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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運動是個偉大的運動,缺點當然有,而且不少。它也和西方的啟蒙一樣,同樣有陰暗面,但我還是要說,五四運動,光芒萬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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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節選自李零所著《鳥兒歌唱:二十世紀猛回頭》
中國的啟蒙是什么?這是我想談的另一個問題。
首先我們要問,中國是不是經過啟蒙?這個問題有兩種答案。
一種說法是根本沒有。如果你說啟蒙只是歐洲范圍內的事,與其他地區無關,如果你拿西方標準一把尺子量天下,我們當然沒有:沒有自由,沒有民主,沒有科學,沒有哲學,沒有宗教,沒有國家……有也等于沒有,就像崔健唱的,我們一無所有。既然沒有,咱們就不用討論了,倒也省事。
另一種說法是有。啟蒙波及全世界,西方的影響哪兒哪兒都是,怎么能說沒有!比如咱們這個北京城,金元明清是古都,當然有很多舊宮舊苑。但故宮、太廟、社稷壇、天地壇、日月壇、先農先蠶壇、北海、中南海、頤和園、玉泉山,民元以來,絕大多數都成了對民眾開放的公共設施,不是改博物館,就是變公園。博物館和公園就是打外國傳入的。
中國的新,有些是全新,比如天安門廣場。我見過的漢學家都說是學蘇聯老大哥。但叫我看,怎么看都像美國的華盛頓:人民大會堂像國會山,中國國家博物館像史密森學會(圍著大草坪一圈的美國國家博物館),人民英雄紀念碑像華盛頓紀念碑,毛主席紀念堂像林肯紀念堂。除方向不同,一個坐西朝東,一個坐北朝南,沒什么不同。事實上,這個廣場是中國人的集體設計,連毛澤東和周恩來都出過主意,根本沒蘇聯什么事。
另一種新是翻新,比如北京的馬路。有個法國朋友說,這也是學蘇聯老大哥。他說,這都是共產黨的設計。你們的馬路又寬又直,讓人邁開步子就剎不住腳,無心在路邊坐下喝咖啡,當然也就無法交頭接耳談政治了。我認識的漢學家,誰聽了都說有道理。但中國人,誰聽了都莫明其妙。其實,北京的棋盤街,那是古人的設計,近現代只是在上面鋪了柏油,下面修了下水道,路邊豎了電線桿子和路燈,有些加寬,有些打通,如此而已。
古今的關系,一般是這樣,但大家總是分不清,連我們的老師都分不清。
我理解,中國的啟蒙是個大詞,不光是北大、清華,不光是商務、中華,不光是知識分子,不光是“德先生”和“賽先生”,它也包括革命,它也包括戰爭,它也包括全民族的動員和勞苦大眾的覺醒。
中國的啟蒙運動,過去都說是五四運動。這事在辛亥革命之后,不在辛亥革命之前,和西方的順序不一樣。非當革命背景,只能排在另一場革命(所謂新民主主義革命)之前,過去,大家都這么講。
五四運動的背景是戰爭與革命,戰爭是第一次世界大戰,革命是十月革命。當時,大家的共同點是棄舊圖新。棄舊圖新是為了救國。其領軍人物,既有李大釗、陳獨秀這號人,也有魯迅、胡適這號人。啟蒙是為了鑿破混沌,但啟蒙本身也是混沌。我們和歐洲一樣,保守和激進同樣來自啟蒙,都是啟蒙的遺產。中國的啟蒙,其實不止一次。“文革”后的啟蒙也如此,當時大家都是啟蒙派。現在怎么樣?左右分化之局已定,劍拔弩張的氣氛又出現。
五四運動是個偉大的運動,缺點當然有,而且不少。它也和西方的啟蒙一樣,同樣有陰暗面,但我還是要說,五四運動,光芒萬丈。
當年,但丁用意大利文寫《神曲》,馬丁·路德用德文譯《圣經》,這就是他們的白話運動。中國沒有統一的國教,儒教沒有群眾基礎,不像基督教,一開始就起于大眾,因此根本不是宗教(耶穌會也不認為它是宗教),更不是普世宗教,但它在中國影響太大,對中國的文人士大夫(想當官或已經當官的人)影響太大,確實是個主流意識形態,就像馬克思說黑格爾哲學是“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國的思想解放,和歐洲比較,只有一件事差為近之,這就是打倒宋以來的那個孔家店(注意:不是打倒孔子)。
現在,全世界都風靡保守,我們這兒也一樣,聞“左”色變。洋務可以叫啟蒙,立憲(君主立憲)可以叫啟蒙,“五四”不能叫,“五四”以后不能叫,1949 年后更不能叫,所有左翼文學和左翼史學都在推翻打倒之列。這股風從臺灣來,從蔣家王朝的遺老遺少來,從某些美籍華人學者來,從國際大氣候——“立正,稍息,向右看齊”來。
1957 年,胡適當“ 中研院院長”,蔣介石祝賀,大罵“五四”,說“五四”導致赤化。胡適當面反駁,說你錯了,“五四”是文化運動,不是政治運動。五四運動是不是純粹的文化運動,這個問題可以討論。蔣介石說“五四”導致赤化,也未必錯。
但五四運動的主題不是共產主義,而是棄舊圖新、救亡圖存。共產黨的成立還在其后。如果你連自由和愛國也否定,連胡適本人也擱里邊,別說共產黨不接受,胡適也不接受。現在,大陸罵“五四”,時髦成風,跟蔣介石一個說法。難怪美國的陶涵(Jay Taylor)寫《蔣介石傳》,其結束語說,蔣雖赍志而歿,但他的反攻大陸,其實已經成功。
臺灣意識形態,逃于共者歸于蔣,逃于蔣者歸于美,出不了這兩類。“五四”不是啟蒙,你說什么是?是不是只有宋明理學加美國基督教才是。比如蔣介石夫婦的“新生活運動”,就是國民黨理解的啟蒙運動。“新生活運動”,下場如何?1949 年,蔣介石兵敗如山倒,他自己都說了,停辦。咱們這兒倒好,有人接著辦。
另外, 還有一種說法, 是美國學者舒衡哲(Vera Schwarcz)和李澤厚先生的說法,叫“救亡壓倒啟蒙”。此說影響很大。他倆爭發明權,我們不必管,重要的是,它迎合了中國的文化氣氛。《啟蒙的藝術》這本圖錄,中方學者高毅和徐前進對此說有評論,屬于委婉否定,讀者可參看。其實,這話擱當年,大家聽得懂嗎?我不明白,列強瓜分中國,日本侵占中國,中國人起而反抗,怎么就擋了啟蒙的道?
現在賣后悔藥的,吃后悔藥的,真是扯得沒邊兒。英國人疼皇上,日本人疼皇上,疼也不是替中國人疼。凡是想回大清朝的,日本人早就把皇上請回東北老家去了,你直接回滿洲國得了。
有人說,現在應該重新啟蒙,我說對呀。我看,中國的啟蒙運動,時間可以放寬,范圍可以拓廣,就是講到現在也不過分。
問題在于什么叫“蒙”。是不是這一百年,中國人都是糊涂蛋,現在才活明白。還是相反,大家又糊涂了,應該重新啟蒙。
啟蒙,讀書很重要。
中國的出版物,有三本書影響很大。一本是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1823 年),一本是馬克思的《共產黨宣言》(1848 年),一本是達爾文的《物種起源》(1859 年),都是19世紀的書。
這三本書,《戰爭論》傳入最早,1910 年從日文翻譯,起名《大戰學理》。此書是歐洲的《孫子兵法》,中國的講武堂和軍校很重視。《物種起源》是1919 年翻譯出版,講生物戰爭。《共產黨宣言》是1920 年出版,講階級戰爭。這三本書全在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前。其作者都是斗爭哲學的先知,人呼“三卡爾”(英文的查爾斯就是德文的卡爾)。其中兩卡爾都是德國人。
《物種起源》本來是講博物學的書,但影響超出自然科學。此書不僅在西方引起軒然大波,在中國也是石破天驚。它的譯出雖然晚一點,但介紹卻在前頭。嚴復譯赫胥黎《天演論》早在1897 年,戊戌變法的前一年。當時引起轟動,主要不在宗教,而在救亡。這是中國和西方的大不同。
救亡圖存也是啟蒙,而且是很重要的啟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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