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力群老人百歲辭世,不僅為他堅持做完最后幾件事贏得了時間,也贏得了“歷史的沉淀”。如何評價這位世紀老人,涉及對于整個時代的解讀。作為后生晚輩,我只能寫下記憶中的幾個片段,作為對他老人家的紀念。
一
初識鄧力群,是在“文化大革命”初期,他被審查、批斗期間,我和其他兩位剛剛大學畢業的同事,負責“看管”和“收繳”他及其他兩位副總編的檢查,日夜陪伴,并參加他們的批斗會。這種零距離的接觸,使我們感受到他的威嚴和剛毅,也知道他是一條“硬漢”。
1965 年8 月,我從山東大學中文系畢業,被分配到《紅旗》雜志社工作。當時的總編輯是陳伯達,政治局候補委員;常務副總編兼秘書長是鄧力群,人稱“老鄧”。我到《紅旗》時他已經到桂林搞“四清”,范若愚繼任常務副總編。另一位副總編是胡繩。“文化大革命”開始后,“鄧、胡、范”全被打成“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鄧力群首當其沖,陳伯達說他是劉少奇派到《紅旗》奪權的,被視作“劉鄧司令部”在《紅旗》的代理人,重點揭批其修改并在《紅旗》重新發表《論共產黨員的修養》一事,“幫助劉少奇篡黨奪權”。對于胡繩,重點是揭批其與“二月提綱”;對于范若愚,重點是揭批其與“二月兵變”。我依稀記得,鄧力群被批判的其他問題還有:鼓吹“白專道路”,鼓勵讀書鉆研,不能當“官”,也能當“員”(研究員);鼓吹中農有組織生產的經驗,貧下中農反而缺乏;編輯部某女同志的丈夫被劃為右派,鄧力群不主張這位女同志因此事跟丈夫離婚;等等。這些似是而非的批判,在今天看來,幾乎“全擰”,即使在極“左”思潮泛濫時,也從反面給人們打開了思路。
在我的印象中,鄧力群有兩個“異樣”的表現,一是被批斗時不肯低頭,把頭按下去,讓他重新交代,仍然是“這個問題哩……”,像首長做報告。二是他實事求是地“交代了”陳伯達修改并力主重新發表《論共產黨員的修養》,“交代了”陳伯達要他來《紅旗》,他不愿來,陳請劉少奇讓他來,惹怒了陳伯達。后來,陳伯達幾次來《紅旗》,都問鄧力群死了沒有。
使我們感動的是,對于我們這些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曾“看管”過他的年輕人,老鄧并不計較。但凡他認為“說過錯話,辦過錯事,覺悟較早,表現較好的年輕人”,后來都得到了他的關心和愛護。
二
老鄧在干校,身處逆境,苦讀經典,著書立說,從容淡定。
1969年夏天,《紅旗》雜志編輯部的大部分編校人員都到石家莊“五七”干校“勞動改造”。鄧力群和胡繩到干校后繼續接受批判,干最臟、最累的活兒,但政治上的壓力開始逐漸減少,進而有了轉機:一是他們已成“死老虎”,很少再進行批斗;二是《紅旗》編輯部出現了一個反對陳伯達的“反革命小集團”,打擊這個“小集團”成為主要目標;三是陳伯達、林彪相繼倒臺,政治壓力大減;四是1973 年初,周總理指示中央機關高級干部回北京檢查身體,老干部恢復工作在望。鄧力群自己總結在干校的“兩大收獲”,一是干重體力勞動,身體變好,幾種疾病不治而愈;二是讀書,每天三小時,五年半堅持不懈。據老鄧回憶,他先后讀過《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寧全集》、《魯迅全集》和《二十四史》等中外名著320 多本。
我在干校作了七年會計,去得最早,給大家號房子,包括給老鄧號房子;回來得最晚,干校收攤要結賬,但其間很少與老鄧接觸。有點關系的是關于“書”的幾件事。一是向老鄧借書。我和愛人都是中文系畢業的,知道老鄧帶了許多中外文學名著,便去借閱,老鄧慷慨允諾,一次一至兩冊,還后再借,延續數年。二是幫老鄧出書。老鄧在干校完成了《學習論持久戰的哲學思想》,我到新聞出版署工作后,請人民出版社的朋友幫助出版了此書。書是小32開,在當時的情況下,老人家也還滿意。后來線裝書店又幫他出了線裝本。三是幾年后,我在他領導下的中央書記處研究室工作期間,老鄧把在干校讀過的加了個人批注的《魯迅全集》借給我,希望我能完成有關魯迅的研究成果。
三
老鄧恢復工作后,中央漸次委以重任。“四人幫”倒臺后,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老鄧幫助干校“學員”安排工作。
1976年,我被分到北京電影制片廠,但因文化部部長空缺,無人辦理接收手續,后來請老鄧幫忙,通過剛剛到任的國家出版局局長石西民,我轉調到國家出版局工作。1980年初,老鄧又將我調到了中央書記處研究室。
這期間,老鄧又經歷了一次大起大落。鄧小平復出時,鄧力群被起用;“反擊右傾翻案風”發起后,鄧力群又被打入低谷。在“低谷”時期,鄧力群再一次表現了他敢于擔當的“硬漢子精神”,被傳為美談。對于“四人幫”攻擊的所謂“大毒草”——《論總綱》,鄧力群說,這篇文章的每個觀點、每句話、每個提法,都由他個人負完全責任,其他人不負任何政治責任。鄧小平后來說,“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一個半人頂住了,半個劉仰橋,一個鄧力群。
在這期間,我和愛人也處境險惡。我愛人在空軍副司令員王定烈家串門時說過江青不好,被當時在座的一個外地青年記住。這個青年人在反對“四人幫”的四五運動中被拘留,供出了我愛人罵江青,但沒記住我愛人的名字,只說是一個女記者。這是張春橋親自抓的一個案子,張將王副司令員的夫人拘留在一個醫院里,追查這個“女記者”歸案。禍不單行,我因在我愛人所在單位——北京航空學院等待分配,該院宣傳部某領導聽說我反對“批鄧”,便組織人到姚文元控制的《紅旗》雜志社調查。恰在此時,“四人幫”落網,王副司令員最先得到消息,他女兒最先跑到我家報信,我們立即騎車趕到老鄧家通報這個“天大新聞”。趕到鄧家時,我們隔窗見室內有人,老鄧在流淚,便知道他已知曉了,我們便騎車返回。后來談起,老鄧說知道我們去過他家。
黨的事業的艱巨復雜,造就了一批幾起幾落而不改初衷的共產黨人。人無完人,正像老鄧自己所說,他有他的錯誤和局限,但他在被批斗時,不肯低頭;在逆境中,堅信馬列主義;在順境中,對于諸多編輯學子,施以援手;在“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中,敢于擔當,這些品質實為常人難及。
老人家在性格上的特點,也連著他的成就和局限。一次拜訪時,老人家語重心長地告誡我,做人要“內方外圓”,恰中我性格要害。坐在一旁的羅立韻老人調侃說,你自己都不“內方外圓”,還要謝宏“內方外圓”,老鄧淡然一笑。
四
老鄧堅信共產主義,以社會主義理想的堅定“守門人”而知名,但我對于有關宣傳很不滿足。我去《人民日報》工作后,一次去探訪他時說,我們的一些文章對于社會主義的宣傳過于空泛,新話不多。老鄧很是警覺,“噢?你自己寫寫看”,又說“不要著急”。
正好有一個機會,1997 年我去中共中央黨校學習三個月,在那里完成了《關于社會主義本質的思考》這篇長文。文章圍繞鄧小平關于社會主義本質的“再定義”提出,現實社會主義不是經典理論所透視的未來的理想的社會主義,兩者之間有承繼關系,又有異有同。現實社會主義與當代資本主義的兩相對峙,相互借鑒和交流,也是推動歷史前進的一種動力(2015 年我在《黨的文獻》上發表《我觀“理論斷層”》,進一步闡發了這個觀點)。
這次學習對我個人是一次理論梳理,以后幾年比較順手的在《人民日報》撰寫署名任仲平的政論,多是得益于這次理論梳理。遺憾的是,我未能及時送交老鄧,當面聆聽老人家的教誨。聊以自慰的是,幾年后,聽人轉述他對我的評價是,“謝宏這樣的人,1965 年大學畢業到《紅旗》雜志社,還是一個毛頭小伙子,學習成績不錯,但工作上無從下手,經過研究室幾年的鍛煉,分到出版署后就出類拔萃了,后來到了《人民日報》當副總編。據我了解,在同時的幾位副總編中,他的能力是比較強的”。這里我想說的是,對于老人家的評價,我“自感弗如”。他的評價大概主要是根據那七八篇署名任仲平的政論而得出的,那幾篇文章的寫作,多是得益于與老人家談話后寫成的《關于社會主義本質的思考》,得益于在中央書記處研究室工作多年的熏陶和訓練。
大概五六年前吧,老鄧的聽力、視力都已下降,對這個世界的感知越來越少,但他希望幾位師友(當年的中青年,現已成為共和國的部長、副部長),每人選擇十幾萬字的東西給他,請秘書讀給他聽,每天讀幾段。我送給他的十幾萬字,包括《關于社會主義本質的思考》以及在《人民日報》發表的幾篇長文《論民主自由和人權》、《評改革開放二十年》、《五十年探索,五十年輝煌》、《滄海橫流,人間正道》、《中華民族的偉大覺醒》、《偉大的事業,需要偉大的精神》、《大力提高全民族的科學文化素質》等。老人年邁,不便交流,我已無從探知老人家看過之后做何感想。我有一種感覺,即使在耄耋之年,老人家依然沉浸在他無限眷戀的世界里。
鄧力群老人已經作古,經中共中央審定的《鄧力群同志生平》稱他是:“中國共產黨的優秀黨員,久經考驗的忠誠的共產主義戰士,無產階級革命家,我黨思想理論宣傳戰線的杰出領導人,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審視歷史,臧否人物,這是一個范例。
原載《當代中國史研究》2017年第2期;
作者:謝宏,曾在《紅旗》雜志社、國家出版局、中央書記處研究室、新聞出版署、人民日報社工作,歷任新聞出版署副秘書長、錄音錄像管理司司長、政策法規司司長、《新聞出版報》總編輯、新聞出版署副署長、人民日報社副總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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