彌漫著歇斯底里的瘋狂的日子里，夢境和現實也說不上存在著什么界限了。
對我來說最可怕的，已經不再是夢里的場景，而是這個夢本身。
對夢的恐懼，竟然超過了對高考的恐懼。
我甚至開始害怕閉上眼睛。
一
吊扇仍在頭頂旋轉，老師在發卷子。
我坐在最后一排。每天都會有無數張印有題目的白紙，如雪花一般一排排灑落，最后堆到我的課桌上。
我要做的，就是用我手中的黑色水筆，把這些紙上的空白全部填滿。而且答案必須和標準答案相同。
《衡水金考卷》、《小題狂練》、《考前模擬100套》……
一陣惡心和暈眩涌上大腦，但我忍住了。
吊扇仍在旋轉，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恍惚間我甚至分不清這是在學校的教室，還是在老家的印刷廠。
我低下頭，繼續刷刷地寫著。突然，坐在我身旁的人站了起來，把剛發下來的卷子撕成了碎片，伸手就扔進了垃圾桶，然后快速地跑了出去。
“唉，又一個瘋的。”
這是一個月來的第三個。之前的那兩個人，都被學校送直接回了家。
后來誰也沒有見過他們。
班里生病的人很多，有幾個人已經好久沒來了。早自習總是充斥著不斷的咳嗽聲。
同學們生的病都很奇怪。
有人眼睛疼，需要不時上藥；有人背后起了一大片疹子；我是耳朵感染，一直好不了。
還有我的腳，一直有腳氣，從腳趾頭到腳面都爛掉了，涂藥也不管用。
為了完成那些如雪片一般的卷子，我計劃好我的每一分每一秒去做題。
我計算我不刷牙節約的時間和牙齒壞掉了去看醫生浪費的時間。我用從我來到食堂排隊到打到飯的時間去背單詞，認為上廁所太浪費時間而一直憋著，在升國旗的時候偷偷瞄古詩詞背誦。
我把自己變成了一臺高效率運作的機器，就好像被“泰羅制”所控制的流水線上的工人。
工人生產零件，我們生產成績。工人被資本家剝削，我們被領導和老師苦逼。
二
在這里，愛情是一種禁忌。但凡偷食禁果，便會遭遇打壓。
多年的經驗使班主任練就了敏銳的嗅覺，只要發現情況，就會立刻約談。開頭通常是“高中階段應該好好學習，不應該把時間浪費在談戀愛上之類的話”，不行，就找家長。再不行，就使出獨門絕技。
“愛情還是清北班，你只能選一個。”
這句話，班主任屢試不爽。而更殘酷的，是選擇的方式。
保證書。簽字。親筆寫上“保證與某某某斷絕關系”之類。
這樣的事，雙方只用攻破一個就夠了。但這無論對選擇分手還是被分手的人都無疑是一種巨大的痛苦。被分手的人感到被另一個人背叛了，分手的人會深深的內疚，痛悔。
那份保證書，老師則會一直留著。成為兩個人心中永遠的刺。他們會互相繞著對方走，形同陌路人，不再說一句話。
愛情這朵鮮花，就在它最鮮艷時被老師生生揉碎了，捏爛了，踩扁了。
只有一個人拒絕了保證書，他被從清北班踢了出去。
我們在高三創造了“全班無一人戀愛”這一令人驚訝的“奇跡”，老師和校領導吹噓至今。
三
我們的正班主任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大腹便便的人。他在這個重點中學所屬的教育集團里有不少的股份。他雖然是數學老師，卻從來不上課，上課的任務都交給他的助教完成，班級管理則交給副班主任。
他所能記住的，只有我們班前五名和搞競賽的幾個人的名字，那些可能給他帶來收益和工作業績的學生的名字。考上一個清北，他可以拿五萬，一個競賽金牌是十萬……
我們的英語老師每天上課的時候不講英語，除了一個名叫“miracle”的單詞，意思是奇跡。她常常講：“只要你努力就可以創造屬于自己的奇跡”“清北比其他學校不知道好了多少”，“只有考上清北才能走向成功”，“我們大家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上清北”，“每天在內心給自己說十遍我一定能上清北，最后就真上了”……
化學老師是一個瘦瘦高高的老男人。和班主任不同，他記得住每一個同學的名字，有時還在課堂上講講笑話，下了課還會跟同學打打乒乓球。我們都覺得他是個好人。所以，當同學面對怎么填報志愿的重大選擇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位循循善誘的長者。而他的回答通常是這樣的：“一定要上清北，清北可是我們的理想和追求啊!國防生、醫學部怕什么，咱先上，上了再說。只要在清北的大平臺上，前途一定很光明…”我忽然記起，仿佛上了清北，每個老師也是獎錢的。
我們的語文老師是一個很有文化的人。她非常喜歡讀葉嘉瑩的書，還有海德格爾什么的。她說，高考已經是現在這樣了，我們誰都無法改變。我們能做的只是安放自己的心靈。她最喜歡的是海德格爾的一句名言“向死而生”，還有什么“詩意的棲居在這個世界上”。每當她講到這些，我們就聽得很認真，仿佛獲得了繼續努力刷題的勇氣與信心。
四
最后我才發現我被騙了。我們，都被騙了。
為了能做完那些堆積起來的試卷，為了分數，同學之間充滿了競爭，親切的話語越來越少，而剩下的經常是互相咒罵“傻逼”、開黃色玩笑什么的，以此竟可以感到某種發泄和快感，用攻擊別人為自己減壓。
學得頭昏腦漲的時候，恍惚間會以為我們是地下斗獸場里的囚徒，分數就是我們戰斗的匕首——要么時刻瞄準對手、磨練自己，最后踩著別人的腦袋爬上灑滿陽光的地面;要么發揮失利，在老師的失望與怒氣、同學的鄙夷和得意中黯然退場。
到底是分數控制了我們，還是分數背后的什么?
我沒有空去想。
五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盯著垃圾桶里那些碎紙片。
我本可以不在這里。
我翻開語文書的第一頁，是一首詞。
“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這樣的文字，怕是為我那語文老師所不喜的吧。
但此刻，我卻就是想擁有這樣的豪邁人生。
我想去廣闊的天地馳騁，去山川，去田野，去到祖國的角落，撫摸她真正的模樣;
我想去籃球場、足球場，到那里飛奔，揮灑汗水，強健自己的體魄;
我想去圖書館，丟掉我眼前的這些課本，在歷史的書海里暢游;
我想站起來，奔向遠方，和我周圍的人一起，用雙手改變這個世界。
囚徒不是生來就作囚徒的，封建社會的農奴也有翻身解放的一天。他們是一無所有的無畏者。可悲的是我們，一面窺飼著逐漸收緊的地面通道，一面咒罵著憑本事吃飯的斗獸制度。
倒不如有一天，將這斗獸場砸個稀巴爛，叫那地上的陽光徹底灑進這昏暗的一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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