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憂外患、風(fēng)云變幻的五四運動時期,一批自覺擔(dān)當(dāng)天下的知識分子傲然而起,為師者,有陳獨秀、李大釗、魯迅、蔡元培、楊昌濟等,為青年者,有毛澤東、蔡和森、周恩來、向警予、澎湃等等。
“救亡圖存”、“以天下為己任”、“變革圖新”,這些信念撼動著那個時代每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
慷慨激昂的演說、尖銳犀利的文章、眼界深遠的著述、大膽求實的行動,沉寂數(shù)百年的古老國度煥然一新,一時間中國大地的舞臺上群星璀璨。
90年歲月一閃而過。先輩的身影還晃動在我們的腦海,他們的著述和事跡還依然激勵著我們心頭。
更為重要的是,他們的思想和精神在近年似乎有了愈來愈重大的現(xiàn)實意義。
從即日起,“風(fēng)華正茂”一欄將陸續(xù)登出這些先人們的不朽篇章,或為資料匯編,或為舊文重發(fā)。
當(dāng)我們靜下心來,帶著對比的目光細細回讀這些言說時,應(yīng)會有所啟迪,甚或猛醒。
敬告青年
陳獨秀
竊以少年老成,中國稱人之語也;年長而勿衰(Keep young while growing old),英、美人相勖之辭也,此亦東西民族涉想不同、現(xiàn)象趨異之一端歟?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動,如利刃之新發(fā)于硎,人生最可寶貴之時期也。青年之于社會,猶新鮮活潑細胞之在人身。新陳代謝,陳腐朽敗者無時不在天然淘汰之途,與新鮮活潑者以空間之位置及時間之生命。人身遵新陳代謝之道則健康,陳腐朽敗之細胞充塞人身則人身死;社會遵新陳代謝之道則隆盛,陳腐朽敗之分子充塞社會則社會亡。
準(zhǔn)斯以談,吾國之社會,其隆盛耶?抑將亡耶?非予之所忍言者。彼陳腐朽敗之分子,一聽其天然之淘汰,雅不愿以如流之歲月,與之說短道長,希冀其脫胎換骨也。予所欲涕泣陳詞者,惟屬望于新鮮活潑之青年,有以自覺而奮斗耳!
自覺者何?自覺其新鮮活潑之價值與責(zé)任,而自視不可卑也。奮斗者何?奮其智能,力排陳腐朽敗者以去,視之若仇敵,若洪水猛獸,而不可與為鄰,而不為其菌毒所傳染也。
嗚呼!吾國之青年,其果能語于此乎!吾見夫青年其年齡,而老年其身體者十之五焉;青年其年齡或身體,而老年其腦神經(jīng)者十之九焉。華其發(fā),澤其容,直其腰,廣其膈,非不儼然青年也;及叩其頭腦中所涉想,所懷抱,無一不與彼陳腐朽敗者為一丘之貉。其始也未嘗不新鮮活潑,寢假而為陳腐朽敗分子所同化者,有之;寢假而畏陳腐朽敗分子勢力之龐大,瞻顧依回,不敢明目張膽作頑狠之抗斗者,有之。充塞社會之空氣,無往而非陳腐朽敗焉,求些少之新鮮活潑者,以慰吾人窒息之絕望,亦杳不可得。
循斯現(xiàn)象,于人身則必死,于社會則必亡。欲救此病,非太息咨嗟之所能濟,是在一二敏于自覺、勇于奮斗之青年,發(fā)揮人間固有之智能,決擇人間種種之思想,——孰為新鮮活潑而適于今世之爭存,孰為陳腐朽敗而不容留置于腦里,——利刃斷鐵,快刀理麻,決不作牽就依違之想,自度度人,社會庶幾其有清寧之日也。青年乎!其有以此自任者乎?若夫明其是非,以供決擇,謹(jǐn)陳六義,幸平心察之。
自主的而非奴隸的
等一人也,各有自主之權(quán),絕無奴隸他人之權(quán)利,亦絕無以奴自處之義務(wù)。奴隸云者,古之昏弱對于強暴之橫奪,而失其自由權(quán)利者之稱也。自人權(quán)平等之說興,奴隸之名,非血氣所忍受。世稱近世歐洲歷史為“解放歷史”——破壞君權(quán),求政治之解放也;否認教權(quán),求宗教之解放也;均產(chǎn)說興,求經(jīng)濟之解放也;女子參政運動,求男權(quán)之解放也。
解放云者,脫離夫奴隸之羈絆,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謂也。我有手足,自謀溫飽;我有口舌,自陳好惡;我有心思,自崇所信;絕不認他人之越俎,亦不應(yīng)主我而奴他人;蓋自認為獨立自主之人格以上,一切操行,一切權(quán)利,一切信仰,唯有聽命各自固有之智能,斷無盲從隸屬他人之理。非然者,忠孝節(jié)義,奴隸之道德也(德國大哲尼采〔Nietzsche〕別道德為二類:有獨立心而勇敢者曰貴族道德〔Morality of Noble〕,謙遜而服從者曰奴隸道德〔Morality of Slave〕);輕刑薄賦,奴隸之幸福也;稱頌功德,奴隸之文章也;拜爵賜第,奴隸之光榮也;豐碑高墓,奴隸之紀(jì)念物也;以其是非榮辱,聽命他人,不以自身為本位,則個人獨立平等之人格,消滅無存,其一切善惡行為,勢不能訴之自身意志而課以功過;謂之奴隸,誰曰不宜?立德立功,首當(dāng)辨此。
進步的而非保守的
人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中國之恒言也。自宇宙之根本大法言之,森羅萬象,無日不在演進之途,萬無保守現(xiàn)狀之理;特以俗見拘牽,謂有二境,此法蘭西當(dāng)代大哲柏格森(H. Bergson)之“創(chuàng)造進化論”(L‘Evolution Creatrice)所以風(fēng)靡一世也。以人事之進化言之,篤古不變之族,日就衰亡;日新求進之民,方興未已;存亡之?dāng)?shù),可以逆睹。矧在吾國,大夢未覺,故步自封,精之政教文章,粗之布帛水火,無一不相形丑曲拙,而可與當(dāng)世爭衡?
舉凡殘民害理之妖言,率能征之故訓(xùn),而不可謂誣,謬種流傳,豈自今始!固有之倫理、法律、學(xué)術(shù)、禮俗,無一非封建制度之遺,持較皙種之所為,以并世之人,而思想差遲,幾及千載;尊重廿四朝之歷史性,而不作改進之圖,則驅(qū)吾民于二十世紀(jì)之世界以外,納之奴隸牛馬黑暗溝中而已,復(fù)何說哉!于此而言保守,誠不知為何項制度文物,可以適用生存于今世。吾寧忍過去國粹之消亡,而不忍現(xiàn)在及將來之民族,不適世界之生存而歸削滅也。
嗚呼!巴比倫人往矣,其文明尚有何等之效用耶?“皮之不存,毛將焉傳?”世界進化,未有已焉。其不能善變而與之俱進者,將見其不適環(huán)境之爭存,而退歸天然淘汰已耳,保守云乎哉!
進取的而非退隱的
當(dāng)此惡流奔進之時,得一二自好之士,潔身引退,豈非希世懿德。然欲以化民成俗,請于百尺竿頭,再進一步。夫生存競爭,勢所不免,一息尚存,即無守退安隱之余地。排萬難而前行,乃人生之天職。以善意解之,退隱為高人出世之行;以惡意解之,退隱為弱者不適競爭之現(xiàn)象。歐俗以橫厲無前為上德,亞洲以閑逸恬淡為美風(fēng),東西民族強弱之原因,斯其一矣。此退隱主義之根本缺點也。
若夫吾國之俗,習(xí)為委靡:茍取利祿者,不在論列之?dāng)?shù);自好之士,希聲隱淪,食粟衣帛,無益于世,世以雅人名士目之,實與游惰無擇也。人心穢濁,不以此輩而有所補救,而國民抗往之風(fēng),植產(chǎn)之習(xí),于焉以斬。人之生也,應(yīng)戰(zhàn)勝惡社會,而不可為惡社會所征服;應(yīng)超出惡社會,進冒險苦斗之兵,而不可逃循惡社會,作退避安閑之想。嗚呼!歐羅巴鐵騎,入汝室矣,將高臥白云何處也?吾愿青年之為孔、墨,而不愿其為巢、由;吾愿青年之為托爾斯泰與達噶爾(R. Tagore,印度隱遁詩人),不若其為哥倫布與安重根!
世界的而非鎖國的
并吾國而存立于大地者,大小凡四十余國,強半與吾有通商往來之誼。加之海陸交通,朝夕千里,古之所謂絕國,今視之若在戶庭。舉凡一國之經(jīng)濟政治狀態(tài)有所變更,其影響率被于世界,不啻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也。立國于今之世,其興廢存亡,視其國之內(nèi)政者半,影響于國外者恒亦半焉。以吾國近事證之:日本勃興,以促吾革命維新之局;歐洲戰(zhàn)起,日本乃有對我之要求;此非其彰彰者耶?投一國于世界潮流之中,篤舊者固速其危亡,善變者反因以競進。
吾國自通海以來,自悲觀者言之,失地償金,國力索矣;自樂觀者言之,倘無甲午庚子兩次之福音,至今猶在八股垂發(fā)時代。居今日而言鎖國閉關(guān)之策,匪獨力所不能,亦且勢所不利。萬邦并立,動輒相關(guān),無論其國若何富強,亦不能漠視外情,自為風(fēng)氣。各國之制度文物,形式雖不必盡同,但不思驅(qū)其國于危亡者,其遵循共同原則之精神,漸趨一致,潮流所及,莫之能違。于此而執(zhí)特別歷史國情之說,以冀抗此潮流,是猶有鎖國之精神,而無世界之智識。國民而無世界知識,其國將何以圖存于世界之中?語云:“閉戶造車,出門未必合轍。”今之造車者,不但閉戶,且欲以“周禮”“考工”之制,行之歐美康莊,其患將不止不合轍已也!
實利的而非虛文的
自約翰彌爾(J.S.Mill)“實利主義”唱道于英,孔特(Comte)之“實驗哲學(xué)”唱道于法,歐洲社會之制度,人心之思想,為之一變。最近德意志科學(xué)大興,物質(zhì)文明,造乎其極,制度人心,為之再變。舉凡政治之所營,教育之所期,文學(xué)技術(shù)之所風(fēng)尚,萬馬奔馳,無不齊集于厚生利用之一途。一切虛文空想之無裨于現(xiàn)實生活者,吐棄殆盡。當(dāng)代大哲,若德意志之倭根(R. Eucken),若法蘭西之柏格森,雖不以現(xiàn)時物質(zhì)文明為美備,咸揭橥生活(英文曰Life,德文曰Leben,法文曰La vie)問題,為立言之的。生活神圣,正以此次戰(zhàn)爭,血染其鮮明之旗幟。歐人空想虛文之夢,勢將覺悟無遺。
夫利用厚生,崇實際而薄虛玄,本吾國初民之俗;而今日之社會制度,人心思想,悉自周、漢兩代而來,——周禮崇尚虛文,漢則罷黜百家而尊儒重道。——名教之所昭垂,人心之所祈向,無一不與社會現(xiàn)實生活背道而馳。倘不改弦而更張之,則國力莫由昭蘇,社會永無寧日。祀天神而拯水旱,誦“孝經(jīng)”以退黃巾,人非童昏,知其妄也。物之不切于實用者,雖金玉圭璋,不如布粟糞土。若事之無利于個人或社會現(xiàn)實生活者,皆虛文也,誑人之事也。誑人之事,雖祖宗之所遺留,圣賢之所垂教,政府之所提倡,社會之所崇尚,皆一文不值也!
科學(xué)的而非想象的
科學(xué)者何?吾人對于事物之概念,綜合客觀之現(xiàn)象,訴之主觀之理性,而不矛盾之謂也。想象者何?既超脫客觀之現(xiàn)象,復(fù)拋棄主觀之理性,憑空構(gòu)造,有假定而無實證,不可以人間已有之智靈,明其理由,道其法則者也。在昔蒙昧之世,當(dāng)今淺化之民,有想象而無科學(xué)。宗教美文,皆想象時代之產(chǎn)物。近代歐洲之所以優(yōu)越他族者,科學(xué)之興,其功不在人權(quán)說下,若舟車之有兩輪焉。今且日新月異,舉凡一事之興,一物之細,罔不訴之科學(xué)法則,以定其得失從違;其效將使人間之思想云為,一遵理性,而迷信斬焉,而無知妄作之風(fēng)息焉。
國人而欲脫蒙昧?xí)r代,羞為淺化之民也,則急起直追,當(dāng)以科學(xué)與人權(quán)并重。士不知科學(xué),故襲陰陽家符瑞五行之說,惑世誣民,地氣風(fēng)水之談,乞靈枯骨。農(nóng)不知科學(xué),故無擇種去蟲之術(shù)。工不知科學(xué),故貨棄于地,戰(zhàn)斗生事之所需,一一仰給于異國。商不知科學(xué),故惟識罔取近利,未來之勝算,無容心焉。醫(yī)不知科學(xué),既不解人身之構(gòu)造,復(fù)不事藥性之分析,菌毒傳染,更無聞焉;惟知附會五行生克寒熱陰陽之說,襲古方以投藥餌,其術(shù)殆與矢人同科;其想象之最神奇者,莫如“氣”之一說,其說且通于力士羽流之術(shù),試遍索宇宙間,誠不知此“氣”之果為何物也!
凡此無常識之思惟,無理由之信仰,欲根治之,厥為科學(xué)。夫以科學(xué)說明真理,事事求諸證實,較之想象武斷之所為,其步度誠緩,然其步步皆踏實地,不若幻想突飛者之終無寸進也。宇宙間之事理無窮,科學(xué)領(lǐng)土內(nèi)之膏腴待辟者,正自廣闊。青年勉乎哉!
(原載1915年9月15日《新青年》1卷1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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