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趙浩生先生于一九七三年第一次訪問中國后,曾寫有《中國歸來答客難》及其他專訪文章在本刊發表。一九七四年五月,趙氏又隨“美國耶魯大學教授訪華團”第二次赴中國旅行三周,這是趙氏返美后和一群留美中國朋友談話時的錄音記錄。
問:你是不是說大陸上的同胞把回國華僑當作外人看呢?
答:不是,這種感覺不是起于國內的同胞把我們當外人,而是由于我們自己的一種失落感愧的心情造成。
失落,是因為我們當年出國的時候,認為可以在外國找到安身立命之所,結果所得到的,也許是若干物質滿足,但精神上卻十分空虛,這種空虛,在客觀環境迫使你有家歸不得時,還可以勉強的忍在心底,但是一旦有機會重見到祖國、親人,就一發而不可收拾。
感愧,是因為祖國改天換地的新生,而自己對這一切毫無貢獻,回去又受到這樣的親情照顧,使人戀戀不舍。國外的舊生活因為這次回去在自己的眼中變了顏色;暫時又不能留在國內,因而發生一種不知所從,不知所屬的矛盾。這是我對自己的分析。
不過這種凄涼矛盾之感很快地就被一種健康的感情代替了。我回來以后寫了些文章,被國內的《參考消息》轉載了。《參考消息》是一份銷行全國的日刊,專門轉載大陸以外的各種文字報刊上的文章。這些文章發表以后,我收到很多國內讀者和幾十年不見的親友們熱情的來信。每一封都是熱情洋溢,都使我感動得流淚,我都把它們看作珍貴的萬金“家書”。
讓我找一封念兩句給你們聽聽,這封信上說:“看到你的文章的,在新中國最少也有二千萬人……我們過去從事新聞工作的人,當時怎么能夠想象,寫一篇通訊報道能獲得上千萬人去讀,去議論并受到稱贊呢!?”
提到《參考消息》時,他說:“我們連資產階級、帝國主義、修正主義最反動的東西都一律登載,讓廣大人民群眾自由去看,去議,這當中蘊藏著多么大的自信與力量,人民群眾享有多么大的社會主義的自由與民主。相反,今天在美國和蘇聯這些國家,誰又敢辦一張專門刊登新中國和世界革命人民的刊物,報道他們的活動,重要文件,文章,通訊,讓他們本國人民自由去看去議呢!?”
他最后寫了三首舊詩“表示你的文章多么有感染力量,使人感情激蕩,不吐不快……。”其中有四句是:“白發還鄉堪回首,青春復活倍增歡。縱橫熱淚感人處,祖國山河正好看。”……
這樣的感情,怎么還會使人覺得國內同胞把我們當作外人呢?
問:中國對華僑有沒有一個具體的政策?
答:我不知道,不過我記得好像葉劍英將軍在一次談話中提到,中國不反對華僑入外國籍,并且鼓勵大家在海外安居樂業。中國歡迎華僑回國觀光省親,并不主動的鼓勵大家回去安家落戶。
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實,就是國內報紙報道已入外籍的學者回國的活動時總是指明是“×籍××學家×××”,身份清清楚楚。這并不是對入外籍的華僑見外,而是說明一個事實。這和蔣介石政權的作風完全不同。蔣政權平常不顧海外中國人的死活,但華僑一在海外贏得榮譽,或有了特殊成就,他們就搶著以此向自己的臉上貼金。
最明顯的例子就是“中央研究院院士”。不少留美學人一獲得國際榮譽,或是在著名大學作了正教授或講座教授,臺灣就設法請他做院士。說是選,實是送,這種作風,對海外和在臺灣的學人同是一種侮辱。對海外學人,是以此利用他們的成就作政治工具,并無尊重學術的誠意。對留臺學人,則是意味著不到外國鍍金,就很難做上“院士”,這充分顯示出蔣政權在學術上的殖民地的自卑感。
新中國不把華僑當外人,但也不把已入外籍的華僑硬說是中國公民。愛國要自動自發,國家可愛,僑胞會自動的認同、回歸。革命,更要自動自發,自己真正有了決心和認識,才回去安家落戶。我兩次回國,接觸了多方面的人,大家都表示歡迎華僑回來觀光省親,從沒有人要鼓勵華僑回國安家落戶。我也認識幾個回去安家落戶的留美學人,他們都是自己先下了決心,幾經要求,先請準作短期居留,最后才在國內定居的。
作為一個已入外籍的中國人,我感到回國觀光省親,有點像出嫁的女兒,或入贅的兒子回娘家,骨肉親情依舊,但身份已有所不同,除非你決定離婚,但娘家人并不鼓勵你這樣做,這是一種非常健康、合理、光明正大的關系。
問:你自己第二次回國,和第一次比較起來有什么不同的感想?
答:我有兩個很清楚的感覺,一個是回家了,一個是落實了。我們這回經過的地方和上次差不多,在廣州、杭州、上海、北京,住的都是同樣的旅館,里面的工作同志都還記得我,都親熱的歡迎我。
我上次告訴他們這回要帶孩子來,他們一見面就問:“你的愛人跟孩子怎么沒有來?”他們也記得我是愛吃饃的北方人,到了飯廳,不用我說,他們就端來一盤熱騰騰的饅頭。一到廣州,我就換上布鞋、中山裝,除了對美國同事外,就一句英文也不說了……。
這一切,都使人覺得是回了家。這種愉快是無法形容的。
我感到落實,是因為去年是二十五年之后第一次回去,一切都來得太突然,太激動,太興奮,從看到蓋在我護照上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駐加拿大大使館領事部的簽證起,到和母親、弟弟們團圓,都使人覺得像在做夢,覺得可能不是真的,覺得可能稍瞬即逝。
這次回去發現這一切都是真的了,我的感情也從激動變落實了。這種落實之感,不但更滿足,而且使我確信這個存在了二十五年的現實,還在迅速的成長壯大,一定會發展到二百五十年,二千五百年……。
問:你這次回老家沒有?
答:沒有。因為這次是團體旅行時間比較短,沒有回老家,但是經過旅行社的安排,我的母親,三個弟弟,一個弟媳婦都到北京和我見面了。
談起火車,我倒有不少感想。解放以前蔣介石把作為國家血脈的筑路權賣給外國。那時有限的幾條鐵路,從所有權到車輛、機件都是外國的。后來有些地方外國人不要了,由蔣介石政府管,一直是破破爛爛,似有似無,只有從南京到上海這一段,為了供給國民黨要人到上海去陪姨太太度周末,在外國買了幾節所謂“藍鋼皮”“綠鋼皮”臥車,其他都是自生自滅,一個地方軍隊的小營長,就可以“抓”幾節火車運煤運貨到黑市上賣。
我們去年回國,曾順著京廣路,坐著中國造的綠鋼皮到北京。今年,我們的參觀團從上海坐火車到西安。那天在上海北站上車,當我看見那整潔的車身上標著兩排紅色的字“上海—烏魯木齊,直快”的時候,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上海—烏魯木齊,直快”!
閉起眼睛一想,這實在是一首最壯麗的詩,最豪邁的畫,在這動人的詩篇和畫面上,有杏花春雨的江南,秦時的明月,漢時的關山。今天,在解放后的中國,大河上下,長城內外,中國人可以坐自己造的最舒服漂亮的火車,以直快的速度穿過這些關山沙漠直到祖國的邊疆,這實在是不可想象的事。到西安下車時,我戀戀不舍的目送著那光榮的列車開過去,希望有一天,我也會一直坐到烏魯木齊。
回美國不久,又看到已經通車四年的成昆鐵路的消息正式發表,我又開始夢想著:有一天可以從北京坐上直快火車,經過鄭州、西安、寶雞,跨秦嶺,越劍門,邁過“難于上青天”的蜀道到成都,再坐成昆鐵路直到祖國的西南邊疆。或是從上海坐浙贛、湘黔、貴昆鐵路,去經歷一次“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的長征精神洗禮。
問:成昆鐵路已經通車的消息為什么在四年以后才發表,是不是因為是國防秘密?或是發表了,修不成,不好意思呢?
答:這是《紐約時報》的說法。這是因為他們不了解中國人“做了再說”的精神。中國國內的建設,是為人民服務,人民政府有義務為人民服務,沒有義務向世界報告,更不必大吹大擂。有些敵視中國的人,因為在《人民日報》的字里行間和中國的廣播中找不到這些新聞,就很生氣。為國防也好,不為國防也好,中國都沒有向他們宣布的義務。湘贛鐵路通車的消息,也是最近才發表,事實上這條路在一九七〇年已經動工,七二年完成,已經通車兩年了。
你打開新中國的地圖想想看,東南、西南、東北、西北,今天是一片鐵路網、公路網、民航線,這一切都說明著,中國在政治、經濟和國防上,是一個血脈流通,筋骨健壯的巨人,這種情況連孫中山先生當年也沒夢想到。
問:他們是不是因為看到你是華僑,對你和你母親特別客氣呢?
答:不會,因為我在北京,不但穿的衣服跟大家完全一樣,連我的美國式的眼鏡都不戴,也不擦頭油,完全是人群中的一個。我去年第一次回國就注意到新中國對老、弱、殘廢特別憐惜照顧。
因為人們的活動多,所以每個大都市的公共場所都非常擁擠;但是不論多么擁擠,都是秩序井然。奇怪的是,這種秩序并不是警察維持的。事實上,在中國我除了看到交通警察外,從來沒碰到過一個公安警察,更沒有看到過一個帶槍的警察。我回國兩次,只看到過一個帶槍的警察,就是從廣州到深圳的火車上的路警,我覺得希奇,我的美國同事們也覺得希奇。
中國公共場所的秩序都是人民維持的,而且多半是只聽見聲音,看不見人。比方說那天我到北京車站去接我母親,看見人潮不斷從這座宏麗的建筑中涌出涌進,有些提著行李的旅客停留在大廈門前的廣場上等人、歇腳,但不久就聽見廣播的聲音說:“同志們!請不要停留在車站大門口阻礙交通。”話未了,人們都自動走開,好像他們都知道方向,都有去處,只有我自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感到不知所從。
在北京,我們最熟悉的地方,就是離民族飯店不遠的西單。去年,我跟我太太早晚都到那里去蹓腿兒,早晚都非常擁擠。在那里我們常看到一位四十多歲的女同志手持電力擴音喇叭,看見哪一段人擠多了,她就用喇叭叫著:“同志們!菜市門口的人太多了,請讓讓!”人們馬上讓開了。
問:這種守規矩是自動的還是被迫的呢?
答:我覺得這是經過教育養成的自覺和有計劃的管理造成的。譬如那天我們在頤和園,我看見很多小孩,一邊走,一邊啃著一種北京最流行的“營養面包”,都是用紙包著,以防面包屑撒到地上。園里到處有垃圾桶,隨時有清潔人員在打掃,讓人不可能、也不好意思亂丟東西。
我們去年從安陽坐汽車到林縣,公路上擠滿了馬車,卻看不見馬糞。這實在不可思議。后來我們才發現,每一輛馬車上都坐著兩個人,前面的一個大人趕車,后面的一個小孩兒拾糞。拾糞可以做肥料、燃料,又可以保持公路的清潔,這是計劃管理的周到。
今天在中國,清潔已成為理所當然,污穢則使人不能忍受。中國變了,中國人的想法變了。這二十五年,中國像脫了一層皮,不但生活上的垃圾要清除,就是思想上的垃圾也要清除。批孔運動就是要清除這種思想上的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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