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師學友
周谷城與毛澤東早年是同師受教的學友。在教過毛澤東的老師當中,也有三位教過周谷城。這就是當時湖南很有名氣的老師符定一、袁吉六(仲謙)、楊昌濟。
1913年,15歲的周谷城從周氏霽光二等小學堂畢業,考入湖南長沙省立第一中學。而此時,毛澤東離開省立第一中學剛剛一年,正在湖南省第一師范學校求學。省立第一中學的創辦人和第一任校長是以編著一部三十六卷《連綿字典》著稱的符定一。他治校嚴謹,以“公、勇、勤、儉”為校訓,向學生灌輸倫理和愛國思想,深受學生的歡迎,也為毛澤東和周谷城所尊崇。毛澤東在省立第一中學很有名氣,他不僅在1000余名入學考生中名列榜首,入學后更是一直保持著“文章魁首”的美名,備受符定一和其他老師們的青睞。但課堂教學并不能滿足毛澤東的求知欲望,他遂產生了研究“大學問”的念頭。一次暑假前夕,毛澤東向符定一校長談了自己退學的想法。符定一自然不愿放走這位高才生,他極力挽留,但毛澤東去意已決,他謝絕了校長的好意,走上了獨立自學的道路。1913年,毛澤東結束了半年的自由讀書生活,接受符定一先生的建議,考入湖南省第一師范學校,重新開始了學校生活。
周谷城在周氏霽光二等小學堂讀書時打下了很好的古文功底,養成了博覽群書的習慣。所以,到省立第一中學后,周谷城的作文在班里總是名列前茅,經常受到國文老師袁吉六的表揚,并將他的文章傳觀。袁先生很得意地說:“我在湖南第一師范教書時,古文好的學生是毛澤東;在省立第一中學教書時,古文好的是周谷城。”當時學校老師交叉任教,袁吉六既是湖南第一師范的老師,又受聘在省立第一中學教國文。袁吉六是前清進士出身,酷愛古文,國學修養很深。毛澤東學生時代練就的一手好文章,就得益于袁先生的辛勤教誨。1936年,毛澤東與斯諾談話時曾說:“多虧袁大胡子(因一臉絡腮胡子,人稱‘袁大胡子’),今天我在必要時仍然能夠寫出一篇過得去的文言文。”
另一位交叉任教的老師是楊昌濟。他既在湖南第一師范教倫理學、哲學,又在省立第一中學教修身課。他重視對學生的修身教育,要求學生要“高尚其理想”,要“奮斗”,“有朝氣”,“有獨立心”,鼓勵學生探索救國救民的真理,做有益于社會的人。
楊昌濟的博學和高尚人格吸引了一批進步青年在自己的周圍,他的學問、道德和風采給周谷城留下很深的印象。毛澤東也很喜歡楊先生的課,時常去他家里討論問題,有時假期也放棄回家的機會,到板倉楊宅請教。1914年,毛澤東和同學們組織了一個哲學小組,請楊先生擔任指導。師生之間,相交甚深。毛澤東在1915年7月給友人的信中說:“弟觀楊先生之涵宏盛大,以為不可及。”
長沙有一個舊式圖書館,周谷城是那里的常客。他與毛澤東相識后,才知道毛澤東當時也常去那里,兩人笑語當年緣何失之交臂。
相識結情
1921年春,周谷城到湖南省立第一師范任英文兼倫理學教員。當時,毛澤東任一師附小主事(即主任)兼師范部國文教員。由于匡互生加入了毛澤東、蔡和森創辦的新民學會,毛澤東與匡互生交往甚密,而周谷城與匡互生是高師同學,也是五四運動的戰友,這樣,毛澤東、匡互生、周谷城三人既為同事,又是志同道合的熱血青年,自然結成好友。
一天傍晚,毛澤東造訪周谷城的宿舍。他剛踏進房間,就被書架上琳瑯滿目的書刊報章吸引住了。特別是其中兩套三卷本的《資本論》,毛澤東很感興趣。他半莊半諧地說:“你看這些書,不怕惹麻煩嗎?”周谷城說:“怕什么,該不會惹什么麻煩吧。”或許是共同的強烈愛國心和改造中國的遠大理想,這次交談把兩位熱血青年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他們之間來往更加頻繁,經常相互造訪,促膝談心。從學術問題到農民問題,從學校到天下大事,無所不談。毛澤東言之成理,寓意深刻,使周谷城深受啟發和教益。毛澤東還送給周谷城“康民尼斯特”(即“共產主義者”)叢書。在毛澤東的引導下,周谷城努力學習馬克思主義,逐步確立起為工農大眾服務的信念。
同年8月,毛澤東、何叔衡等人利用船山學社的房屋和經費創辦了湖南自修大學。毛澤東任教務主任,李達任第一任校長,聘周谷城、李維漢、夏曦、夏明翰等人任教。自修大學成立后,反響熱烈,學生日益增多,成為共產黨在湖南的一個公開活動場所。周谷城在自修大學的任教生涯,對他日后用馬克思主義階級分析的觀點考察中國的農民問題影響甚大。
相逢農運
1925年適逢國共合作蓬勃發展時期。6月,毛澤東來到長沙,準備去廣州國民黨中央黨部工作。為了廣泛地發動工農群眾投身大革命,毛澤東在周谷城、夏曦的陪同下,在湖南第一師范禮堂向與會的工人、農民作參加國民革命的報告。據周谷城回憶,毛澤東赤足穿草鞋,褲腳管卷到膝蓋以上,在講臺上打著手勢,以生動的比喻向工人、農民講階級斗爭的道理:“在階級斗爭中,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之間,沒有中立之余地。要么站在資產階級一邊,要么站在無產階級一邊。而站在資產階級一邊,終究要被無產階級消滅的。”毛澤東的這次講演,給周谷城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對他后來參加農民運動以及運用階級分析法觀察社會問題有很大影響。
1926年5月,在國共合作準備北伐時,周谷城來到廣州,住在粵秀酒家。毛澤東當時在廣州負責國民革命宣傳工作兼辦農民運動講習所,聽說老朋友到來,他非常高興,兩次前往粵秀酒家探望。毛澤東希望周谷城留下來做農民運動講習所的教師,和他一道從事農民運動,就對周谷城說:“周先生就在這里教書好啦,反正書是要人來教的。”但周谷城終因顧慮長沙方面繁重的教學任務而未接受毛澤東的邀請。他只在廣州住了兩個星期,兩個老朋友就依依惜別了。
在毛澤東的影響之下,周谷城回到長沙,同徐特立、柳直荀等人積極籌備湖南省教職員聯合會,動員和團結教育界人士參加革命運動。1926年冬,他參加了省農民協會并擔任顧問,同時被聘為省農民運動講習所講師。12月1日,毛澤東受邀參加湖南省農民代表大會和工人代表大會,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周谷城在會上見到毛澤東,又聽到他的講話,心里十分高興。會后兩人又一次暢談革命形勢與農民問題。毛澤東還就辦報一事與周谷城商談,并請周谷城一起吃飯。
周谷城在省農民運動講習所講課時,運用馬克思《資本論》的剩余價值學說,講過地主通過地租剝削農民的觀點,并在報刊上發表《論租谷》的文章,指出租谷是地主對農民的剝削。他經過進一步的調查研究,又寫了一篇《農村社會之新觀察》,運用剩余價值學說,系統地闡述了租谷是地主剝削農民的道理。
1927年3月,周谷城來到一時成為革命中心的武漢,在鄧演達主持的總政治部負責整理農民運動材料的工作。后來,鄧演達提出到河南前線去組織戰區農民運動會,讓周谷城擔任秘書工作。周谷城對做地下農運工作有些膽怯,而且身體欠佳還有痔疾,便婉言謝絕。毛澤東知道后便親自來找周谷城。當時,周谷城住在黃鶴樓下一間名叫“一枝棲”的破舊小旅館里。毛澤東一進門即問周谷城:“你為什么住這樣一個旅館?”周谷城笑著說:“便宜,每天只要一角錢。”毛澤東又問:“戰區農民運動委員會你既不想去,可否到全國農民協會工作?”周谷城知道全國農民協會是毛澤東主持的,很樂意地說:“很好!”毛澤東接著說:“明天全國農民協會要開執行委員會,你可去一趟。”第二天,周谷城按時來到農協會議廳。會議結束后,毛澤東對周谷城說:“周先生,你明天可到全國農民協會來工作。”
周谷城到全國農協當了一名宣傳干事,協助起草各種文書稿件,做宣傳鼓動工作。一次,周谷城把自己寫的《農村社會之新觀察》拿給毛澤東看,毛澤東很高興地說:“這文章是花了功夫的,最好能在報上發表。”周谷城聽取了毛澤東的意見。文章在漢口《中央日報》副刊上連續刊登了一個星期,反響強烈。
1927年,大革命形勢風云突變,相繼發生了“四一二”反革命政變、馬日事變、汪精衛集團叛變等重大歷史事件,大革命失敗。國民黨左派領袖宋慶齡、鄧演達被迫離開武漢,出國考察,毛澤東則到湖南發動和領導秋收起義。周谷城因發表《論租谷》和《農村社會之新觀察》等文遭到搜捕。當時,周谷城正臥病武昌,在一位老朋友的幫助下,借一葉小舟,順流東下,逃往上海才幸免遇難。
抗戰前夕,周谷城在暨南大學任教授,住在上海老靶子路一個猶太人的公寓里。一天,他在郵局送來的一卷報紙中發現裹有一封信,信封上寫著“致師友”。信是用復寫紙寫的,署名“毛澤東”。這是一封向全國各界人士呼吁一致抗日、建立聯合陣線的信函,信中希望在寇深禍急之時,臨民族危亡之險,作狂瀾逆挽之謀,急切呼吁“停止內戰一致對外”。周谷城讀后很受感召,他對李達講了信的內容,二人一起商量如何響應毛澤東的號召。雖然當時周谷城受到國民黨當局的嚴密監視,處境十分險惡,但他仍盡自己的最大努力做好抗日宣傳工作。
山城敘舊
1945年8月,毛澤東到重慶參加國共談判。國民黨對此封鎖消息,唯有《大公報》刊發通欄標題:“毛澤東先生來了!”當時,周谷城正在重慶北碚的復旦大學任教,他看到后,欣喜若狂,立即跑到中蘇文化協會秘書長張西曼處打聽消息。張告訴周,協會會長孫科要開茶會歡迎毛澤東,囑周谷城按時到會。那天,周谷城早早趕到,等在會場入口幾十步的地方。不多時,毛澤東身穿藍布短裝,頭戴白色郵帽,向會場大門走來。看見老友,周谷城急忙跑步向前,緊緊握住毛澤東的手,激動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毛澤東卻大聲地說:“您是周谷城先生嗎?”周谷城答道:“是的。”毛澤東也十分激動,眼里噙著淚水,伸出手指說:“一十八年了。”周谷城也感動得流出了眼淚,聲音顫抖地問:“你從前胃出血的毛病好了沒有?”毛澤東幽默地說:“我這個人呵,生得很賤,在家有飯吃,要生病,拿起槍當‘土匪’,病就沒有了。”在場的人都笑了。
過了兩天,周谷城同徐冰、翦伯贊、侯外廬、鄧初民、于立群等十幾人到張治中公館看望毛澤東。朋友相見,毛澤東對他們談了復員(由重慶搬回南京)的問題,說復員問題并不簡單,大家要聽話,聽人民的話。周谷城等人深受鼓舞。與毛澤東握別后不久,周谷城即復員回上海,積極投身反對美蔣的斗爭。
苦盡甘來
1946年暑假,周谷城和張志讓、翦伯贊、沈體蘭、潘震亞、周予同等進步人士發起組織上海大學教授聯誼會,通過聚餐會、座談會、報告會和發表宣言等形式開展反美反蔣斗爭。有的教授還參加了學生的游行示威活動,為營救被捕學生進行罷教斗爭,在反內戰、反饑餓、反迫害、反對遷校和動員各大學教授留在上海為新中國服務等斗爭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周谷城也因此成為著名的民主進步教授之一。上海解放前夕,他被國民黨強行逮捕,后經學校等多方交涉才被保釋。他被監視在家,無行動自由。
周谷城剛剛出獄,中共上海地下黨組織就指定他和陳望道、潘震亞三人為接收復旦大學的代表。上海剛一解放,周谷城就被任命為復旦大學校務委員會常務委員兼教務長。長期為之奮斗的人民解放事業終于變成了現實,周谷城無比激動和興奮,他情不自禁揮毫向毛澤東修函致意。毛澤東復信說:
谷城先生:
得書甚慰,如見故人。革命高漲,大家都是高興的。前途尚多困難,惟有團結最大多數民眾,方能戰勝帝國主義的反抗。相期共同努力!敬頌
教祺
毛澤東
一九四九年六月二十八日
1949年9月,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在北京召開。周谷城作為無黨派民主人士代表參加,與郭沫若、李達、馬寅初、歐陽予倩等人同在一個小組,共商國是。毛澤東派人給周谷城送去錢,并請他在北京多住兩天。周谷城參加了開國大典,聆聽了毛澤東“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的響亮聲音,他心情無比激動,決心為新中國的建設事業奉獻力量,會議結束后就回上海了。
“深淺”哲理
1956年4月,毛澤東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雙百方針。同年盛夏的一天下午,毛澤東派人去接周谷城。汽車一直開到中南海露天游泳池旁,毛澤東坐在布棚下,一見周谷城,忙著站起來,拉著他的手說:“又碰到了。”接著就問:“你能游泳嗎?”周谷城說:“少年時倒是在小河或池塘里可以游幾十碼,不知現在還能不能浮得起來。”毛澤東說:“試試看!”于是兩人換上泳裝,一同下水。毛澤東從深水一端下去,舒暢地浮游在碧波之上;周谷城小心翼翼地從淺水一端下去,走到水深一點的地方,就站不住了。毛澤東興致勃勃地向他招手:“來呀!來呀!這么大的游泳池,一個人游有什么意思。”周谷城打趣地說:“我這個人啊,既不能深入淺出,也不能由淺人深。”毛澤東聽了哈哈大笑。
游罷上岸,周谷城穿上衣服,毛澤東只披了一件睡衣,兩人坐在布棚下談天說地。毛澤東拿出一本線裝的《漢書》,翻到第69卷《趙充國傳》,兩人邊讀邊議。毛澤東對周谷城說:“趙充國這個人很能堅持真理。他主張在西北設屯田軍,在開始時,贊成者不過十之一二,反對者達十之八九。后來相反了,贊成者達十之八九,反對者只有十之一二。”這天下午,兩人談得津津有味,日落西山后又在游泳池旁共進晚餐。毛澤東意味深長地對周谷城說:“真理要人接受,總要有一個過程,無論在過去歷史上或現在都是如此,但要堅持。”毛澤東鼓勵周谷城堅持真理,堅持爭鳴,使周谷城深受感動。
辯論邏輯
周谷城年輕時攻讀過倫理學,研究過黑格爾的邏輯學。1956年,他寫了一篇《形式邏輯與辯證法》發表在《新建設》雜志2月號上,產生了強烈反響,引發了形式邏輯與辯證法關系的大討論。
這篇文章一發表,毛澤東就注意到了。他十分欣賞文章的探索精神和新見解。1957年2月,在一次會議上,毛澤東談到批評要有說服力時就舉例說:“《新建設》上周谷城寫了一篇邏輯問題的文章,我看就寫得很不錯。”
1957年春,毛澤東在劉伯承、賀龍、葉劍英幾位元帥和林伯渠、徐特立陪同下來到上海。毛澤東派人把周谷城接來,他拿出一本《新建設》雜志對周谷城說:“關于邏輯,你說得最明確。”周谷城想到這陣子被圍攻的情景,禁不住脫口而出:“不得了,批評像火箭炮似的沖過來,我受不了。”毛澤東笑著說:“有什么受不了,同他們辯論就是嘛!”周谷城急忙說:“我已成了眾矢之的。我的意見很少有人贊成,我很孤立。”“并不孤立,你的意見有人贊成。”毛澤東告訴他,《教學與研究》上有人寫文章引用他的觀點,“我可以叫人寄給你看看”。并鼓勵說:“不要害怕,要積極地寫。”吃飯時,毛澤東很風趣地說:“我請客,周先生同我坐。”兩個人坐在一起談起了往事。后來,周谷城收到了毛澤東叫人寄來的幾本刊物,在引用的地方還特意用折角作了標記。
1957年4月,周谷城到北京參加全國人民代表大會。11日上午,毛澤東約周谷城到中南海豐澤園長談。毛澤東問周谷城:“北京教育界、學術界有些什么朋友同你談得來?”周谷城說:“賀麟、鄭昕、馮友蘭、金岳霖等教授。”毛澤東隨即讓工作人員把他們請來,并把胡繩和人民大學的王方銘也叫來一起討論學術問題。毛澤東首先談自己的革命實踐,然后把話題轉到科學研究。毛澤東說:“領導革命必須實事求是,獨立思考;搞科學研究也必須實事求是,獨立思考。千萬不能把自己的腦袋長在別人的脖子上。”進餐時,毛澤東戲謔地說:“今天我請老朋友周谷城先生吃飯,請大家作陪。”毛澤東這樣一說,大家都感到輕松愉快,飯后又一直談到3點多鐘仍余興未盡。
這兩次談話以后,周谷城參加辯論的勇氣陡增。從1956年2月到1959年7月,他連續在報刊雜志上發表了20多篇探討形式邏輯與辯證法關系的文章。1958年4月,《人民日報》登載了周谷城的《六論形式邏輯與辯證法》。毛澤東讀了很感興趣,就打長途電話把周谷城叫到北京中南海來。一見面,毛澤東就說:“問題轉到《人民日報》上來了,討論可能展開。”周谷城答:“我把形式邏輯與辯證法聯在一塊講,卻又把它們嚴格劃分,恐怕不易有人信。”毛澤東夾著英語風趣地說:“formal logic本來就是formal的,要把它同辯證法混同,甚至改成辯證法,是不可能的。它是一門獨立的學問,大家都要學一點。”周谷城緊接著說:“中學高中班、大學初年級學一點是很好的。只怕教不好,學不到手。”毛澤東說:“懂不懂,當然也有人覺得是個問題,但人了門,學了一點,自己在生活實踐中要用,總可搞通的。”毛澤東對周谷城說:“最好把所有的邏輯書,不論是新的或是舊的,過去的或現在的,一律搜齊,印成大部叢書,在前面寫幾句按語式的話,作為導言。”
當時,由于周谷城正在著手寫《古代世界史》,所以他只收集了很少一部分,編了薄薄一本,定名為《形式邏輯與辯證法問題》。考慮到是毛澤東提出的,他就給毛澤東寫信,請毛澤東作序。毛澤東回信說:
谷城兄:
兩次熱情的信,都已收到,甚謝!大著出版,可資快讀。我對邏輯無多研究,不能有所論列,問題還在討論中,由我插入一手,似乎也不適宜。作序的事,不擬應命,可獲諒解否?敬復。教安!
毛澤東
一九五八年七月二十八日
西湖佳話
1958年1月6日傍晚,華燈初上,毛澤東派人用自己的專機把周谷城、談家楨、趙超構三人從上海接到杭州,到達西湖劉莊時已是子夜時分。毛澤東披著大衣,親自站在客廳大門口迎候。毛澤東與他們一一握手,并風趣地說:“深夜把你們揪出來,沒有耽誤你們睡覺吧?”三人同聲說:“沒有,沒有。”走進客廳,一張方桌,四把軟椅,毛澤東和三位黨外朋友各據一席,品茗暢談。毛澤東的談話廣及工業、農業、歷史、哲學、新聞、遺傳學等各個領域,其思路之敏捷,視野之廣闊,見識之精到,言辭之犀利,為常人之所不及,三位學者亦暢所欲言。毛澤東說,無論辦什么事,都要從六億五千萬人民的立場出發考慮問題。他希望三位黨外朋友“不要老待在教室里,報館里,應該到人民群眾中去,去走走聽聽,去呼吸新鮮空氣”。他說:“知識分子一定要走出書齋,如果你不肯自己出來,將來會有人把你們揪出來的。”又說:“譬如我,我到下面去跟群眾接觸,就感到有了生命力。”
當晚,毛澤東剛剛開完一次重要會議。為了迎接客人,他連晚飯都沒有顧得上吃。他特地多準備了幾個菜,斟上幾杯酒,陪著三位學者邊吃邊談。飯后又繼續暢談,一直到凌晨3點,誰也沒有一點困意。還是毛澤東看了看表,煞住了話頭說:“已經3點了,你們太累了,該休息了,我們改天再談吧!”
從庭院出來,有一段幾百米長的幽靜小道。此時正是滿湖月色,毛澤東送他們到汽車旁,笑著用手指著月亮,不乏詩意地說:“今晚的聚會,也可算得是一段西湖佳話吧!”
一張一弛
1958年,毛澤東到上海視察,邀周谷城相見。在毛澤東下榻休息的客廳里,兩人一人一個沙發,對面而坐。談話間,上海市副市長許建國走進來。周谷城并不認識許建國,見他向自己打招呼,就站起來跟他握手。毛澤東笑著對許建國說:“周谷城先生是我的老朋友,我認識他比認識你們早得多。”聽到這話,周谷城被觸動了心事,想起1927年毛澤東率眾在湖南發動秋收起義,忽然變得羞愧,趕緊申明:“我是一個沒有出息的人,我怕死。”接著說:“沒有跟主席上井岡山,同主席有天淵之別。”毛澤東連連搖手,大聲制止說:“沒有人怪你。”聽了這話,周谷城如釋重負,一股暖流涌到心頭。事后,周谷城曾說:“足證他對我的不安心情是完全了解的。”
又有一次,毛澤東去上海,把周谷城邀去。入夜,陳毅在錦江飯店設便宴招待。晚飯后在小禮堂觀看歷史劇《闖王之死》,工作人員請毛澤東去前排準備的大沙發就坐,毛澤東擺擺手,同周谷城一道在中間的一排小椅子上坐下,并笑著說:“我們就甘居中游。”開演前,毛澤東跟周谷城海闊天空地閑聊,周谷城隨口說:“有人認為,洪承疇之投降清朝,似具善意,目的是減少漢人大遭屠殺。”毛澤東略帶微笑地說:“有此一說,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事情不甚簡單,恐怕還是得作點研究。”周谷城后來回憶說:過去我和毛澤東談天,經常說到一句話:“一張一弛,文武之道。”毛澤東與周谷城之間無所顧忌的即興漫談,正是日理萬機之余一種愜意的松弛。
趣談“離騷”
1961年“五一”節,毛澤東來到上海,在錦江飯店與上海各界共慶佳節,周谷城、陳望道、周信芳等人也參加了聚會。眾人與毛澤東圍坐在小圓桌旁,無拘無束,自由交談,興致頗高。大家匯報的都是生活瑣事,毛澤東卻很愛聽。
當晚11點左右,周谷城已經回家睡下,忽接報社電話,讓他寫一首詩或詞歡迎毛主席,在第二天的《解放日報》上發表。周谷城堅持說寫不出。記者強求說:“不要緊,要求不高,寫一首好了。”周谷城說:“主席是內行,要求能不高?”推辭不了,周谷城寫了一首《五一節晉見毛主席——調寄〈獻衷心〉》的詞。詞曰:
是此身多幸,早沐春風,蠲日染,若新生。又這回傾聽,指點重重,為學術,凡有理,要爭鳴。
情未已,興偏濃,夜闌猶在誨諄諄。況正逢佳節,大地歡騰。人意泰,都奮進,莫因循。
毛澤東讀后很感興趣,便打電話約見周谷城。5月3日下午3時,周谷城到毛澤東住處。毛澤東見到他第一句話就說:“詞一首,看到了,怕不止一首吧?”周谷城說:“只有一首,我從來沒有在報上發表過詩詞,這確是第一首。”毛澤東說:“恐怕不止一首。”周谷城說:“平時我也偶爾寫幾句,那是附庸風雅。”毛澤東說:“附庸風雅有什么壞處?”周谷城說:“附庸風雅的人,無非是發發牢騷而已。”毛澤東說:“發牢騷有什么不好?有牢騷不發,過得嗎?”周谷城將話題一轉:“據說,屈原的《離騷》就是牢騷,說是‘離’、‘牢’同聲。”毛澤東說:“可能是這樣,但也未必一定。”周谷城便發揮道:“離騷可能就是牢騷,牢騷可能就是噦唆。‘牢’、‘羅’同聲,‘騷’、‘唆’也是同聲。念‘啰唆’,可能就是發牢騷。”對周谷城這段并無一定來由的話,毛澤東沒有詫異,反而微笑浮在臉上,覺得蠻風趣。周谷城更進一步笑著說:“主席教我們說話要風趣,真該好好注意。”毛澤東說:“是呀,老干巴巴,有什么味。”周谷城接著說:“我近來替‘風趣’找出了一種解釋:智慧超過需要時,可能有風趣;智慧趕不上需要時,不僅不風趣,可能要丟丑。”就這樣,他們由下午3點一直談到6點,意猶未盡。后來轉而談政治。周谷城偶然提及了鄧演達先生,毛澤東隨即問:“你認識鄧?”周谷城說認識,毛澤東說:“鄧演達先生這個人很好,我很喜歡這個人。”晚上,兩人又在一張小桌上用餐。
坦蕩胸懷
50年代邏輯問題討論的硝煙未散,60年代,周谷城又陷入了“斗爭哲學”的重圍。1961年3月,他在《光明日報》發表了《史學與美學》,提出斗爭即歷史過程;1962年2月,他在《文匯報》發表了《禮樂新解》,提出中國美學原理突出的一條,曰由禮到樂,即由勞到逸,由緊張到松弛,由矛盾對立到矛盾統一;1962年12月,他在《新建設》發表《藝術創作的歷史地位》,提出無差別境界和時代精神匯合論。文章發表后,又一次引起軒然大波,一時間,“商榷”文章蜂起。
從1963年至1964年,關于時代精神的討論前后延續了兩年,各方來稿踴躍,僅《光明日報》在1964年夏、秋之際三個月里討論的稿件就有近300篇,其中批評周谷城觀點的占大多數,贊成他觀點的僅30余篇。在這段時間里,姚文元為顯示其革命的徹底性,與周谷城在《光明日報》上多次交鋒。
毛澤東一直密切關注著這場討論。1964年7月,金為民、李去初給《光明日報》寄來一篇反駁姚文元的文章,發表前給毛澤東看清樣。毛澤東立即叫中宣部把姚文元的文章和這篇文章編成一本小冊子出版,并親自寫了一段按語作為序:
這兩篇文章可以一讀。一篇是姚文元駁周谷城的,另一篇是支持周谷城駁姚文元的。都是涉及文藝理論問題的。文藝工作者應該懂得一點文藝理論,否則會迷失方向。這兩篇批判文章不難讀。究竟誰的論點較為正確,由讀者自己考慮。
從今天的眼光看,毛澤東的這段序言并不顯得咄咄逼人,但對這場討論的態度,對辯論雙方觀點的態度,對老朋友周谷城的態度全在里面了。
1965年,在上海西郊一座西式別墅,毛澤東邀見周谷城,一起暢談哲學、舊體詩。在談話中,毛澤東想到了遠在臺灣的那位“五四學者”,無不遺憾地說:“胡適之的中國哲學史,只寫了一半,就沒有下文了。”周谷城補充說:“他寫的白話文學史,也只寫了一半,便沒有下文了。”毛澤東接著說:“中國佛教史沒有人寫,也是一個問題。”毛澤東此時回憶起海峽另一邊的故人,其情其景耐人尋味。話題轉到舊體詩,談起李商隱,周谷城隨口用湖南腔興奮地吟道:“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聞虎旅鳴宵柝,無復雞人報曉籌。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最后兩句周谷城怎么也記不起來了。毛澤東便笑著用同樣的湖南腔續了上去:“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這一嘆一詠,溫馨而有情致。
文革期間,周谷城遭受“批斗”、“抄家”。他的“時代精神匯合論”被列為全國重點批判的“黑八論”的第二位,他為此吃盡苦頭。雖身處逆境,他依然相信“萬品爭妍發眾香”的一天終究會來臨。1968年的一天,復旦大學工宣隊把周谷城從“牛棚”里揪出來,送到市府大禮堂,讓他聽毛澤東的講話錄音。錄音中有這樣一句話:“周谷城的《世界通史》還沒寫完,書還是要讓他繼續寫下去的。”周谷城聽后感慨萬千,知道毛澤東對他采取的是保護政策。
1976年9月9日,毛澤東與世長辭。周谷城驚悉此噩耗,潸然淚下,心情十分悲痛,夜不能寐,乃起床揮淚作《哀悼毛主席逝世》七律一首。詩曰:
陰沉一霎朔風號,領袖驚傳別我曹。
搶地吁天呼不應,傷心慘目淚如潮。
五洲魑魅焰仍在,百國工農志不撓。
且化悲哀為力量,繼承遺志奪高標。
毛澤東與周谷城的交情一直很好,用周谷城的話說:“幾十年來,沒有半點隔閡。”毛澤東與周谷城的交往清淡如水,用周谷城的話說:“我沒有向毛主席要過一官半職。”兩人可以說是真正的君子之交。只有君子之交,才有這情深誼長。
(《環球視野globalview.cn》第420期,撇虛有其表2011年第9期《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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