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憂外患、風云變幻的五四運動時期,一批自覺擔當天下的知識分子傲然而起,為師者,有陳獨秀、李大釗、魯迅、蔡元培、楊昌濟等,為青年者,有毛澤東、蔡和森、周恩來、向警予、澎湃等等。
“救亡圖存”、“以天下為己任”、“變革圖新”,這些信念撼動著那個時代每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
慷慨激昂的演說、尖銳犀利的文章、眼界深遠的著述、大膽求實的行動,沉寂數百年的古老國度煥然一新,一時間中國大地的舞臺上群星璀璨。
90年歲月一閃而過。先輩的身影還晃動在我們的腦海,他們的著述和事跡還依然激勵著我們心頭。
更為重要的是,他們的思想和精神在近年似乎有了愈來愈重大的現實意義。
從即日起,“風華正茂”一欄將陸續登出這些先人們的不朽篇章,或為資料匯編,或為舊文重發。
當我們靜下心來,帶著對比的目光細細回讀這些言說時,應會有所啟迪,甚或猛醒。
李大釗:現代青年活動的方向
[1919年3月]
新世紀的曙光現了!新世紀的晨鐘響了!我們有熱情的青年呵,快快起來!努力去作人的活動!努力去作人的活動!
青年呵!你們臨開始活動以前,應該定定方向。譬如航海遠行的人,必先定個目的地,中途的指針,總是指著這個方向走,才能有達到那目的地的一天。若是方向不定,隨風飄轉,恐怕永無達到的日子。萬一能夠達到,也是偶然的機會。靠著偶然機會所得的成功,究竟沒有很大的價值。
我今就現代青年活動的方向,稍有陳說,望我親愛的青年垂聽!
第一,現代的青年,應該在寂寞的方面活動,不要在熱鬧的方面活動。近來常聽人說:“我們青年要耐得過這寂寞日子”。我想這“寂寞日子”,并不是苦境,實在是一種樂境。我覺得世間一切光明,都從寂寞中發見出來。譬如天時,一年有一個冬季,是一年的寂寞日子。在此時間,萬木枯黃,氣象雕落,死寂冷靜,都是他的特色。可是那一年中最華美的春天,不是就從這個寂寞的冬天發見出來的么?一天有一個暗夜,也是一天的寂寞日子。在此時間,萬種的塵囂嘈雜,都有個一時片刻的安息。可是一日中最光耀的曙色,不是從這寂寞的暗夜發見出來的么?熱鬧中所含的,都是消沉,都是散滅;黑暗寂寞中所含的,都是發生,都是創造,都是光明。這樣講來,這寂寞日子,實在有滋味,有趣意的日子,不是忍苦受罪的日子,我倆實在樂得過,不是耐得過。況且耐得過的日子,必不長久。一個人若對于一種日子總覺得是耐得過,他的心中,必是認這寂寞日子,是一種苦境,是一種煩惱,那就很容易把他拋棄,去尋快樂日子過。因為避苦求樂,是人性的自然,勉強矜持的心,是靠不住的。譬如孀婦不再嫁,若是本著他自由的意思,那便是他的樂境,那種寂寞日子,他必樂得過到底。若是全因為受傳說偶象的拘束,風俗名教的迫脅,才不去嫁,那真是人間莫大的苦境,那種寂寞日子,他雖天天耐得過,天天總有耐不得跟著。樂得過的是一種趣味,耐得過的是一種矜持。青年呵!我們在寂寞的方面活動,不可帶著絲毫勉強矜持的意思,必須知道那里有一種真趣味,一種真光明,甘心情愿樂得過這寂寞日子,才能有這寂寞日子中尋出真趣味,獲得真光明的一日。
第二,現代的青年,應該在痛苦的方面活動,不要在歡樂的方面活動。本來苦樂兩境,是比較的,不是絕對的。那個苦,那個樂,全靠個人的主觀去判定他,本靡有一定標準的。我從前曾發過一種謬想,以為人生的趣味就在苦中求樂,受苦是人生本分,我們青年應該練忍苦的本領。后來覺得大錯,避苦求樂,是人性的自然,背著自然去做,不是勉強,就是虛偽。這忍苦的人生觀,是勉強的人生觀,虛偽的人生觀。那求樂的人生觀,才是自然的人生觀,真實的人生觀。我們應該順應自然,立在真實上,求得人生的光明,不可陷入勉強、虛偽的境界,把真正人生都歸幻滅。但是,求樂雖是人性的自然,苦境總緣著這樂境發生,總來纏繞,這又當怎樣擺脫呢?關于此點,我卻有一個新見解,可是妥當與否,我自己還未敢自信。我覺得人生求樂的方法,最好莫過于尊重勞動。一切樂境,都可由勞動得來,一切苦境,都可由勞動解脫。勞動的人,自然沒有苦境跟著他。這個道理可以由精神的物質的兩方面說。勞動為一切物質的富源,一切物品,都是勞動的結果。我們憑的幾,坐的椅,寫字用的紙筆墨硯,乃至吃的米,飲的水,穿的衣,靡有一樣不是從勞動中得來。這是很容易曉得的。至于精神的方面,一切苦惱,也可以拿勞動去排除他,解脫他。這一點一般人卻是多不注意。一個人一天到晚,無所事事,這個境界的本身,已竟是大苦;而在無事的時間,一切不正當的欲望,靡趣味的思索,都乘隙而生;疲敝陳惰的血分,周滿于身心,一切悲苦煩惱,相因而至,于是要想個消遣的法子。這消遣的法子,除去勞動,便靡有正當的法則。吃喝嫖賭,真是苦中苦的魔窟,把寶貴的人生,都消磨在這個中間,豈不可惜!豈不可痛!墮落在這里的人,都是不知道尊重勞動,不知道勞動中有無限的快樂,所以才誤入迷途了。青年呵!你們要曉得勞動的人,實在不知道苦是什么東西。譬如身子疲乏,若去勞動一時半刻,頓得非常的爽快。隆冬的時候,若是坐著洋車出門,把渾身凍得戰栗,若是步行走個十里五里,頓覺周身溫暖。免苦的好法子,就是勞動。這叫作尊勞主義。這樣講來,社會上的人,若都本著這尊勞主義去達他們人生的目的,世間不就靡有什么痛苦了么?你為何又說要我們青年在痛苦方面活動呢?此問甚是。但是現在的社會,持尊勞主義的人很少,而且社會的組織不良,少數勞動的人,所得的結果,都被大多數不勞動的人掠奪一空。勞動的人,仍不免有苦痛,仍不免有悲慘,而且最苦痛最悲慘的人,恐怕就是這些勞動的人。所以我們要打起精神來,尋著那苦痛悲慘的聲音走。我們要曉得痛苦的人,是些什么人?痛苦的事,是些什么事?痛苦的原因,在什么地方?要想解脫他們的苦痛,應該用什么方法?我們不能從苦痛里救出他們,還有誰可能救出他們,肯救出他們?常聽假慈悲的人說,這個苦痛悲慘的地方,我們真是不忍去,不忍看。但是我們青年朋友們,卻是不忍不去,不忍不看,不忍不援手,把他們提醒,大家一齊消滅這痛苦的原因呵!
第三,現代的青年,也應在黑暗的方面活動,不要專在光明的方面活動。人生的努力,總向光明的方面走,這是人類向上的自然動機,但是世間果然到了光明的機運,無一處不是光明。我們在這光明中享盡人生之樂,豈不是一大幸事?無如世間的黑暗,仍舊遍在,許多的同胞,都陷溺到黑暗中間,我們焉能獨自享受光明呢?同胞都在黑暗里面,我們不去援救他們,卻自找一點不沾泥土的地方,偷去安樂,偷去清潔,那種光明,究竟能算得光明么?那種幸福,究竟能算得幸福么?舊時代的青年講修養的,猶且有“先憂后樂”的話,新時代的青年,單單做到“獨善其身”、“潔身自好”的地步,能算盡了責任的人么?俄國某詩人訓告他們青年說:“毀了你的巢居,離開你的父母,你要獨立自營,保信你心的清白與自然,那里有悲慘愁苦的聲音,你到那里去活動。”這話真是現代青年的寶訓,真是現代青年的警鐘。我們睜開眼看!那些殘殺同胞的兵士們,果真都是他們自己愿做這樣殘暴的事情么?殺人果真是他們的幸福么?他們就沒有一段苦情不平,為一般人所不知道的么?他們的背后,果真沒有什么東西逼他們去作殺人野獸么?那些倚門賣笑的娼妓們,果真都是他們自己愿做這樣丑賤的事情么?賣笑果真是他們的幸福么?他們就沒有一段苦情不平,為一般人所不知道的么?他們的背后,果真沒有什么東西迫他們去作辱身的賤業么?那些監獄里的囚犯們,果真都是他們自己愿作罪惡的事么?他們做的犯法的事,果真是罪惡么?他們所受的刑罰,果真適當他們的罪惡么?他們就沒有一段苦情不平,為一般人所不知道的么?他們的背后,果真沒有什么東西逼他們陷于罪惡或是受了冤枉么?再者巷里街頭老幼男女的乞丐們,凍餒的戰抖在一堆,一種求爺叫奶的聲音,最是可憐,一種穢垢惰喪的神氣,最是傷心,他們果真愿作這可恥的態度絲毫不覺羞恥么?他們墮落到這個樣子,果真都因為他們是天生的廢材么?他們就沒有一段苦情不平,為一般人所不知道的么?他們的背后,果真沒有什么東西逼他們不得不如此么?由此類推,社會上一切陷于罪惡、墮落、穢污、黑暗的人,都不必全是他們本身的罪過。誰都是爹娘生的,誰都有不滅的人性,我們不可把他們看作洪水猛獸,遠遠的躲避他們。固然在黑暗的里面,潛藏著許多惡魔毒菌,但是防疫的醫生,雖有被傳染的危險,也是不能不在惡疫中奮斗。青年呵!只要把你的心放在坦白清明的境界,盡管拿你的光明去照澈大千的黑暗,就是有時困于魔境,或竟作了犧牲,也必有良好的效果,發生出來。只要你的光明永不滅絕,世間的黑暗,終有滅絕的一天。
努力呵!猛進呵!我們親愛的青年!
(原載1919年3月14—16日“晨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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