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訪蟻族:過度關注下的焦慮
新華網 ( 2010-03-30 )
唐家嶺居住著大約五萬名外來大學畢業生,如今他們正面臨著搬遷的抉擇。CFP
“我們拒絕被關注,社會關注不僅幫不了我們任何忙,還毀了我們的家園”
《國際先驅導報》記者楊英發自北京 汽車在不經意時轉了一個彎,林立的高樓不見了,一條狹窄且揚滿塵土的公路通向了一個略顯臟亂的村子——唐家嶺。這里居住著3000多本地村民和大約5萬“高學歷低收入”的外來大學畢業生群體,后者也就是所謂的“蟻族”群體。
最初傳出唐家嶺將要拆遷的消息是在去年底。現在,北京市規劃委已經通過整治改造規劃方案,離開這里似乎是遲早的事。
3月21日是星期天。除了中街路邊一長隊掛著“貨運出租”招牌的汽車,唐家嶺的一切看起來與往日并無不同。
“聽說唐家嶺要拆遷了,我想最近一定有大量的人要搬家,所以一大早就趕過來。”在路邊等待生意的司機趙師傅告訴本報記者,雖然時不時有人上前來詢問,但他到下午也只跑了兩趟車。
由于生意不佳,一些司機三三兩兩坐在地上打起了牌。
其實,很多“蟻族”還在搬與不搬的選擇之間逡巡,畢竟沒有明確的搬遷截止時間公布。“以前總覺得唐家嶺這兒不好,那兒不好,現在大家都開始留戀唐家嶺了。”唐家嶺租客楊春告訴本報記者。
類似的情緒正在唐家嶺蔓延。
是誰毀了我們寧靜的生活?
夜幕慢慢低垂下來,公交車站仍然擁擠著龐大的人群,這里被認為是唐家嶺最浪漫的地方——如果你看上哪位姑娘想追求,就在她上車時在她背后推一把,她肯定很感激你。大概是周末的緣故,今天在等車的人多了些閑適,少了份焦急。
此時唐家嶺的主街道上,熙熙攘攘,兩側的餐館幾乎都擠滿了人。
一輛出租車停在路邊,一對青年情侶從車上下來,說說笑笑地進入一條狹窄的胡同,轉眼就消失在一片漆黑中。
據媒體報道,按照北京市規劃委的整改規劃,村里村民將采用原址回遷的安置方法,對于外來人口,考慮到比較集中的實際情況,將“建設一些公共租賃房,以合理的價格出租給外來人口”。
“搬回來?怎么可能回得來?唐家嶺以后要蓋那種帶獨立衛生間的房子,貌似城里合租的那些有錢人也會趕過來租住,這里生活便利,交通方便,我們要花原來的房租,只能往更遠的地方搬,如果想搬回原地,就要提高房租。”楊春擔心,還遷后這里的生活成本肯定要上漲。
在一個有關唐家嶺的網絡論壇里,記者看到最新的帖子幾乎都與拆遷有關,有人滿腹牢騷:“連貧民窟都不讓住,讓不讓人活了。”有人在發表臨別感言:“唐家嶺——離別!”還有人似乎抱著留下來的一線希望:“唐家嶺到底拆不拆啊?”“房東說,唐家嶺不好拆……”
無疑,拆是篤定的。這里距離中關村軟件園只有一路之隔,在一個超級都市的城市化擴張中,唐家嶺首當其沖。可是,談到“到底是誰毀了我們寧靜的生活?”這個話題時,租客們還是免不了把怨氣撒在“過分的社會關注”上。甚至有人說:“我們拒絕被關注,社會關注不僅幫不了我們任何忙,還毀了我們的家園。”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唐家嶺和很多城鄉結合部的聚居區一樣,根本不是媒體關注的焦點——它和大學脫離了干系,又沒有中產階級社區里常見的業主維權與婚變情殺,且缺乏眾多不明真相的縣城群眾,于是常年與社會新聞無關。
直到去年,一本《蟻族》的書籍將生活在這里的人推到了聚光燈下。之后是各路媒體記者的涌入和連篇累牘的報道。在今年兩會期間,一曲《蟻族之歌》,更是讓前去探訪的三位全國政協委員潸然淚下。
在外界看來,變了,這里一切都變了。
“不要把你的相機拿出來”
周偉已經在唐家嶺住了四五年,算是名副其實的唐家嶺“老人”了。
“現在全世界都以為我們住在垃圾危房里,其實不完全是這樣。”一邊說,周偉一邊帶著本報記者去唐家嶺著名的“董家大院”。之所以著名,只因為住在董家大院的人有免費班車可以到城鐵站。
在路上,周偉極力展示著唐家嶺便利繁榮的一面,吃喝用度一應俱全,還比外面便宜很多。“如果村里治安能管制一下交通,維持一下秩序。如果街面再干凈些,垃圾都放在垃圾箱里的話,興許這里不會成為關注重點。”
約摸走了十分鐘,就到了大院。名為大院,其實只是一幢高樓,像極了大學里的學生宿舍。隔著樓的門廳玻璃向里看,拐彎處的墻上寫著“超市”,要想走進樓里,必須刷門卡。環顧四周,周圍有不少這樣的樓。“這里的房間都帶廚房和獨立衛生間,房租從五百到八百不等。”周偉說,這個價格,在唐家嶺已經稱得上“高檔”了。
看到記者準備拿出相機拍照,周偉連忙用手按住了記者的手,然后壓低聲音說,“不要把你的相機拿出來,現在村里人很反感記者。”
“我覺得現在蟻族和唐家嶺已經被妖魔化了。”周偉說:“此前還有很多外國記者帶著翻譯大老遠地跑來采訪。”
讓他感覺十分受傷害的是幾天前親眼目睹的一幕:一輛旅游大巴停在了唐家嶺北站,從車上下來一群人,帶頭的導游小姐操著南方口音說:“大家看看這就是中國最大的‘蟻族’聚居地唐家嶺,在這里你們可以感受一下蟻族的生存環境,與蟻族近距離接觸,揭開蟻族的神秘面紗,等下大家可以看看這里的蟻族人,不過大家不要都盯著每一個蟻族看,這樣會嚇壞他們的。大家有十分鐘拍照留念的時間。”
“像參觀動物園一樣。”周偉說。他把矛頭直接指向了媒體,“不是嗎?媒體有了新聞素材,可我們的家園卻被他們毀了。有些記者甚至專選下雪的天,最泥濘的路,最破的地方來報道。”
與此同時,《蟻族》的作者廉思在接受采訪時,也表達了同樣的困惑:“對于蟻族所遇到的困難,我真的無能為力。當我這樣想時,我開始懷疑:我做的一切有什么意義?唐家嶺的村民因為沒有了瓦片收入而對我恨之入骨,蟻族因為不得不搬遷而對我怨聲載道,我確實陷入痛苦無法自拔。而對于蟻族來講,他們真正的境況能否得到改變呢?”
人生從蟻族開始
“我們不需要廉價的同情,我們都是有理想能吃苦的年輕人。”對于社會的持續關注和政協委員在兩會期間的眼淚,一些唐家嶺人并不領情。
在楊春看來,唐家嶺不乏能人,有人住在這里是因為喜歡這里的氛圍——有人氣、有朝氣,生活便利。
一位曾住在唐家嶺的軟件工程師也告訴記者,他喜歡這里,一個人住挺孤獨,和同學合租在此就像是大學生活的延續,后來搬走是因為租戶越來越多,擠車太頭痛。
但更多的年輕人則把唐家嶺的生活當作自己人生的一個起步階段。一位叫“春天來了”的網友在論壇中說:“誰剛畢業就能找到五千一萬的工作呀,這不都得靠慢慢積累么。開始是很困難,過一段時間,經驗足了,生活也會隨之改變的。不是有不少人四五年之后通過努力離開唐家嶺了么。”
為了將來能夠過上更好的生活,在生活成本高昂的北京,唐家嶺就像是一個“中轉站”,經濟承受能力暫時有限的人們在這里可以相對輕松地獲取一切生活必需品,這也是唐家嶺能“自然地”吸納數萬外來人口的主要原因。
唐家嶺的租戶成份并不單一,有的畢業于名牌院校,但更多的則來自地方院校和民辦高校。有的是外資企業的白領,有的完全處于失業或半失業狀態,更多的從事保險推銷、餐飲服務、廣告營銷、電子器材銷售等低收入工作。但他們的目標是一致的:奮斗!
25歲的林曉峰在北京一家民辦高校畢業后,在海龍找了一份賣電腦的工作。他告訴本報記者,“民辦高校為農村那些未能考入大學的人提供了一個進城打工的渠道。外人看我們很苦,但其實我自己并不覺得有多艱苦。”
如今,林曉峰的父母和他一起住在唐家嶺,父母在附近找了一份看自行車的工作,加起來有兩千的收入。“我們租在一個院子里,家鄉很多人都羨慕我們呢。”
“居住環境差,工作不好找,這都是事實,但我們與‘非蟻族’有著明顯的不同:我們孤獨的奮斗,沒有任何依靠。比如,一些人不比我們強,只因為是北京人,只因為家里有社會資源,就變得和我們不一樣了。社會對我們的同情可能更多地寄托了他們對高房價以及不公社會現實的不滿。”從楊春的語氣中,能聽到些許抱怨。
不過,他覺得自己并不需要社會的眼淚與同情,而是社會的公平與公正,“關注又能怎么樣?能幫我找一份錢多的工作?什么都不能。要想獲得未來,還得依靠自己。”(應采訪對象要求,楊春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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