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建嶸:底層知識青年將改變中國
30余年的改革開放,我們知識青年群體發生了很大的分化,一部分被利益結構化,成為占社會主導地位的知識精英聯盟;另一部分被去利益結構化,成為底層知識青年群體,他們欠佳的處境使他們可能萌生“憤青”意識,對抗主流價值觀,對未來社會影響深遠。
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這些底層知識青年群體,主要是一些有一定文化知識和見識,但沒有納入國家體制內,沒有穩定工作,生活漂移的年輕人。大體上包括三類人:生在城市,大學畢業后無業在家“啃老”的城市青年;生長在農村,大學進城讀書,畢業后無業,有的進入城市為“蟻族”,有的心有不甘地待在農村;隨著進城打工的父母生長在城市,他們不同于城里人也不是真正的農民,在接受了相當的教育后無業的青年。
在這三類人中,最需要關注的是農村無業知識青年和新生代農民工。尤其是新生代農民工,有專家估算,這群人口占農民工在城市人口的5%到6%左右,如果以農民工人口1.3億的統計口徑計算,他們也達到了六七百萬的規模,而且他們是中國城市青春期人口的重要組成部分。
城市無業知識青年與農村無業知識青年及新生代農民工的區別在于,后者沒有生活底線,無工作可干的他們無法維持日常生活。而城市無業知識青年可以繼續待在人人向往的城市,或者“啃老”或者享受城市的基本社會保障,相對安定。但是,無論哪類“底層知識青年”沒有一份體面的工作,他(她)及其背后的家庭很少認為是自己不行,往往會歸咎于這個社會不行,認為是這個社會的不公平造成的。
當前最應當關注的是底層知識青年的意識形態可能正在形成,也就是所謂的“憤青”意識。與主流價值觀不同,這個意識形態反映了底層知識青年共同的社會認知。這種意識形態一旦形成,就很難改變,這是造成底層社會不穩定的基本根源。目前在網絡上,可以看到這種意識的苗頭,任何一個政治主張出臺,任何一個社會熱點事件的背后,都可以在網絡上看到“反彈觀點”。這種“反彈”與國家所要表達的主流價值取向完全相反,這種“反彈”就是“底層知識青年”表達的 “不滿和反抗”,如果進一步蔓延可能造成明顯的官民對立。
失業農民工同樣處于弱勢地位,但其問題基本上是生存問題,不會是政治問題。首先,他們終歸不是政治性很強的人,缺乏共同的政治意識,難以組織起來形成一個政治上的抗爭。其次,他們有可能在某些方面帶來社會動蕩,例如出現什么不公平的事情后鬧一鬧,但是不會上升到政治層面,因為他們不會把失業認為是政府的責任。再次,他們基本需求上還是一個生存問題。農民工關注的是欠薪問題,如果找不到工作,一般都不會把它歸結為政府的責任。
然而,“底層知識青年”與農民工最大的區別在于預期值不一樣,兩者存在認知上比較大的差別。對于絕大多數“底層知識青年”而言,他會想到腐敗問題,會進行利益比較,例如自己的同班同學,有的人活得比自己好;比如進一個機關事業單位,你可以進去,我不能進去,這里可能存在腐敗問題。他會進行比較,會去追問這個制度上的問題。長此以往,他們可能會對人生冷漠,對社會不滿,產生強烈的對立意識及情緒。
當前底層知識青年的問題,與改革開放形成的排斥性體制有關。這種排斥性體制最大的特點就是社會成員層級流動存在巨大障礙。“官二代”和“富二代”在破壞著社會基本的公平和公正規則。這種破壞正在動搖“底層知識青年”心中的公平正義理念,引起對立情緒。因此,在公權領域解決權貴階層對政治資源的壟斷,給所有人特別是底層知識青年向上流動的公平和平等的平臺,已迫在眉睫。同時,還需要在以下幾個方面努力:
首先要做的就是要走進“底層知識青年”的生活,了解他們的訴求和行為。也就是說,對政治的研究不能只停留在精英知識分子活動的層面上,需要深入到底層社會生活的內在結構中,去尋找事件發生的真正原因。
培養“底層知識青年”對社會基本的認同感。對于農村青年而言就是地方認同,對于城市青年是社區認同,讓他們感受到社會對他們的容納、接受和關注。各級各地管理者要給他們提供與當地人均等的公共服務,最重要的是社會保障體系的建立。
要給他們提供利益表達機制。目前,“底層知識青年”的利益訴求得不到充分的關注,他們常常感到國家很多政策與自身利益沒有關系,至少不是緊密的關系。通過各種組織或者渠道讓他們的聲音能夠如實反映上去,政府在制定各項決策時要傾聽他們的聲音,這樣,合理的利益表達機制才可能建立。
于建嶸:避免慘劇再發,應先消解結構對立
時代周報:南平血案給整個社會帶來很大的沖擊,您怎么看待這個事件?
于建嶸:南平血案的第二天,我正好到了福州,與當地的一些黨員干部談了這件事情。這件事給當地帶來了一片恐懼。這件事我們可以稱之為個體的極端性事件。近年來發生了多起類似的事件,我認為大概可以分成四種類型。第一種我稱之為具有自衛性質的,例如說鄧玉嬌事件,具有一定的偶然性,最后卻獲得了較高的社會評價,甚至被稱為“烈女”。
第二類,稱為自殘性的,例如成都的唐福珍事件,近期東海的父子自焚抗拆事件,以及開胸驗肺事件等。此類事件也都引起了社會的廣泛同情。
第三類,我稱之為報復性的攻擊,以楊佳案、邱華興案為典型,社會評價很復雜。
第四類為宣泄性的暴力,以此次南平血案為例,當事人心中有很多不滿,沒有很明確的仇恨。 這種類型的暴力由于其攻擊目標的不確定性,而帶來了更大社會恐慌。
時代周報:我們看到有媒體報道稱,南平實驗小學是當地最好的小學,其學生按片劃分入學之外的,家庭背景大多“非富即貴”。而鄭民生并沒有在他家附近的兩所小學作案,反倒舍近求遠,打摩的來到這間實驗小學。這一細節出來后,網上一些帖子也因此出現了微妙的轉向。不知您怎么看?
于建嶸:實驗小學一般是比較好的小學。但是,我們一定要區分的是,他并不是到哪個官員家里,到哪個富人家里殺了兩個孩子,而是一個公共場所—小學殺的孩子啊。所以,我們沒有什么理由往這方面引。以這種方式暗示,實際上是一種社會心理。但我們不宜強調這種心理。在這種情況下,我認為我們的社會和媒體,都不應該往這方面引導。即便按媒體的報道來看,鄭民生也只是有明確的攻擊場所,卻不一定有明確的攻擊對象,仍然是具有很大的隨意性。
時代周報:人們會自然地由南平血案聯想到楊佳事件。可以說,都是由受害者變成了加害者。楊佳是把刀揮向了警察,比自己強大的力量;而鄭民生則把屠刀揮向了比自己更弱小的孩子。
于建嶸:是的,這次事件與楊佳案依然有所區分,鄭民生所針對的對象隨意性更大一些。而且楊佳身上的受害心理較為明顯,而鄭民生不完全是受害心理,而是對生活、對社會具備較明顯的敵視心理。總的來說,南平這次事件背后反映出一個很大的社會問題,其中最大的問題在于我們的規則出了問題。我們沒有辦法預料我們的未來,所以我們生活在恐懼之中。鄭民生也是一樣,因恐懼而瘋狂,需要發泄。
時代周報:我們注意到一些細節,例如,在鄰居和同事眼中,鄭民生是一個“好人”,行醫近20年,從未開過高價藥,在鄰里的雜貨店,從不賒賬,平時與鄰里關系也算融洽,且很喜歡小孩;在獲得主治醫生的職稱后,因待遇低而從單位辭職,想開辦個人診所,卻未獲得衛生局的批準。這樣,鄭民生人生的出路就被堵了,外出找工作又遭遇失敗。如何看待這些因素?
于建嶸:為什么那么多老實人最后發生那么大的問題,這就回到了規則的問題上。鄭民生或許認為自己是符合規定,卻沒有被滿足,而恰恰是衛生局沒有按規則辦事,這導致了他的失望,認為社會不對啦。楊佳之前也沒有到處打架、殺人,就是因為楊佳認為自己守規矩,為什么警察不守規矩,給他造成了那么大傷害,卻不平反。所以,他產生了報復心理,并付諸行動。所以,要解決社會的各種問題,要疏導老百姓的心理狀況,最緊要的就是有權勢的人首先要守規矩。我認為中國人人格的變異,與有權勢的人不守規矩有很大的關系。
如今,我們每一個人都有恐懼感,因為我們都不知道底線在什么地方。要想讓民眾不瘋狂,就要民眾不恐懼,要民眾不恐懼,就要有基本的規則。像鄭民生這種由于恐懼帶來的社會血腥事件,在其他國家也會發生。但是,像唐福珍事件在其他國家則不太可能發生。
不過,南平慘案的背后,我們一方面需要挖掘背后的社會問題,另一方面還需要剖析鄭民生個人的人格、心理問題。很多人受到那么多的打擊,也沒有出路了,也沒有去殺人啊。對于群體事件,我們強調的是社會穩定,而對于個體,則屬于公共安全問題的范疇。對于公共安全問題,及時發現與進行心理疏導是十分重要的。
時代周報:對于這些問題的發現與進行疏導需要什么機制來配合呢?
于建嶸:我認為加強社區建設十分必要。而我們現在所謂的社區,主要作為社會控制的工具,而不是當做一個家園來進行建設。還有一點,我們需要檢討我們的宗教政策。如果不妥善解決上述這些問題,將來類似鄭民生這樣的人會越來越多。我這兩年就遇到過一些上訪人員,他們就放出“實在不行就搞死一批”之類的狠話。
時代周報:鄭民生這種事件還具備一定社會傳染性。作為一個社會邊緣的失敗者,結婚是他的夢想,卻屢屢被女友所拋棄,原因之一是沒有房子。房子在中國有特殊的含義,你認為房子的因素,在這次事件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于建嶸:非常關鍵。我在福建聽人說,鄭民生在家中冬天睡客廳,夏天睡陽臺。這種情況給他個人帶來很大影響,這涉及到我們對于弱勢群體的關懷問題。一方面,有人住高樓大廈。另一方面有人連結婚的房子都沒有,這樣如何才能使人平衡?
時代周報:仇恨的一個突出的特點,在于形成了一種“我們—他們”的心理結構。這種人與人之間的分類化導致人失去了同情心,將“他們”非人化。從這個角度來看,那么我們也許可以一定程度上來理解,為什么鄭民生對自己的血腥罪惡至今仍毫無悔意。
于建嶸:假如我們過分強調官民、富窮之間的對立,那么這個社會一定是一個非常危險的社會,這種對立的后果是非常嚴重的。防止產生“我們-他們”之間的對立,這涉及到一個社會各階層之間流動和流動的規則性的問題。因為,只有合理化流動的加強,這種結構對立才能得到消解。我們社會表面上不存在等級,但事實上又存在這樣的等級,可稱為排斥性社會,比如,鄭民生之前,中專最紅火的時代,考上了中專,順利進入體制內,并成為業務能手。他被家里寄予厚望,在他的鄰里當中,可以說算是一個“精英”,但后來,急劇的轉型與變革,他從當地的精英階層中被甩了出來。可以說,正因為鄭民生從前風光過、后來被甩了出來這種遭遇,強化了他的失落和憤怒。我們目前的社會中,此類現象的存在還是較為普遍的,并且這種排斥往往是體制性而非個體性的。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