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歷史如今只剩下空洞的符號,前不久的老卡斯特羅之死便引出了一番對符號的消費與解構。就說一二·九吧,明天我航的微馬算是學校唯一的官方大型紀念活動了。在全民皆宅的網絡時代,不能不說這也算是最為進步的紀念方式了。我也實在想不出其他的方式。古希臘人在休戰期間以體育競技代替戰場角逐,我們在平靜的年代以體育運動代替社會運動。
不必去講81年前的歷史細節。歷覽上個世紀的烽煙,我們看到的是青年投身社會運動的普遍性,不僅限于中國,也是在全世界。從西班牙“國際縱隊”到中國戰場上的國際戰士,持續到二戰后的第三世界革命浪潮,向本國資產階級統治者造反的歐美學生運動,我們看到的是幾代青年面對人類世界整體困境的思索與行動。那是一個風雨如晦的時代,也是“人類群星閃耀”的時代,是歷史需要青年,也的確有一大批青年挺身而出的時代。
而一個必要的備注是,那也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興起并壯大的時代,正是這面國際主義的旗幟,著眼于全人類共同命運的事業,最大限度地跨越種族、民族、地區的分隔,將全世界追求正義與進步的人們聚集在一起。例如,“國際縱隊”便是由法國共產黨發起,由共產國際、各國共產黨組織的,吸納了50多個國家的數萬名工人、農民、知識分子,與西班牙人民并肩作戰。
借用一個書名,那是“世界年輕的時候”。那是人類尚且懷有整體性改造世界、把握自身命運,向往一種更好的社會,并為之付出不懈奮斗的時候。
青年,青春,在社會歷史的意義上,不僅僅是指社會主體的年齡,更是指那種刷新世界、勇于行動的精神,蓬勃于全社會的希望、朝氣。梁啟超呼喚一個“少年中國”,李大釗呼吁“以青春之我,創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國家,青春之民族,青春之人類,青春之地球,青春之宇宙”,青年毛澤東喊出:“天下者,我們的天下;國家者,我們的國家;社會者,我們的社會;我們不說,誰說?我們不干,誰干?”這便是一個青春時代的呼聲。此后,一代代青年持續沖擊著“老大帝國”,追求社會的新生。一二·九運動也正是這一持續數十年的宏大歷史進程中的一個波峰。
二
青年學生往往是最有熱情的,但也不免帶有小知識分子的浮淺與任性。魯迅、茅盾、巴金等人,都曾經從不同側面記錄了劇變時期青年人的追求與動搖,狂熱與幻滅。脫離了社會的空想,僅僅從自我感情出發的沖動,即便一度跟社會潮流貼合在一起,也往往在潮流一落,或者自身剛一遭受委屈挫折時,便失去了動力,仍舊回到個人的小世界,自傷自憐于被社會拋棄,空虛迷茫,乃至放棄生命,有的甚至站到進步運動的反面。
正是為此,毛澤東在1939年紀念一二·九運動四周年時,不僅僅肯定了學生的進步行動,更指出了學生運動與紅軍長征勝利(1935年10月中央紅軍到達陜北),與全民族抗戰動員的關系,它們是互相聯系和促進的,青年的熱情絕不是無源之水,也不應該是盲目沖動;他并且將一二·九運動與五四運動并舉,后者正是有了工人罷工的配合,有了年輕的中共的成立和投入社會運動,有了第一次國民革命的民眾參與,才顯出了其歷史意義。毛澤東由此指出:“知識分子不跟工人、農民結合,就不會有巨大的力量,是干不成大事業的。”那幾代青年學生、知識分子,也確實融入到了底層民眾之中,與他們并肩戰斗,才發揮了其價值,將青春熱情轉化為改造社會的實際行動。從青年學生、進步知識分子走出來的早期共產黨人,也是通過這樣的深刻實踐而改造了中國。
由此看來,現在的各種官方、非官方的紀念活動,恰是抽空了歷史的內涵,社會運動的要義,取消了青年人向社會問題國家命運發聲和行動的要求,而單純強調青年本身的優秀品質,年輕人的活力、追求、責任,鼓勵他們匯入到當今時代的主潮——這主潮可以冠以各種名字,總之,為主流秩序服務。那么,頗有聲勢的集體長跑,也便成了體現這些東西的一種社會看得見,各界能接受,而且較有正能量的方式了。
那么,“精致的利己” 又何嘗不是精英青年的拿手好戲呢,又何嘗與主流社會所呼喚的時代精神相違背呢。
三
的確,我們今天不缺少青年,網絡世界的主力便是年輕人;就時代的日新月異、父輩經驗的急劇喪失權威來說,這確實是年輕人的世紀。但我們卻感不到這個時代的朝氣,年輕人的熱情,相反的,又浮現了“老大帝國”的那種暮氣,那種年輕人未老先衰的悲悲戚戚。在畢業生感嘆985、211出來也找不到好工作,在大學生“空心病”問題引起討論,“裸條”事件沸沸揚揚,在年輕人爭相比較的是工資、職位、車子房子,老公老婆,狂熱投入的是雙11購物剁手的時候,時代的確讓人感到死氣沉沉的壓抑和末日狂歡的氣息,年輕人陷入了一個個老而又老的生存故事,名牌的脂粉、香水和西裝也遮掩不住失去了青春血氣的滿面風塵。文藝市場上,“青春懷舊”的題材賺足了廉價的眼淚,提供了種種想象的懷舊、提前懷舊的樣式——這些樣式極其無聊地用在了畢業照、旅行照一類東西上——滿足著對實際上乏善可陳、但比起此后的生涯尚且還有那么一抹稀薄陽光的青春歲月的自戀式的哀悼。
從本科到研究生,我目睹了不同同學包括我自己在內的衰老,目睹了每到畢業季臨近,一批批青年為將自己賣出個好價錢而焦慮與狂喜。或“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或“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各尋其主。
并不是青年天生追求這些,而是社會,資本主導的生產方式所催生的,后者需要年輕人為工作而奔波,為消費而瘋狂,以制造出源源不斷的利潤;青年人被當作最有潛能的勞動力與消費主體來開發利用,維持這一經濟秩序和社會結構的再生產。因此,我認同一篇文章說的,并不是青年學生有問題,是時代有問題。
上世紀是血與火的時代,是大時代,所造就的是大寫的人;自然,告別了烽煙,如今的時代被普遍認同為“小時代”——郭敬明一類人應運而出,為我們指出了這一時代所應有的目標和榜樣。人生的平庸乏味,必須致力于一尺一寸的生存空間的計較,一層一級的社會等級的攀爬,似乎讓我們真地認同了這是一個“小時代”的判斷,也便承認了青年別無選擇的宿命。
然而不,如果這么多人都感到一種乏味無望和莫名的不滿,那正好說明這個時代有大病癥,正說明這絕不是個童話一般涂滿了奶油的小時代,可以撒嬌和任性的小世界。我們正“生逢大時代”,不是商人眼里滿眼商機可以恣意收割利潤的大時代,也不是政客看來舉國同心復興在望的大時代,而是仍然充滿著危機——實際上比以往更大的危機——,也便充滿著整體性變革的要求的大時代。能源/資源危機,新科技帶來的便利與風險,失業,貧富分化,政治參與的失效,已被反復說過的價值虛無……正像有人警告的,我們這代年輕人也許是最先在有生之年看到資源/能源耗竭,面臨整體性環境災難的一代,我們也許將會陷入比以往前輩所面臨的更大的困境。
我們都感到有問題,但找不到另外的出路,而社會的主導者仍叫囂著加緊往既定道路上奔跑,把世界帶入荒漠。
然而,認識到問題,正視這問題,反思其根源,拒絕隨波逐流——即便很艱難——仍會增加改變的可能。上世紀的青年們走出象牙塔,走入社會深處,成為戰斗的民眾的一員。這個時代,就中國來說,沒有了血與火,但還處處有著汗與淚,有著艱辛與不平,盛世下的危機;就世界來說,血與火仍在,新的難題又已出現。為此,前輩的路徑仍需借鑒,前面的路仍需探索。躲在自我小世界的一隅是沒有出路的。況且那征召你去做資本市場一小兵的號令,早已經驅馳在大路上。
天依然灰冷,上面寫的也不免有些冷氣。但還是魯迅那句話:愿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
2016.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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