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貴將要離開他開墾了多年的故土了。前來看望他的人絡繹不絕。有大寨的,有昔陽的,也有多年不見的外地稀客。有人問候,有人嘆氣,也有人在偷偷地抹一把難分難舍的眼淚。愛說愛笑的大寨社員賈九勝不知怎么的,在面色憔悴的陳永貴面前關緊了話的匣門,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見一滴辛酸的老淚從火焰般的眼珠里滾出來,“叭”地落在了他那粘著土的衣襟上。
大寨經過一場喧鬧不息的沸騰場面以后,又處于一種冷漠,孤獨,悲涼的境地。報紙批,開會貶,過去的基本經驗被否定,甚至過去出自大寨之口的一些豪言壯語也一批再批,而且在《大寨背離了大寨精神》的文章里作了一個國家支援的結論。作為大寨人的賈九勝也在暗暗為這一悲劇嘆息,為帶領他奮斗了幾十年的老當家嘆急。
三十多年以前,賈九勝是站在陳永貴的對立面的。他在好漢組里干活的時候,常常因為不服輸,也和全組的人摽著干過,最終還是在老少組面前當了敗將。主張集股鑿煤窯,賈九勝是最活躍的一個人。可無論活躍到什么程度,窯還是沒有干成!以后辦農業合作社,賈九勝一直和陳永貴干在一起!他和陳永貴都是莊稼地里的一把好手。也可以說,他們是不打不成交了!幾十年來,他們之間由不打不成交到建立了深厚的情誼。陳永貴對他有多么厚多么薄他自然心里有數。不過,陳永貴的脾氣他心里清楚,教起人來沒個分寸。有一天早上,幾個人想找陳永貴請示一件事情,只因頭天晚上挨了陳永貴的訓罵,他們不敢登門了!愛說愛笑的賈九勝甘當出頭椽子:“怕甚哩,嘿,他不是老虎!訓你就挨嘛!”他猛沖猛闖地找陳永貴去了。
陳永貴獨自一人在他的炕沿上坐著,兩手捂著個臉。賈九勝仔細看去,才知道陳永貴在暗暗抽泣。不用細問,他又后悔頭天晚上訓了人!在會上,他拍桌子,甩茶杯,有時一蹦老高。可早上起來,想一想往事,就又后悔了。賈九勝先不請示工作,便親切地安慰道:“哭什么?事情過去不也就算了?他們誰也沒有計較過你!”
陳永貴抬起臉來,拉他坐下,又長長地喘了一口氣,問道:“你說說,夜里黑夜我說他們的話合適不合適?”
賈九勝對陳永貴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好言相勸。對于陳永貴的脾氣性格,賈九勝摸得最準。當賈九勝躺在病床土向筆者介紹這方面的情況時,筆看問:“老賈,怎么別人都怕老陳訓,你就不怕?”
賈九勝說:“這就和醫生摸脈一樣,得摸準哩!你要犯了不是,千萬不要往他跟前走,想辦法補救才能壓下他的火氣。你要沒犯著什么不是,他訓你,你就和他犟,犟來犟去他的嘴就軟了,他這人沒心,不計較人。所以我就不怕!”在那天早上,他一進門就見陳永貴哭,事情不就更好辦了!
陳永貴要走了,賈九勝要來看望他,邁進了他的門坎,隨便找地方坐下來。陳永貴沒向他打什么招呼,只是把身邊那盒拆開口的煙推過去,其意思他也明白!
“走了還能不能回來看看!”
這話問的有感情,有份量,不知包含著多少希望。
陳永貴卻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誰知道哩!”
賈九勝暗暗地嘆了一口氣。他明顯地看出,走了下坡路的老陳已經少了一個掌船的舵。
人大約到了這種程度都是這樣。陳永貴到了滑坡的時候,那種孤獨,凄涼和悲哀的感覺別人是估摸不到的。那時候,他不到會場,不往外邊多跑,精神負擔無限度地增加。別人來看望他,他只有一種歡迎的表示,彼此沒有多少話說。到他對一個問題想不開時,就習慣地翻出一張報紙,看看上面批判他的文章,看看人家怎么分析“前昔陽縣委那個主要負責人”。
賈九勝和陳永貴抽著煙,逐步開始了交談。一串串珍珠般的淚滴從一個個眼窩里滾出來,交流著他們的感情。直到陳永貴魂歸大寨以后,剛住出醫院的賈九勝還怪兒子們沒有給老陳買一個花圈。他嘆口氣向筆者說道:“人家不少人都給老陳送了花圈,可我那兩個小子就連這個事也辦不了。家有貓兒捉了鼠,家有男人作了主,他們都是三十大二十大的人了,連這點主也作不了!”
在陳永貴向大寨告別的那段日子里,那些有趣的故事雖然不可能再裝進陳永貴的檔案袋里,卻在大寨人的記憶里不會消失。使筆者感到更有價值的一個故事就是陳永貴和賈進才的一次外出旅行。
賈進才和陳永貴正是幾十年來休戚與共的伯樂和千里馬,他們才顯得格外親切。他們之間有過不同的經歷,有過不同的主張,但是他們雙方沒有嫉妒,沒有埋怨,處處通情達理,和衷共濟。
在陳永貴和大寨永別的時候,一個念頭在他心里油然而生,他想坐車到外面跑一跑。他一把手拉住前來看望他的賈進才:“進才,跟上我跑一跑吧!也怕是咱倆在一塊坐車的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了?也許是開頭的一次!倆人盡管在一塊滾打了幾十年,但陳永貴經常坐車到外面開會,視察,或者解決具體問題,賈進才一直在村里打石頭。今天有幸坐車到外面去壓壓馬路,賈進才心里也是非常樂意的。陳永貴盡管日落西山,坐車這個待遇還是能夠繼續享受的。
車輪滾滾,離開了大寨村,碾碎了一路上的閑言碎語,碾碎了早幾年就規劃好的“宏圖大業”,也碾碎了多日來陳永貴心里的沉悶。
“咱今日是走到哪算哪,散散心。”陳身貴帶著臉上強擠出來的笑容,向背后的賈進才說。賈進才微微地笑一笑,心里有話,嘴上不知該怎么說。
車輪扒上了金石坡,下了虹橋關,向鳳居的方向滾去,甩下了一路上的苦悶,談活中綻出了笑容。
陳永貴抽一口煙,又和賈進才談笑風生:“進才,你還記得記不得?虹橋關,它和咱大寨是什么關系?”
賈進才說:“我不像你有研究,可老輩人傳下來的古話我也記得。虹橋關就是一道關嘛,關口上有兵,咱大寨不就是練兵養兵的地方?”
陳永貴笑了:“咱老輩人忘不了。那是一千多年的事情。”這時,汽車已經拐過鳳居彎,到了川口路口。陳永貴又繼續說:“可不要小看咱昔陽,歷史上可出過幾個大人物哩!進才,這是鳳居公社川口大隊,你知道這里出過什么人?”
賈進才被問往了:“咱可說不來。”
“這里出過大狀元,在朝里挺有威望的!”陳永貴說的是金代有名的狀元楊云翼,曾經是被好幾代皇帝重用的大臣,至今他的老家川口村還留著狀元臺的古跡。要說具體名字陳永貴也叫不來。
通往皋落的那條公路,先經過鳳居,接著便是趙壁公社的十幾個村莊。陳身貴用很熟悉的視線打量著公路兩旁的土地。趙壁這道大川由干河灘變成了整塊整塊的良田,長起了又黑又綠的玉米和高粱。那玉米和高粱改變了河川兩岸的面貌。舊社會畝產只有100多斤糧食的窮地方,現在的糧食產量成倍成十倍地增長。隨著學大寨運動的逐步深入,河川里出現了水庫、河壩、高灌站……昔陽也成了出不完的經驗,賣不完的糧食的風水寶地。這,就是陳永貴留給人間的遺產。
“咹,好地方呀!真是個好地方!怪不得人說趙壁川是個米糧川!”賈進才感慨地說。
陳永貴把心里的苦惱都甩出來了,此時的情緒很好:“不光出糧,這里也出人呀!你還不知道明朝的喬尚書,按現在的職務不就是組織部長或者國防部長,也保了四五個皇帝嘛!”
陳永貴說的是明代出生在趙壁公社南橫山村的喬宇,曾因才華超人,在朝里任吏部尚書,掌握當朝的人事大權。以后又被貶官,在山西的歷史上很有影響,昔陽人更知道這一歷史。賈進才打趣地說:“他的官大也大不過你,咱昔陽歷史上遠沒出過副總理!”
陳永貴反駁說:“我這算什么?咱們昔陽還沒出過皇帝。春秋時期的冶頭,靜陽不是有個肥子國,皇帝叫個奎王嘛:地盤不大,比現在昔陽的地盤要大。要說時間,有一百三十年的江山哩!我當副總理還沒有十年,差得多呀!”陳永貴說著,又嘆口氣,“就這八年的政治局委員,副總理,也當的招來不少麻煩。你看我當得怎么樣?有人不是說,水峪水庫修下一把篩。我那時就不打算叫它盛水嘛!趙壁川這么一道大川卻沒有幾畝好地,保地當緊還是保水當緊?攔河是為了造地!現在那個水庫能基本上放水,還算不孬哩!”
性格溫柔的賈進才不多起哄,可是在這樣大的大是大非上也有看法:“人的嘴是活的。說個好,就比油條還香,說個壞又比狗屎還臭。大寨幾十年了,也領教夠嘍!”
陳永貴向賈進才遞過了煙,又接著說:“樹大招風嘛!你出了名就堵不住人家的嘴了。我有錯誤應該向中央作檢查,毛主席還有錯誤,咱就那么正確?可是浪頭一來就清濁不分了,打壩造地成了問題,抓糧食抓水利成了問題,訓人成了問題,喊了個‘站在虎頭,眼望天安門’的口號也成了問題,甚至……”多日不發牢騷的陳永貴今天可什么話也吐出來了。往日賈進才想打問一下中央的事情,一直不敢開口,今天卻是專門講給他聽的。賈進才心里自然明白。
汽車穿過趙壁川,沿著通往皋落的公路加大油門爬,一段艱難的路程終于爬上去了。
皋落是昔陽的第一個大村,那里有悠久的歷史,廣闊而又肥沃的土地,濃郁樸厚的民間傳說。抗日戰爭時期曾經是昔東縣政府的所在地。追溯到明代,這里曾經出過一個兵部侍郎趙紱,鎮壓過李自成的起義大軍,名聲遠不比楊勇蓋和喬宇,陳永貴和賈進才一路上自然對此人也要議論一番。
往日陳永貴上皋落,皋落公社的大門口自然有人等候著。公社領導理所當然地要向陳永貴匯報一下近一段的情況,陪著陳永貴到各處走一走,聽聽陳永貴的看法。這次呢,陳永貴隨心所欲,走時沒個目標,進村也沒個主意,沒有心思在公社駐足,馬上扭頭又往縣城的方向返;很少有人知道他來。
皋落村有個大松樹坡。陳永貴返回這個松樹坡的時候,突然告訴司機停住車,他要下車!
這次招呼他的便是那些四季常春的一棵棵蒼松翠柏!
陳永貴站在一棵松樹下,環顧著山上山下的風景,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這里是他聽熟,走熟,看熟了的地方,連公路旁的那幾棵松樹的長相也記得清楚。然而這一天他似乎覺得這里陌生了,有一種好奇的感覺!賈進才盡管記不清他當時講過的原話,但那時陳永貴那種抒發情感的表情還記憶猶新。
這里的空氣也十分新鮮,山風拂動著碧綠的松枝,也驅散著陳永貴心中的煩悶。
陳永貴一把手拉住賈進才:“進才,咱上那兒坐坐!”說著又遞給他一支煙。
下決心戒了煙的賈進才又不得不接受陳永貴的恩惠,隨著陳永貴走上松樹坡。
“進才,你不是常說屠龍的不如屠熊的?咱們是不打不成交。這次再定個章法:久日后我先死,你給我送個花圈;你要先死,那么我就給你送個花圈,你看行不?”
瘦骨嶙峋的賈進才慢悠悠地抽了一口煙,應聲道:“嗯,嗯,那是的,那是的。”賈進才向筆者介紹這一段往事時,曾對筆者說:“我從互助組時期就看得出來,我說十句話總不如人家一句。人家的上嘴唇和下嘴唇一挨,你就是不滿意也得執行,有一種服人的能力。可是,人要倒了楣,他這種人的是非更大!”
接著,賈進才向筆者介紹了一段更有趣的往事:陳永貴上了松樹坡以后,閑拉漫扯拉了一頓,就滿臉堆笑,呼地站起來,走到賈進才身后,和他背靠背地坐了起來,而且靠得很緊:“進才,你估估這是什么意思?啊?”
老實巴交的賈進才被問得莫明其妙,只是憨憨地笑!直到現在,賈進才也估不透這背靠背的動作到底意味著什么?
他沒有想到億萬人注目的大寨會在一夜之間一落千丈,也沒有想到經他三次推薦而成名的老陳會落到這樣的地步。
1985年冬天,賈進才被北京一家電影制片廠邀請到北京去拍攝鏡頭。拍完以后,賈進才惦念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去醫院看望陳永貴。陳永貴所在的北京醫院是受到特殊保護的單位,門崗很嚴,一般情況是進不去的。賈進才托他的女婿想方設法通過陳永貴的女兒陳明花搞了一個出入證才見到了陳永貴。嚴重的疾病已經使陳永貴不能說話了,倆人只能用眼淚來交流感情。
陳永貴逝世以后,賈進才沒有得到適當的機會向陳永貴哀悼,到陳永貴魂歸大寨的時候,賈進才在他失去勞動能力的情況下,拿出20元錢,買了一個比較滿意的花圈,完成了陳永貴在皋落松樹坡時說下的諾言。
在那一段,上上下下,村里村處的人都知道陳永貴要走的消息。究竟哪一天走?陳永貴始終不吐口。就在他帶著賈進才到皋落散心后不幾天,陳永貴領著郭鳳蓮、梁便良、宋立英要把大寨的七溝八梁走上一圈,一路走一路回憶著往事。他說晚上他要走,到火車站坐夜車。要不,讓縣里縣外的人一來,涕涕哭哭,我怎么走?可是,當小汽車停在他的家門的時候,人們已經圍了一大堆。陳永貴一一向他們搖手告別。當他上車以后,還聽到賈九勝幾個人哭著喊“再見!”。陳永貴又跳下車來,向送行的人們擺擺手,含淚安慰說:“回去吧,啊,回去吧!”
陳永貴走了。汽車的聲音也漸漸遠去。送行的人們偷偷地揩著淚,趙存棠幾位年青人嘆口氣說:“金盆打了,可份量不減。以后咱這大柳樹下再見這樣一個人,可就難了。”
相關文章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