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淚:煤礦工人王春明口述歷史
作者:穿林海跨雪
原按:六十年代,為了配合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出版了大量普通人家史方面的書籍。這些書的內容不外是憶資本主義舊社會的苦,思社會主義新社會的甜。應該說,這些書籍對當時不了解舊社會的年輕人,是起了很好的作用的。這些書讓年輕人知道,在舊社會,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是非常困苦的,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社會主義新中國不是憑空從天上掉下來的,是無數人的鮮血和生命換來的。
我們現在走上了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與毛澤東時代相比,我國的煤炭開采事業取得了巨大的進步。礦工的安全保障、生活狀況,我相信與毛澤東時代比也一定有非常巨大的進步。為了堅定新一代的年輕人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決心,必須抓緊對年輕人的思想教育和引導,讓他們知道,與毛澤東時代相比,如今礦工的生命安全保障和生活是多么好。只要沿著DXP同志指引道路繼續前進,廣大人民群眾,包括下崗工人、礦工的生活就會一天比一天更好。
意識形態領域的陣地,改革派不去占領,反思改革派就一定會占領。為此,我建議國內出版社組織人力物力,編輯出版一些新時代的工人家譜,特別是礦工家譜,讓新一代的年輕人了解改革開放的偉大成績。要憶毛澤東時代礦工之苦,思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時代礦工之甜。通過兩個時代的對比,展示改革開放的偉大成就和給礦工生活、安全保障帶來的翻天覆地的偉大變化。
最近,我找到一本舊書《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工人家譜(家史2 )》,河南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工人家譜》共收錄十二篇文章,記錄了煤礦、機械、紡織、鐵路、郵電、公路運輸等行業中十二個老工人家史。特轉貼其中的第一篇文章----鶴壁礦務局陳家莊煤礦工人王春明的《礦工家譜》,以饗網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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礦工家譜
鶴壁礦務局陳家莊煤礦工人 王春明
我家住在安陽縣善應村,西依太行山,北臨善應河。家鄉的土地,大部分被兩戶地主、六戶富農占去了;窮人沒地種,只好下煤窯。我家人老四輩都下煤窯,現存的一盞破油燈,一頂爛氈帽,還是我老爺(曾祖父)留下來的。
四代下井人
我家四代人下窯,九口人喪命。我老爺下煤窯,被砸死在井下。為了生活,爺爺擦干眼淚,提起破油燈,戴上爛氈帽,又下井了。干了幾年,不幸井下冒頂,又被悶死在里邊。我爹那輩,弟兄四個,我這一輩,二弟和三弟,都死在井下,連我的未婚妻竇玉花,也是被嚇死的。
我大伯王邦印,下了草湖地煤礦。這個礦的資本家,光顧采煤,不愿花錢買木頭架棚,頂板齜牙咧嘴,經常往下掉石頭。大伯質問了資本家好幾回,資本家口頭上答應著買,可就是光敲梆子不賣油。大伯明知道有危險,可家里有幾張嘴等著吃飯,不下井不行啊!還是硬著頭皮下井了。結果大伯被活活地砸死了。
二伯王來柱,生來骨架大,是個地地道道的硬漢子。人家拉一百斤煤上山直喘粗氣,他拉一百五十斤,氣不喘,臉不紅,碰到別人拉不動時,他還幫一把。有一次,看見一塊石頭正要往下掉,他手急眼快,一膀子扛住,說聲"快!"人們一個箭步跳出險境,我二伯松開膀子,石頭才落了地。人,再硬的身子也是肉長的,終究是碰不過石頭。那一年,他在安陽水冶下坡煤窯下井,有一次大冒頂,一下子悶死在窯里了。
我爹王金柱,排行老三,一道在煤窯上干活。我九歲那年,爹下窯,一天干十二個小時,才給二斤米。一天二斤米,爹、媽和我們弟兄四個,實在無法維持生活,萬般無奈,爹把我拉到他跟前說:"春明,你是老大,家里實在沒辦法啊!爹給你找個吃飯的地方吧!"說著就把我送到地主申萬富家。
申萬富是個有名的"笑面虎"。我剛到他家,他就把一頭大鍵牛、一頭母牛和一頭小牛犢交給我放。這三頭牛老的老,小的小;有的走得快,有的走得慢;有的性子躁,有的性子拗。我這個九歲的孩子,真是放不好。、有一天,走到半路上,牛一歪脖,吃了申天寶地里的谷子。這申天寶是村里有名的"惹不起"。真是冤家路窄,他正好在路邊看見了,拿著棍子沒頭沒腦地打了我一頓。打一頓還不算完,硬要叫申萬富賠二斤谷子。申萬富本是個抱著元寶跳井-舍命不舍財的家伙,他不但不賠,反而在我身上出氣,提著棍子在門口又打了我一頓。最后逼得我媽沒辦法,到地里費了很大勁,拾了二斤豆子賠給他,才算了結這場災難。
我每天放牛早出晚歸,一到天黑,累得渾身酸疼,又渴又餓。到吃飯的時候,地主婆看見牛肚子鼓著,就給我兩個紅面饃,要是牛肚子不鼓,我連飯也吃不上。就這,申萬富的小老婆還叫我刷鍋、洗碗、倒尿盆。有一次,我失手打了一個碗,她就打了我個半死。我想,任憑拉棍要飯,也比受這窩囊氣強。我就離開了申家。
到我十一歲,爹的身體越發壞了,才四十三歲的人,面黃肌瘦,咳嗽不止,不能經常下井;就是下井,掙的米也不夠吃。實在沒辦法了,爹又一次把我叫到他跟前說:"孩子,跟爹下窯吧,不然,就要餓死。"我經常看到從井下往上邊抬死人,又看到爹累得那個樣子,一聽叫下窯,就說:"爹,我害怕!"我這一說,爹掉淚了,媽也哭了。爹緊緊地摟住我說:"孩子,不是爹娘不疼你,你是老大,累點總比餓死強啊。"
我跟爹下井了。從這以后,我在井下整整熬過了二十八個年頭。
第一天下井,我坐在爹懷里,爹坐在繩套上,轉悠轉悠地下到井底。幾十丈深的井下,到處往外滲水,巷道里有垅溝,隔不遠有一個小坑。把頭給我一個柳斗,叫我從坑里往老巷掏水。一個柳斗,能盛十五六斤水,把頭叫我保證這一個水坑流不滿。好容易干了十二個小時,升了井,身上的關節好像散了一樣,咋著也不好受。見了媽,我哭,媽也哭,爹含著淚說:"好孩子,別哭了,爹也是十一歲就開始下窯,過幾天就好啦。"第二天,增加到兩個水坑,第三天增加到三個,一直增加到五個。我兩只手提著兩個柳斗,另外擠出一個指頭提著燈,我馬不停蹄地跑著,提了這個坑的水,那個坑的水往外流,汗流到眼里也顧不得去擦。就這樣,總是有三個坑往外流水,眼看著巷道里的水有腳面深了。
我正忙得不可開交,把頭王黑雷來了,他乘我低頭打水的時候,照準屁股冷不防打了一悶棍,我一頭栽到坑里,沒等我起來,乒乓又是幾棍子,立時打得皮開肉爛,我卻哭不出聲來。王黑雷還甕著嗓子說:"別人都能提完,偏你提不完,耽誤幾十車煤拉不出來。今天念你初犯,扣你一天工資。"就這樣,我累死累活干了一天,只落了幾棍子。
慘死的伙伴
過了一年,我到水泉溝礦拖筐拉煤,一個小車拉五十斤,我拉不動,就跟我們村里的王林貴、王輪海三個孩子合起來,包了兩個煤車。在井下拉車,一個班拉三十車煤,三個人得四斤米,拉不夠不能升井。拉上山煤時,我拉一個小車,輪海拉一個小車,林貴輪流給我們推。有一天,輪海拉完了十車煤,找了個黑地方,剛坐下休息,因棚子年久失修,唿嚨一聲,煤墻片幫了,掉下一塊大石頭,正好壓住輪海。我和林貴聞聲急忙趕去搬石頭,輪海的腰己被壓斷,空張嘴哭不出聲來。我們架著輪海升了井,去找資本家張好林。張好林是這一帶的偽區長,起初把門的門警不叫進,我說:"出事了,非找張掌柜不行。"張好林出門來不耐煩地說:"找我干啥?"我說:"砸傷了人你管不管?"張好林根本就沒把我們這幾個童工看在眼里,開口就說:"下井是你們自己來的,不是我拿八抬大轎請來的,我不管,到哪個衙門口告我都行!"我們年齡小沒辦法,只好把輪海送回家。輪海的奶奶、媽媽兩輩守寡,就這么一條根,因為沒錢治,十幾天輪海就死了。
我和林貴埋了小伙伴,心里很難過,拖著沉重的步子,又回到礦上,俺倆合伙拉一個小車。有一天,我們從下山往上山拉煤,這個坡很陡,空手走還得兩手著地往上爬,我們兩個十二歲的小孩子拉著五十斤重的煤筐,實在夠嗆。我在前邊拉,林貴在后邊推,我一失腳,嘩啦一聲,連筐帶人一齊往下滾,林貴冷不防受到沖激,猛一下撞到煤墻上,失去了知覺。我滾了幾丈遠停下了,腳呲了一個大口子,我也顧不得疼了,勉強爬到上邊,只見林貴歪著頭躺在煤壁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我急忙大聲喊叫,可是不見林貴應聲,我心里咚咚直跳,速忙背起林貴就走。在大巷里正碰上王黑雷。王黑雷用燈一照說:"啊!你們兩個小鬼不干活,還在這里背著玩,勁頭可不小啊!"我怕王黑雷不問青紅皂白就打,趕忙說:"王先生,林貴出事了!"王黑雷提高嗓門說:"什么事,值得慌張!""你看看就知道了。"我一邊說一邊把林貴放下。王黑雷用燈照了一下,小臉蠟黃,頭上出血,腳也破了,可王黑雷仍毫不在意地說:"不要緊,劃破了一層皮,一會兒就好啦。"說著用手抓了一把煤沫子,往林貴頭上一揉,對我一擺手,"走,把他背上去!"到了井上,資本家照樣不管,不幾天林貴因得破傷風也死了。我又失去了第二個伙伴。
爹爹之死
在井下熬過了四年,我十五歲了,不光會挖煤,也學會了打井。爹是個下煤窯的全把式,采煤、砌鏇,樣樣都中,打井筒更是在行。爹打井,我也跟著做二手活。在舊社會打井可不容易,沒鉆機,全憑經驗。有一年,資本家看好一個地方,問我爹能不能保險打出煤來。我爹說,不十分保險。資本家眼珠一轉,陰毒地說:"我現在錢還沒到,干一個班先抬半個班的錢,其余的等打出來煤再說。"這個井筒打了二十來丈深還不見煤,資本家宣布不打了,其余的一半工錢耍賴不給,他說:"沒打出一點煤,我自己的幾十石糧食都賠在里邊了,還有錢發工資?"
爹是個老實人,受了這次騙后,總是悶悶不樂,到西山看了幾天,找好一塊地方,和更西叔他們十二個人合伙,自己打了一個小窯,挖五丈深,就出煤了。煤層雖只八寸厚,可人心齊,干勁大,每天還能挖一千二百斤煤,每人每天分一百來斤,換點糧食,接點菜,日子還可以勉強過去。大伙都說,寧可日子苦一點,也比給資本家賣命強。約摸有半個多月,井口上就堆了一大堆煤,爹干瘦的臉上,第一次現出了笑容。誰知這件事很快被偽隊長劉玉生知道了,他帶了兩個護兵,背著槍拿著鐵锨,到我們開的井旁邊打新井。這明明是欺負人,但又惹不起人家。我們不愿意叫他打井,他非打不可,還說:"和你們合伙干也行,我自己一股,你們十二個人一股。"他既不出錢,又不出人,每天挖出一千二百斤煤,劉玉生白白訛去一半,我們十二家每家只能得五十斤煤,生活顧不住呀!只好對劉玉生說:"把這口井送給你吧,我們不干了。"劉玉生沒勞力當然干不成,我們不干,他也不干了。
被劉玉生趕走后,我爹領我到拐頭地煤礦,給資本家杜成齋打井筒,我爹下頭班,我接爹的班。打井用的井繩,一般都是用皮做的,可這個資本家用的卻是麻繩,并且磨得起了毛。工人們說:"東家,換根繩吧!"提了幾次,資本家理也不理。我爹是個犟性子,幾天不說一句話,說出話來能頂倒人,這次他真氣極了,照著資本家的臉說:"買起馬就備起鞍,井筒都打了,還買不起一根繩了"資本家說:"你說大話不腰疼,我又沒開銀行,哪來那么多錢。"這一天,我買了兩碗面,自己吃了一碗,留一碗準備給爹吃。該交班了,井繩絞到中間,嘣地一聲斷了。我爹被活活地摔死在井下。
我把爹背到井上,己是深夜十二點了。我撲在爹的尸體上,總想著他老人家沒有死,他不能死啊!他死了,我倆一家人可怎么過呀!深更半夜,守著爹的尸體,我這個十五歲的孩子,真是哭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媽領著幾個弟弟從二十里外的老家趕來了,我們全家抬著爹的尸體,到杜成齋家去說理。杜成齋家門口把著兩個崗,不叫我們進,我在門口吵,媽在門口哭,周圍圍了一大群人。杜成齋看著躲不過去,只得出來了。他一出門就毫無人性地說:"我花錢,你出人,死了怨自己不小心。"我說:"你要花錢買根繩,也不會這樣。""井繩不好你不會不下!"我當時年輕,缺乏斗爭經驗,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杜成齋這個老滑頭,叫門崗拿了幾個饃給我,叫我回家。我想,爹的一條命,只值這幾個饃?我氣得抬手把饃朝杜成齋身上扔去,杜成齋扭頭溜回家了。在那個時候,哪有窮人說理的地方啊!
七十條人命
爹死后,看著他老人家留下的破油燈,爛氈帽,全家人發誓不下煤窯了。可是五口人的生活怎么辦呢?在舊社會,大小道路千萬條,哪有窮人走的路!正在這時候,我四叔王銀山從三桿槍煤礦回來了,他看著我說:"還是下窯吧!到三桿槍,你下一個班給二斤米,煤山下一個班給一斤米,先湊合著顧住嘴再說。"實在沒辦法啊!媽合計著,四叔說的也對,于是我帶著十一歲的弟弟煤山,與四叔一道,下了三桿槍煤礦。
三桿槍煤礦是鶴壁一帶的大礦,每個班下井七十多人。干了幾個月,井下水漸漸的多起來了,我雙手捧了一些淋幫水,放在嘴里嘗嘗,味道很苦,根據以往的經驗,我想:地下水是甜的,現在水是苦的,離這不遠一定有老窯存水了。我又走到掘進頭,里邊森涼森涼的,我用手貼向煤壁,整個胳膊都冰涼,好像觸電一樣。我覺得危險,很快就要出事了。
我勉強干完這一班,升井的時候,已是半夜。我四叔和煤山來接班,我把井下出水的現象向四叔說了說,叫他這幾天不下井,四叔有些猶疑。這時候,把頭催我四叔趕快下井,四叔想了想說:"先下這一班,看看再說。"他一面說著,一面拉著煤山下井了。
我回到住處,吃罷飯正想睡覺,聽到外面亂嚷嚷的,說是井下出事了。原來這一班人下井,放第一茬炮的時候,一炮崩透了煤墻,老窯存的水順巷道往下直灌。工人們齊往井口跑,有的抓井繩,有的跳上起重筐,都想逃出井口。正在這千鈞一發的緊要關頭,起重井繩嘣地一聲斷了。后來才知道,這井繩是資本家李貴砍斷的。那李貴本是個偽軍官,平時殺人不眨眼,他站在井口,聽著井下的吵嚷聲,他估計井下這七十個人,若是設法搶救,能救出一半;但他又想,這些人一出來,可不是好惹的,一定要鬧事。想到這兒,他手拿斧子,對準起重井繩,三斧兩斧把井繩砍斷了。然后他朝著兩個絞車工說:"這事要透出風聲,我要你們的腦袋!"
井下漸漸沒有動靜了,七十條人命完全死于井底,死在資本家李貴的手里。工人家屬聞風趕到,齊哭亂哄地找李貴要人。我到井口看了看,只見二十多丈深的井筒,水漲得離地面只有三丈深了。黑黑的井水,吞噬了七十個階級弟兄,吞噬了我四叔和二弟,悲傷、仇恨一齊涌向心頭,我真想抓住李貴狠狠地咬他幾口。可刀把一子在人家手里,有什么辦法呢?那天,我無可奈何地離開了三桿槍煤礦。
圈窯----人間地獄
四叔和二弟死后,我又一次發誓不下煤窯。真是像俗話所說的,屋漏又遭連陰雨,船破偏遇頂頭風。緊接著,一間破房子也被保長王合訛去了。一家人連個落腳的地方也沒有了。故土難舍,但為了生活,全家人忍受著剜心的疼痛,離鄉背井,流浪到太原。在太原人地兩生,舉目無親,哪里是個安身之處,實在沒法,全家人就在城外找了一個土窯洞住下了。有一天,我到城里想找個出力的地方,剛進南門碰見一個穿洋服的人,他見我就問:"苦力的,想干活嗎?"我說"想干。"心里想,真是時來運轉,找不著碰著了。那人接著說:"干一天給一元二角錢,跟我走吧!"我說:"還沒有吃飯。"他就順手給我四個白饃。拿著白饃,我把兩個放起來,準備給媽和弟弟吃,剩下兩個,我一邊吃一邊等著。不一會,那人帶著十來個人來了,說一同到北門外去干活。誰知把我們弄到鐵悶子火車上后,門一鎖,火車一個勁地開起來了,從正晌午一直開到天黑,車才停下來。
一打開車門,兩個日本兵端著槍把我們叫了出來,押到一個土屋里又把門鎖上,門口還站了崗,不準出入。該吃飯了,提來一桶水,每人分兩個紅面饃。夜里,北風呼呼地刮著,我們都穿著單薄的衣服,凍得睡不著覺,背對背地坐著。一夜之間,腳都凍腫了。
第二天,日本鬼子拿著槍,把我們押出來,只見四周崗亭林立,周圍是一層一層的鐵絲網,外加一層電網,活像個大監獄。
日本兵把我們押進一個斜煤井,井口是個鐵柵門,鐵門上拴著一個大鐵鏈,鐵鏈上邊有個很大的鎖,我們進去后,門又鎖得緊緊的,門口還站著一個日本兵。我們走到井里,里邊又悶又熱,又腥又臭,工人們都光著身子,連個破氈帽也沒有,有的挖煤,有的抬煤,動作很慢,都好像喝醉了似的,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有的倒下去就起不來。他們看到我們這些新來的人,都露出同情和驚奇的眼光,問我們從哪里來的,我們回答是從太原被騙來的。后來才知道這就是大同的圈窯。
圈窯真稱得起人間地獄,二十個人有一個工頭跟著。這工頭不是一般的工頭,他們腰里掖著槍,左手拿棍,右手拿皮鞭,輕者打皮鞭,重者一棍打個半死,如有半點反抗就地槍殺。
在陰森森的礦井里,誰也不說一句話。一天送兩次飯,每人兩個紅面饃,提去一桶涼水。后來每頓飯給一碗黑豆,黑豆配涼水,井下工人沒有一個不拉肚子的。每四個小時工頭換一班,工人稍稍喘口氣,就又接著干。在井下不知道白天黑夜,一連干七天七夜不能睡覺。有時干著干著手一拄镢頭就睡著了,工頭見誰站著不動,過來就是一悶棍。我親眼看見每天總得打死一兩個人,人死了往老塘里一扔就完了。干夠七天,才被工頭押著走出井口鐵門曬曬太陽晾晾風,曬夠三個小時,又被押著走進斜井的鐵門,再干七天七夜的活。
什么時候才能逃出這個吃人的牢籠?這念頭一直在我腦子里回旋著。
我第二次出來晾風的時候,由于在井下缺少營養、不見陽光,一出井口,覺得天旋地轉,陽光好像萬道銀絲,刺進眼睛,刺進腦髓,看不清什么東西,我閉了閉眼睛,還是一樣。在井下想見陽光,這時又怕見陽光了。
下了井雖然好一點,可是眼睛總是看不清,頭也發脹。和我在一起挖煤的人,沒多天就死去五十多個。我雖說沒死,頭上身上也挨了不少棍子,到現在還留著傷疤。
有一次,工頭派我和董其貴上井拿筐,在半路上,我問董其貴:"咱們想個辦法跑吧!"他說:"要是跑不脫的話,不是電死就是被打死。"我稅:"反正是死,死在井上比死在井下強,碰巧了還能逃條活命。""對,咱們看機會。"董其貴答應著。兩個人來到井口,正是午夜,把門的日本鬼子,抱著槍正打瞌睡,我輕輕地拉了下鐵門,一個鐵鏈子連著兩扇門,不是那么緊,我又把鐵鏈子松了松,鐵門出現了一條縫兒,我在董其貴耳邊輕聲說:"拉!"董其貴使勁往兩邊掰著兩個鐵門扇,我扁著身子擠出了門;接著,我掰著門,董其貴也擠出來了。我們輕輕地走出去,把門的日本鬼子并未發覺。俺倆出了井口,在院子里的黑暗處轉了一圈,都是電網,便發起愁來;又轉了一圈,看見一個水溝,溝里有一團亂鐵絲網,我用大棍一挑,把鐵絲網弄到一旁,我們鉆出來了。兩個人鉆出電網,好像出籠的鳥兒,猛跑起來。跑了約五六里地,看看后面沒有人追,才停下來休息。我問董其貴:"你是哪兒人?去什么地方?""我是東北人,要回東北。"我說:"我媽和弟弟在太原,我要回太原。"兩個患難弟兄,也沒有什么作個紀念,互相磕了一個頭,兩個人交換了地址,說了聲"后會有期",一個往南一個往北各自走了。
死里逃生
剛剛逃出來,心里總是害怕,再加上眼睛怕見陽光,我就白天找個麥秸窩睡覺,晚上走路,走了幾天才到太原北門。那天天已經亮了,眼睛也漸漸的適應了陽光,我多么想見媽媽和弟弟啊!我的腳步越來越急了,心里也越來越緊張了,家里是什么樣子呢?
我正走著,身旁一輛卡車猛地停住了,從車上跳下來幾個穿綠衣服的人,嘴里喊著:"苦力的干活!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我架上汽車,嗡地一聲汽車又開走了。開到一個有電網圍著的平場子里停下來,把我推下車,給了一個鐵锨就叫干活。
隆冬寒天,北風呼呼哄,我穿著不能遮體的破單衣,戴著一頂爛氈帽,光著腳,身上像刀子割一樣。該吃飯了,吃的是紅面饃,喝的是半溫水。工人們個個餓得面黃肌瘦。日本鬼子卻吃大米飯、豬肉,他們吃不完就倒在豬槽里。
這是給日本鬼子修飛機場。場內住著很多鬼子,他們訓練狗,專門對付勞苦工人。日本鬼子先扎一個抵人,穿上破爛衣服,里邊裹著一塊肉,鬼子一指,狗就撲向紙人,三撲兩撲把肉抓出來吃了。慢慢地狗就抓工人了。日本鬼子訓練了四五條大狗,他們在工地帶著來回亂竄,用來代替監工的。鬼子常牽著狗,站在高崗上向周圍看著,見誰不抬著筐跑,就用手一指,狗一搖尾巴撲上前去,先一口咬住腿,然后再用爪子扒肚子。有一個老頭走得慢了,日本鬼子一指,狼狗撲過來,一下抓瞎了他的眼,又是兩下把腸子扒出來,血淋淋的腸子弄得滿地,日本鬼子還特意叫工人們看,企圖殺一警百。我親眼看見狗吃了幾個人。有一次,我正在干活,日本鬼子牽著狗瞅著我笑,我真想趕緊躲開,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日本人一指,狗撲向我,一口咬住了腳脖,把我扯倒,我怕狗扒肚子,馬上一翻身趴下,雙腳亂蹬,打了幾個滾,才算沒有叫狗咬死。我的腳脖被狗咬掉一塊肉,立時,鮮血直流,一個叫王海的工友馬上扶起我,找了一塊洋灰袋紙,給我包扎起來。
每天掙扎在死亡線上,我自己也害怕起來,狗咬了以后,更為傷心,決心冒險逃跑。
這天夜里,我沿著電網看了一圈,見有一個水溝,就順著水溝鉆出電網,拄著一個棍子,一瘸一瘸地離開了這個殺人的刑場。
老虎礦上血淚多
走了半夜才到家,媽見我又瘦又瘸,頭發半尺長,摸著我的頭說:"孩子,你這幾個月到哪兒去了?"我把被騙下圈窯、被抓修飛機場的事說了一遍,全家哭起來了。哭有什么用,沉重的生活擔子,逼著我又東奔西跑去找活干。沒找到活,碰到了兩個老鄉,一個叫王富貴,一個叫王良,他倆對我說:"太原西三百五十里遠,有個老虎須煤礦,有采煤技術的,下一個班給一斤十二兩米。"我在無路可走的時候,聽到這消息,又高興又害怕。回家和媽商量,媽也只好同意了。沒路費,媽把唯一的囫圇褂子賣了兩塊半錢,我拿著一塊買了一張火車票,搭車走了。到煤礦后,很快就上工了。上了兩個班,都是先一天領第二天的米。我估摸著,全家都到礦上,還比在太原強些。于是,我把媽和弟弟接到老虎須煤礦了。
老虎須煤礦,的確比老虎還厲害,這個地方的群眾編了這樣一首打油詩:到了老虎礦,老虎撲綿羊,僥幸死不了,也得身受傷。這里用鐵絲網圍著,通了電。圈里除了日本鬼子住的是瓦房外,工人們住的是個大棚子,有家屬的吊一張席子隔起來。夜里天氣冷,棚子里四面透風,好像睡在露天地一樣。工人們偷點煤烤火,日本鬼子怕燒了棚,強逼著工人用水潑滅。晚上,孩子們凍得直哭叫。
在井下,誰行動慢了,工頭掄起棍子就打。在井下累個半死,到井上凍個半死。原來說明給米,后來給成棉籽餅。工人們先是面黃肌瘦,慢慢地就浮腫起來,臉腫腿腫,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一頭摔在地下,口吐白沫,躺一兩天就死了。
工人們一躺倒,工頭就不發口糧,每天只給兩個胡蘿卜。工棚里每天總得抬三五個死人出去。死了人,工頭叫工人把尸首抬到萬人溝邊,一扔,就算完了。這里大白天成群的狗,夜里成群的狼,到處亂竄著吃死人,胳膊腿叼得滿地皆是。這溝里究竟扔了多少死人,誰也不知道。
每到晚上,帶家屬的更是倒霉。夜里,日本人拿著手電筒,滿棚子亂竄,看見青年婦女就拉走。我住的工棚里有個青年工人,帶著妻子和一個不滿周歲的小孩,日本鬼子要搶他妻子,這個青年人剛要去阻攔,當場被殺死了,妻子被污辱后上吊自殺了,小孩也餓死了。工人們氣不過,就紛紛逃跑。日本鬼子怕跑人,就加強崗哨。上班時,日本鬼子端槍押著工人到井口,看管得很嚴。
我媽生病了,弟弟也生病了,我的腿直發軟,也要生病,全家人眼看著活不成了。一天,媽對我說:"春明,趁咱有口氣,趕快回家吧,死也把骨頭埋在家門口。"我聽了媽媽的話,于是,在一個漆黑的夜里,全家人逃走了。
斗爭才能勝利
從太原坐火車回到安陽,踏上了家鄉的土地,雖然還是一貧如洗,我們總算活著回來了。想到這一點,心里也稍愉快些。下了火車往西走,到了楊家疙瘩,正往前走著,看見路旁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在那里痛哭。我媽是個軟心腸人,就上前去問那姑娘為啥哭,那個姑娘叫竇玉花,她哭著說:"俺爹被地主逼債逼死了,俺娘也被逼得上吊了,無依無靠,只剩下我一個人......"聽到這,我媽也跟著姑娘哭起來。
窮人和窮人心連心,哭了一會兒,又說了一會兒家常,我媽就對那個姑娘說:"俺家就在那邊南善應村,也是窮得地沒一分,椽沒一根,你若是不嫌氣,就跟我們一塊兒過吧;你要是不愿意,咱們以后當門親戚走也行。"竇玉花聽了我媽的話,抬起頭來看了看我們一家人,點了點頭。就這樣,我們回家的路上又多了一口人。
回到家,沒有了房子,全家人無處安身,只好在村頭破廟里住下來。
生活還是沒有一點辦法,只不過多了一張嘴。為了吃飯,我又干起了老行當,下了沙石灣煤窯。
沙石灣煤窯的資本家,名叫王三全,是皇協軍的頭子,手下有一批反動武裝。
王三全開這座煤窯,賺了不少找,可就是拖拖延延的不給工人開工資,工人們都是沒有隔夜糧的窮人,哪能等得及?于是就成群結隊地找他要工資,每找他一次,他總是推托說:"唉!我也是難啊,你們看,有煤賣不出去,等兩天吧。"過兩天,又去找他,王三全還是哭窮不給發工資。工人實在沒辦法,我們就串連十來個人,想著非得設法治他一下不可。大家說,假若工人都一齊不干活,井下煤采不出來,水排不出去,給他來個淹井,看他發不發工資?我們商量好以后,第二天一齊不上班了。這一來,果然靈驗,王三全有點著慌,他派人叫工人上班,工人說:"肚子沒吃飽不能下井!"他知道這里有文章,就打聽串連不叫工人上班的領頭人。有個小把頭給王三全透了氣。王三全一聽是我領的頭,可把他氣壞了。
王三全派了三個皇協軍,拿繩背槍,到破廟里找我,見了面不問青紅皂白,把我捆起來吊在樹上就打。打了一頓又帶到皇協軍隊部,王三全親自"審問":"是你不叫他們上班?""一人一姓,誰也擋不住誰,他們能聽我指揮?"王三全說:"我就奇怪,為什么一齊不上班了"我說:"吃不飽咋能上班?"他說:"叫他們上班,馬上給他們開工資。"王三全把欠下的十三天工資都開了,唯獨給我少開了三天的工資。我找把頭一問,他說:"捆你那天,掌柜派了三個皇協軍,費了三個工,所以扣你三天工資,這叫'繩錢'。"我挨了打還得扣繩錢,天底下竟有這樣不公平的事。
在苦難的共同生活里,我和玉花逐漸產生了愛情,媽也為我倆安排了終身大事。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我被捆走挨打的那天,我的未婚妻玉花也被嚇得有了病,沒到三天就死去了。
血債要用血來還
一九四八年,我的老家南善應村解放了。我從煤礦回到家,參加了反霸和土地改革的偉大運動。我高興得睡不著覺。在黨的領導下,我和俺村的窮哥兒們,跟土改工作隊一起,和地主惡霸接連斗爭了一二十天。罪大惡極的地主王清平、楊樓子、王銀國,經上級批準,在本村槍決了。但地主王老貴等隨著偽軍逃跑了。
斗倒了地主以后,就開始分地。我家分了三間房子十畝地,還分了一頭大牛。我在資本家鞭打之下,沒掉過淚;被惡狗咬傷,沒掉過淚;就是父親被摔死,叔父、二弟被淹死,我也很少流淚,都把淚水往肚里咽。這次,當我牽著牛回家的時候,我的眼淚卻像泉水一樣涌了出來。我感激黨,我這個九死一生的人,終于活過來了!在黨的溫暖的懷抱里,生活有指望了。
一九四八年,這一帶正是拉鋸形勢,國民黨匪軍和還鄉團經常騷擾這個地方,我知道必須要用戰斗來保衛這勝利的果實,在解放湯陰的時候,我們組織了擔架隊,大家選我當隊長,幾次戰斗我都上了前線。
過了三個月,國民黨的新五軍反攻過來了,地主王老貴和偽保長王合,也跟著回來了。當時我們農會干部還缺乏斗爭經驗,有些就不幸被捕了。王老貴把他們一個一個地捆起來,拉到村東的老廢井邊,每人脖子上拴上一塊石頭,往井里一推,十二個干部和一些群眾都被殺害了。我們暗暗地記下了這筆血債。
殺死干部以后,地主們開始倒算了,誰分了他們的地,不管收成咋樣,每畝地要四百斤谷子。牲口、衣服也都倒算去了。可惡的地主階級,比過去更兇惡地壓在人民的頭上。
又過了三個月,解放軍全面反攻,我也跟著回到了家鄉。經受了這次鍛煉,使我更加熱愛黨熱愛毛主席。我和其他干部領導群眾重新分配土地,大家一致選我當了副村長。我這個在舊社會當了半輩子煤黑子的人,也管理起村里的事情來了。
今日礦工甜
隨著國家建設的需要,黨號召煤礦工人回礦工作,我也想回煤礦了。有一天,我找正村長楊克文同志說:"伙計,我想回礦啊!"我這么一提,他說:"那一年你爹死了,你不是發誓賭咒不下窯了嗎?為什么現在又想回礦啦?"是啊,我是不止一次地發過誓,賭過咒不下窯,但那是舊社會,那是給資本家賣命,當時為了生活,想脫離也脫離不了,現在搞社會主義建設,我干煤礦是內行,我應該發揮這一技之長。
就這樣,他們同意我仍然回礦當工人。到小西天煤礦,見了很多老朋友,這里一切都變了,下井有工作服,上井有澡塘,下一班八小時,工作時間比過去減少三分之一。
不久,我和張桃榮結了婚,生了兩個小孩,現在都已經十來歲了。
鶴壁建礦的時候,我從小西天被調到鶴壁陳家莊煤礦。我的眼睛因為在山西大同下圈窯遺留下不少病癥,看不清東西,頭腦還發脹,領導上很關心我,把我送到邯鄲眼科醫院治療,用了幾個月的時間,把眼睛治好了。
現在我是六級工,一家四口人,生活過得很好。飲水思源,要不是共產黨、毛主席,我哪有今天呀!
我祖傳的那個破油燈和爛氈帽,一直保留到現在。我不但給青年工人們講,還給我的兩個孩子講,讓我們的后代,記住好日子來得不容易啊!
從童工轉化為國家主人
作者:劉素珍
一、 進“殺場”
那是永遠不能忘記的,充滿仇恨的日子啊——
我的爸爸是個建筑工人。媽媽九歲時,就進震寰紗廠做工。后來,媽媽生下我們兄弟姐妹六人,孩子多了,一拖累,就只好在家里照看我們。在那萬惡的舊社會,物價飛漲,爸爸一天掙不了幾個錢,怎能養活我們全家八口人呢!我哥哥和六妹是有病無錢醫,拖死的。五弟是因我家欠高利貸沒錢還,債主要搶他去賣錢抵債,嚇得病死的。爸爸媽媽實在沒法子,只好把我寄養在外祖母家里。
外祖母原先也是紡織女工,被日本鬼子打跛了腿,年老體弱,日子也很困難。因此,在我十一歲那年,就設法進了第一紗廠當童工。
每天半夜,雄雞才叫頭遍,外祖母就喊我:“巧,快起來上工。”外面北風呼呼地叫,破房子的板壁吹得嘩嘩地響,我蓋的雖然是一床象魚網似的破棉絮,但能多睡一會也是好的啊!外祖母怕我遲到不能進廠,就橫著心把我從被子里拖出來。天空是黑黢黢的,我們家離紗廠很遠,我怕路上的狗子咬,又怕碰見壞人,六十多歲的外祖母,總是冒著霜風寒露,跛著腿,一手拄著拐棍,一手牽著我到廠里去。
紗廠的鐵門還沒有開,我手提著母親做工時用過的破飯盒,束著圍腰,穿著一件破棉襖,站在鐵門外等著。江邊的寒風,把我的骨頭都吹涼了。
為什么要去這么早呢?因為,那時我才十一歲,個子矮小,資本家不發進廠卡片,我連做工的權利也沒有啊!多虧住在隔壁的涂伯伯,一紗北場的老工人,她看到我們婆孫倆人生活實在難過,就主動教我學點技術,為了將來好做工。我得趁人多時,牽著大人的衣角,從人縫里混進去,其實,這都是資本家的鬼花招,他不給你發進廠卡片,不承認你是個工人,當然就不給你發工資,你進去了,就給他白干,有什么辦法呢?為了日后能有工做,雖然白替人家干活,那只有忍氣吞聲。
進廠了,站在細紗機臺的前面,我還只有機臺的一半高。換粗紗夠不著,我就用鐵盒子墊著腳去換。天板上的粗紗,更加夠不著,我不管危險不危險,咬緊牙關,兩腳踩在機臺的鐵架上,放紗拿紗。每天連續十四個小時勞動,轉來轉去,爬上爬下,累得我上氣不接下氣。特別是做夜班時,圍著機臺接頭,擺管子,掃地,真磨得我昏頭昏腦,兩腿發抖,有時蹲在地檢一朵白花,感到特別舒服,蹲下去就不想起來。如果是紗管掉在車底下,我能撲在地上找,那就更算是“享福”了。做完夜班,早上出來時,臉上煞白,就象棺材里頭的人。就這樣,我一夜夜地熬,一夜夜地怨天不亮呀!
勞累還不說,我這個沒有卡片的人,象個見不得人的私伢一樣,還要格外擔驚受怕。資本家或者考工之類的人來車間了,我就嚇不過。他們在前頭,我就跑到車后頭,他們在后頭,我就跑到前頭,有時還跑到廁所里去躲。想學點手藝,想生存,真是難啊!每天早不見太陽,晚不見天,用水泡點飯還是偷著一口一口的吃,受累受嚇,連一分錢也掙不到。
資本家只顧他發財賺錢,哪管工人的死活。在三伏天,一進車間,工人們汗濕的衣服就完全貼在身上,經常有人中暑倒在地上。每天和我一路上班的童工魏英蓉,得了癆病,吐血,人瘦得象干雞子一樣,不但沒有錢治病,連飯都沒有吃的。她拖著病還在車間里受折磨,終于死去了。這個受苦的同伴,在我心上刻下了可怕的痕跡。所以,每當我進車間時,渾身就起雞皮疙瘩,轟隆隆震耳的機聲,好象是轟炸機在我頭上威脅;一排排長皮帶嘩嘩地響,好象是皮鞭打在我身上一樣。我害怕這吃人的車間,憎惡這吃人的車間,每當我進了這個貼著“開車大吉”紅紙大字的“獄門”時,總是膽戰心驚。有一次,我回到家里,含著眼淚向外祖母哀求:“家家,我寧可在外面檢渣子,做零工,也不情愿在車間受這種折磨,這不是進紗廠,是進‘殺場’啊!”外祖母抱著我的頭,眼淚蔌蔌地說:“苦命的伢,不是我狠心,你曉得,在外面做零工總是有一天沒一天的,將來要能在紗廠做,雖說苦一點,事情總要長遠一點,你要咬住牙來熬啊!”
二、“替工”的日日夜夜
日日熬,夜夜盼,好容易學會了細紗值車工的技術,由生手變成了熟手。可是,在那暗無天日的年代,就是你有了技術,也不容易謀到工做,還要面子,托人情。后來,外祖母好不容易東拼西湊弄了一點錢,引我到街上去買了兩瓶酒,兩盒糖,餓著肚子去向頭佬送禮。
頭佬家里,早擺滿了別人送來的禮物,有各種各樣的綢緞衣料,有繡花緞子鞋。她看我手里只有兩瓶酒,兩盒糖,扳著臉說了一句:“放在桌子上,放在桌上!”我看見她那雙帶刺的眼睛,聽見她那冷酷無情的聲音,把東西一放,就趕快出來了。
我總算是取得了“替工”的資格,有了一張進廠卡片,進門的時候不用牽大人的衣服角了。可是,替工的日子也不好過,哪個機臺上缺人,替工就得到那里頂;哪里生活難做,頭佬就往哪里派,我原來是在一紗北場,后來又到一紗南場,人生地不熟的,年紀又小,這個推過來,那個推過去,象個陀螺,由他們抽打。我除了看守機臺外,還要侍候頭佬;上班時,幫頭佬提飯盒子,拿圍腰。快下班時,又幫頭佬打洗臉水,抹身上的飛花,蹲在地上幫她提鞋子,就象她們的丫頭,這樣做,她們是否會對你好一點,多派活給你,或者不打你呢?
不!這些為資本家效勞的狗腿子,是沒有人性的。在三伏天里,車間特別熱,機臺燙手,衣服汗濕了貼在身上,一直沒有干過。當時我腿上長了膿皰瘡,結成一個個的血疤子,飛花沾在上面,又癢又痛。生活難做,斷頭特別多,機臺上開了大花。封建頭佬穿的一套青小紡褲褂,繡花緞子鞋,口里鑲著金牙,手上戴兩個金戒子,象鴨子一樣歪來了。她站在車頭間,把腰一叉,嚇得我的手發抖,頭都不敢抬。她肩胛上吊著一個銀練口哨,口哨一吹,把我招到車前頭,不問青紅皂白朝我就是兩巴掌,還罵道:“去你娘的鬼,小婆娘,沒有用!”我只好忍著不做聲,一家人的生活要緊啊!她一直站在車前頭,看著我接頭;誰知這里接了那里又斷,機臺上花越來越大。這時,她把我一掌推到粗柱上,又用毛輥照我頭上打,打得我火星直冒。實在忍不下去了,我心里一橫:在車間被你們折磨死,出去也會餓死,反正總是一死,拼了!我鼓起膽量,解下了身上的圍腰,朝頭佬身上一甩,怒吼道:“去你媽的,老子不做,看你還耍么威風!”這一下,把頭佬驚住了。他萬萬想不到一個十二歲的小丫頭,竟敢反抗!在她發呆時,我哭著回家了。
第二天,廠門口出了布告:“‘替工’劉巧巧違反廠規,著予開除。”人開除了,工資也不給,做的工又白白送給資本家了。
三 “看誰是強盜!”
開除后,我和外祖母的生活就更困難了。
每天早上,我提著一個破籃子,到郊外挑野菜過日子。左鄰右舍的工人很同情我們婆孫兩個。和我一道當學徒工的肖荷生,看到我家比她家還苦,就把她做替工的一張卡片給了我。階級之情,叫人難忘。因為這張卡片上的名字是劉壽珍,所以,從此我就由原來的劉巧巧改名為劉壽珍,回到一紗北場做替工了。
替工工資特別低,每到發餉時,這名目那名目一扣,總是只得到兩塊多錢,可買二十多斤米。我和外祖母只能吃高粱羹加野菜度日子。年邁的外祖母,長期吃野菜,撈溝飯,冷一餐餓一餐,瘦得皮包骨頭,兩個眼睛深凹在里面,日夜咳嗽不能入睡。就這樣,她還把米省下來給我吃。每天上班時,她挖一茶杯米,叫我帶到廠里去蒸飯,她自己就吃菜羹。我心里過不得,在廠里舍不得吃,總是把米原封不動地用手巾包回來,偷偷地倒在米壇子里。
在這種吃不飽穿不暖的惡劣條件下,我十四歲的時候得了病,又長了瘡。有病無錢醫,胸部膿泡發展得象雞蛋一樣大。就這樣,還是一天做十四小時的工。
毒辣的資本家,不但在經濟上剝削工人,在政治上壓迫工人,還要在人格上侮辱工人。他們豢養了一批搜腰婆和搜身漢。廠門口安上搜身欄,工人們下班后,就進到那一格一格木欄里排成隊,搜腰婆坐在板凳上,一個個地渾身搜查。一天,我下班出來,搜身婆摸到我胸口的瘡,痛得我叫了一聲,就往后一退。那狗婆象得到了什么寶貝一樣的高興,硬說我是做假,是偷了紗,氣勢兇兇的拉著我,要解開我的衣服扣子看。當著那么多人,我怕羞,急哭了。站在我后頭的工人都十分氣憤,大家喊的喊,罵的罵,有的說:“老子們要回去睡覺,少找別人小伢扯冤枉皮啊!”有的說:“你們這些婆娘們,吃了飯沒有事干,把老子們當強盜,放小心點!”你一句,我一句,幾百人在那里轟起來了。搜腰婆們看見工人們的氣勢,不敢當眾解我的衣服。工人們都走了,剩下我一個人,搜身婆解開我的衣服一看,是個大烏瘡,不是紗,她怔住了。當時,我恨不得咬她幾口,氣忿地對她說:“你們為什么把工人不當人,你們搞清楚,看誰是強盜!”搜身婆無理回答,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在那強盜橫行的社會里,強盜冒充正經人,好人被誣成了強盜,這冤到那里去伸呢?(未完待續原載[長江文藝])
四、“搖班”
隨著解放戰爭的勝利發展,全國政治、軍事局勢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反動派作垂死掙扎,更加緊對人民的壓榨,工人們的生活越發困難了。大家今天望關餉,明天望關餉,可是每到關餉時,物價像長了翅膀,發的幾張金元券,像“冥鈔”一樣不值錢。
有一次,關了餉,我計劃買米、買柴。下了班,一回到家,我連飛花也顧不得抹,就夾著個口袋往外跑。從武昌糧道街、長街到十幾里遠的八鋪街,挨戶問了幾十家米店,都是一問三擺頭,沒有米賣。我從早晨六點多鐘一直跑到中午十二點,還是夾著空口袋回來了。
不是沒有米,是資本家把米又囤起來了。正當我們跑斷腿子買不到米的時候,紗廠資本家和偽工會從扣除工人的一部分工資里,開辦了一個合作社,賣起配給米、配給油來了。我們擠著去買,買來一看,油里摻的有米湯,米里滲的有砂,資本家剝削人的手段真毒辣,工人們堅決反對!在廠里形成了一次一次的搖班(當時工人把罷工叫搖班)。有時,是一個場,有時是一個班。每次搖班時,一些領頭的工人,總跟大家聚集在一起商量,向資本家提要求、開展斗爭的事。我們這些小鬼們,就三個一群五個一伙,把紗管一盒子一盒子地裝好,單等那些資本家、領班先生、封建頭佬走到車間,就請他吃“管子糖”。
有一次搖班,資本家派跑腿子到車間里來了,要工人開車。不等他把話說完,我們的“管子糖”像雨點一般地拋去,打得他招架不住,一雙手把腦袋抱著,彎著腰、夾起尾巴跑了。看見狗腿子那些丑相,我又好氣又好笑。最后直到他答應了工人的要求,我們才復工。搖班的勝利,使得工人們斗爭的情緒更加高漲了。
一九四八年秋天,官僚資本家們感到局勢對他們越來越不妙,就和偽工會一起策劃,又在工人身上打主意了。他們說報紙上公布的物價指數是指漢口的,武昌物價要低些,給我們發餉時來了個八五折,工人不同意。他們還說虧了本,八月中秋節的“紅錢”不發了。工人知道這是資本家在玩花樣,大家氣憤極了。因為我們一年做到頭,生活得不到保障,有的借了債,有的等這幾個“紅錢”過年過節好開伙,現在他們想全部吞掉,工人們都鬧開了。
中秋節的這天,工人連飯都吃不到口,可是資本家和偽工會的一些家伙們,雞鴨魚肉大吃大喝。這時地下黨組織,領導工人又開展斗爭了。首先,我們要把跟資本家做幫兇的偽工會搞臭。工人們跑到偽工會副理事長陳九九的家大鬧起來。接著車間的工人們,又醞釀如何向資本家斗爭:一條是工資不許打折扣;二條是五、八、臘月節日必須發“紅錢”。其實,當時我還不知道廠里有地下黨組織,只看見看見修機間的幾個男工師傅也跑到紡紗間來聯系,說是南場做白班的工人沒有開車,還打一個渾名叫“豬尾巴”的狗腿子。
我們聽了都很帶勁。就在我們北場上夜班的工人剛接好班的時候,車間紅燈亮了,這是罷工的信號。剎那間,我們前紡、后紡的機臺也全部關了車,一次全廠性的大罷工開始了。
官僚資本家的丑惡面目更加暴露得明顯,他們同偽湖北省參議長何成浚一聯系(何是第一紗廠董事會的董事長),一個鎮壓工人罷工的毒計出現了。就在罷工的那天晚上,他們威脅工人開車,可是并不答復工人的兩條要求。我們就堅決不開車。結果他們派來了警備司令部的稽查,和廠里的門警配合起來,半夜把全廠電燈一關,大門一鎖,使工人不知方向,拿起鐵棍子亂打起來。我和我的師傅肖四佬一道,一個警察用鐵棍子把我師傅的頭打得血直流。這時,更加激起了我們的憤怒,男工女工,搬運工人和職工家屬們在廠外聽說資本家打工人,都跑進來了。我們把電燈總門一開,廠門一打開,全廠幾千人一匯合,力量更大了。罷工隊伍像海潮一樣,又涌到資本家的辦公大樓。這一回,我爬到了三層樓上,看到資本家坐的沙發椅子,發亮的辦公桌,還有夏天用的電扇。當時,我想:資本家終日不勞動,坐在這里亨天福,這些東西從哪里來?還不是剝削我們工人的血汗。工人們看了也都非常氣憤,把資本家坐的桌子、椅子都掀倒了,玻璃窗子也打破了,滿地飛的是帳本子、帳單子……
第二天,我們全廠工又聚集起來,手牽著手,心連著心,浩浩蕩蕩到了偽市政府門前去請愿。我們提出了五個條件:第一、受傷的工人,要他們負責一切醫療費用;第二、罷工期間工資照給;第三、以后發工資,再不許打折扣;第四、五、八、臘節日的“紅錢”照發;第五、懲辦兇手。不答復這五條,我們堅決不復工。偽政府看見工人們這大聲勢,就裝模作樣,說是好商量,要我們先回廠等候,并說馬上解決。
老奸巨滑的何成浚,到罷工的第四天,不但不答復工人的要求,反而派幾十名特務到廠里來找“線索”,說要抓共產黨,還威嚇工人:再不復工,就要關廠。我們絲毫也沒有動搖,不僅沒有復工,而且仍堅持我們提出的五個條件。這就樣,罷工堅持到第五天、第六天,資本家見軟硬都不行,只好答應我們的要求。這次罷工,可以說是大獲全勝,條條兌現。我的師傅肖四佬也被送進醫院冶療,我們開始復工了。
從多次的斗爭中,我們懂得了一條真理:資本家總是要剝削、壓迫工人的,我們要活下去,就要和他們斗爭。只要我們工人團結一條心,不管反動派和資本家是怎樣毒辣、狡猾、鎮壓,我們都不怕!
五、解放
解放前夕,美國鬼子,國民黨反動派跑了,那些長期壓榨在工人頭上的官僚資本家也要跑。臨逃跑前,他們盜走了廠里的流動資金和一萬二千件紗,連剩下來的一點破機器,也想運走。官僚資本家叫偽工會代表來說服工人,他們說:“工人靠手藝吃飯,像抗日時期一樣,我們把機器搬到后方去,你們也可以去。”工人代表袁道華(老工人、地下黨員)站出來說:“機器不能搬,我們身家老小都在這里,死也死在湖北!”后來,資本家還是要搬機器,地下黨組織早在搬運工人中間進行了工作,搬運工人和我們一條心,堅決不肯搬。結果,官僚資本家這個陰謀計劃又破產了。接著,資本家又叫偽工會副理事長周三毛造謠說:“干脆把棉紗分光賣光,不然共產黨一來共了產,我們一點也得不到。”工人代表袁道華馬上對大家說:“棉紗賣得多,資本家拿走的多,決不能允許他們賣!再說,棉紗是我們工人的命根子,一定要保護好!”
在地下黨領導下,工人們組織了護廠委員會,許多可靠的積極分子都背起槍桿,在一紗廠的東西南門都站上了崗。我和女工們就在倉庫里住著,日夜守著綿紗,不許壞人拿。那時候,工人們保產保廠的勁頭真高,連飯都不回家吃。一天,敵人的“破壞大隊”把一紗廠江邊的躉船炸掉了。我們工憤恨極了。晚上,這些家伙們又想進廠來破壞,這時,我們把鐵門上裝上電絲網,上面寫著“小心觸電”,工人糾察隊員們拿著槍在門口堵住,他們看事不對就跑了。
一九四九年的春天,解放的日子終于盼來了。解放軍進城的時候,我們拿著早就準備好的紅綠彩旗,去迎接親人,許多人激動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接著人民政府派來了軍管會工作組來到廠里。他們一進廠,首先關心我們的生活,看到工人沒有開伙的,馬上發了米。接著,又運來了一船一船的棉花,工廠很快恢復了生產。
革命是歷史的火車頭。廠里的一切都迅速地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工廠的柱子上、墻上、機臺上,到處貼著紅紅綠綠的標語:“工人階級是國家領導階級!”“工人階級是國家主人!”“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中國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我看到這些標語,心里真是高興。
不久,工作組的同志找我談話,那句句話都說到我的心坎里。他們說:“現在是共產黨領導的人民天下,工人是國家的主人,工廠要靠工人來管理啦!”接著,全廠召開職工代表大會,我被選為職工代表。當我胸前戴上一朵紅花,紅佩條,第一次坐在會場聽報告時,心里真是振奮極了!我想,過去老是倒霉受氣,被資本家、頭佬踩在腳下過日子的人,現在卻當了代表。
在民主改革和鎮壓反革命運動中,我吐出了長期積壓在心里的苦水,在臺上講得痛哭流涕,場里的姐妹們也在臺下流著眼淚。后來,把那個長期騎上工人頭上的大反革命分子周三毛槍斃了,這給我們工人出了大氣。那些壓在工人頭上的大石頭、小石頭通通都搬掉了,我們才真正從政治上翻了身,腰桿更加硬梆起來。
盼望了多少年的文化學習,也終于實現了。工廠舉辦了業余文化學校,工人識字課本,成了我最心愛的東西。上完課,我用圍腰把書包好;回到家,在清油燈下一個字一個字地念。我身上裝了很多香煙盒紙,那是我的學習筆記本。一有空,就學寫字,廠里的柱子、地下的石頭都是我的寫字臺。識到幾百字以后,我就學會了讀報,還當上了黨報、工人報、廣播電臺的通訊員。經常把我們車間的生產、生活、學習,工人的要求和意見,向報社反映。場里的姐妹們在報上看到我的名字時,都為我高興得跳腳,她們說,現在報紙也變成了我們工人的講話臺了。
黨不斷培養撫育著我。一九五一年,我脫產當了干部,五二年,加入了黨,五五年,組織上把我送到北京全國總工會干部學校學習。特別難忘的是,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和國家領導人接見了我們學校的全體學員,我看見了日夜想念的毛主席。毛主席啊!是您領導著全國勞動人民翻了身,我才從奴隸變成了國家主人;是您才使我由一個無知的女工,成長為一個共產黨員,現在又當了黨報的記者。沒有黨和您的領導,就沒有這一切。我常常想,今天,我雖然翻了身,可是,世界上還有千千萬萬像我過去一樣受盡剝削和壓迫的工人,還在過著極悲慘的生活。為了求得全人類的徹底解放,我一定聽黨、聽毛主席的話,堅決革命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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