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訪紀坡民先生
(轉載 來源:開洛的BLOG )
曠新年轉載按:
王小強先生主辦的《香港傳真》主要刊載經濟方面的論文,但它引人注目地發表了易富賢先生批評計劃生育的論文、張承志先生的散文以及紀坡民先生不少法律方面的論文 。紀坡民先生和我都不約而同觀察到文革和歐洲宗教改革某些類似的地方。我既不認同毛澤東文革的人性試驗,但是,將文革僅僅看作是一場權力斗爭,而忽視其理想主義的內容,則這種看法未免太過簡單。毛企圖通過文革群眾運動的方式解決體制的問題,文革在所有社會主義國家中是一個特殊的例外。文革的最大失敗是沒有民主與法制作為支持。劉少奇之子劉源認為,毛澤東是一個不擇手段的理想主義。我們既應該看到文革的理想主義,同時看到文革的失敗。因此,我關心紀坡民先生有關法制的思考。紀對毛的客觀評論給我們許多啟發。
在5月份的一次學術研討會上,偶識紀坡民先生,他是大名鼎鼎的前國務院副總理紀登奎之子。因為紀登奎是從我的家鄉河南走出來的,所以我對他一直懷抱研究的興趣,如今得遇其子,倍感親切,便交談起來,彼此聊得很開心,當時約定改天登門拜訪他。
昨日無事,趕到燈市口內務部街的紀家做客。紀登奎1985年去世后,老伴還健在,所以紀家仍然住在當初國家給的一個大四合院里。院子有兩畝大,20多間房子。紀坡民介紹,這個院子最早是李蓮英的,華國鋒1976年以前住在這里,他搬出后,院子中間打了一堵墻,紀家現在住的是華當初面積的三分之一。
雖然院子大,但是房屋很破舊。紀母住在正房里,紀坡民住在過去工作人員住的一排房子里。這種老式的平房,門窗上的紅漆已紛紛剝落,屋檐下纏繞著無數根電線,蜘蛛網一般。
剛剛在院子里的一張白色塑料桌旁坐定,紀坡民就侃侃而談起來。
紀登奎在河南
紀先生也曾在河南工作多年,后來到中國社科院工業經濟研究所工作,現已退休,賦閑在家,每日讀書寫作,塑料桌子上擺放著一本他正在讀的《晚年陳獨秀》。
話題就從陳獨秀開始。他說,陳獨秀是非常值得研究的人物。他從一個民主主義者始,后來變成一個馬克思主義者,又變成一個托派,又變回民主主義者,繞了一個圈子。
他說:毛澤東對陳獨秀評價非常高。
我便聯想到毛對紀父評價也很高且非常信任。毛在向人介紹年紀比他小許多的紀登奎時,常說:這是我的老朋友。
紀坡民說,毛和他父親算是老相識。最早是紀登奎在任河南許昌地委書記的時候,毛去視察,聽他匯報工作,就贊許說:他很了解情況,講實話。以后毛每次去河南,都點名要紀登奎去見他。
為給我講清楚一些事情的來龍去脈,紀坡民詳細談了河南在文革前后的情況。
50年代中期,河南省委的一把手是潘復生,二把手是吳芝圃,兩人矛盾很深。矛盾的根源可以追溯到此前的河南、中原兩省合并,中原省的班底是 根據地,河南省的班底是鄂豫皖根據地,兩省合并后,便存在兩個山頭之爭。吳芝圃意欲搬倒潘復生,在一定程度上是受到了毛的鼓勵。毛在談到潘復生關于農村“三大自由”的說法時,曾經糾正說:不是三大自由,是三小自由。雖然毛的話很溫和,但可以看作是對潘的一種批評,這大概鼓舞了吳搬倒潘的信心。
1957年反右派,河南本來已經按指標劃定了大批右派,但是出于斗爭潘的需要,吳芝圃又追加了大批右派,所以反右派斗爭擴大化,以河南為最。
在大躍進中,河南更是急先鋒,到所謂三年自然災害時,河南信陽餓死上百萬人,整個河南餓死三百萬,中央震動,派員徹查,將吳芝圃調離河南,從廣西調來劉建勛改組河南省委。紀登奎也是在這個背景下從洛陽地委書記調往鄭州任河南省委秘書長。
雖然河南省委的主要負責人換了,但是下面大批人馬還是吳芝圃的人,所以工作很難開展。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后,劉建勛被周恩來調往北京市委工作,河南方面吳芝圃的人馬開始反撲,將紀登奎打倒,關進牢里,反復批斗。后來毛澤東曾經以贊賞的口吻說:紀登奎在被打倒的干部里是最受苦的,坐了100多次“飛機”。
我感到不解:既然毛和紀登奎早已有很深的關系,為何會容忍河南的造反派批斗他?
紀登奎說:毛從來不會保所謂的親信的。有人說文化大革命是“排除異己”,這種說法沒有根據,在文化大革命中以及文革前被打倒的那些大人物,哪個不是毛的親信?最早的高崗,然后劉少奇,然后羅瑞卿,然后林彪……周恩來沒有被打倒,但周從來就不是毛的親信,相反一直被認為是反毛的人。毛對“自己人”的想法看來是:讓他們在文化大革命的大風大浪中“鍛煉”“游泳”,游過去就游過去,游不過去死了就算。
紀登奎游過去了。到1967年,劉建勛重回河南省委,紀登奎解放了,出任河南第三把手。1969年,紀登奎被毛提拔到中央工作。
文革是毛與他所代表的體制的斗爭
談及文化大革命,我們探討了文革的起因。紀坡民說,要論文革,可以先看反右。反右是一場夭折了的文化大革命。
他不同意所謂反右是毛“引蛇出洞”的“陽謀”的說法。他說,毛當時發動人們起來批評黨,應該是真誠的,他那時已經對黨的體制不滿,要改變它。但是知識分子們忘乎所以,其言論大大出乎毛的預料,為他所不容,所以整風發展成了反右。
而1966文革初的情形類似反右。劉少奇主持,在北京的高校中抓了大批學生,因為他們對黨不滿。這顯然是在效仿過去反右的做法。
但是這回出人意料的是,毛激烈指責“那50天”是“資產階級專政”,學生是正確的,鎮壓學生是錯誤的。這如同在1957年年底說,反右是錯誤的,右派們是正確的一樣。
所以文化大革命,就是毛要顛覆那個已經固化的體制,那個他所代表的體制。
紀坡民說,中共是從長期戰爭的血與火中走出來的,久煉成鋼,無比強大,建國后,它將中國社會嚴密組織起來,它所具有的力量是中國任何其他團體都不可比擬的。所以沒有任何其他力量能夠改變中共的體制。
但是作為這個體制的代表者,毛澤東卻不能容忍它了,他要改變它。可以想見,如果毛不是選擇了與體制對立而是安穩地代表它,那么他就成為一個神,體制成為一種“社教”。但是不,他要與這個體制斗爭,以一個人的力量。
不能靠體制自身去改變體制,所以毛大力發動群眾。
因此所謂文革是為了打倒劉少奇的說法是偏頗的。實際上在八屆十一中全會發動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劉少奇已經靠邊站了。如果文革是為了打倒劉少奇,那么文革在這個時間就可以結束了。事實上文革持續了十年之久。
談及文革,不能不談到鄧小平。紀坡民說,鄧從來都是毛的心腹。當初林彪得勢,毛讓鄧去江西休息,實際上是預設的一個對付林彪的棋子。1971年林彪出事后,鄧當即給毛寫信,要求出來工作,并很快獲準。
紀坡民說,有一種流傳很廣的說法“周恩來解放了鄧小平”,其實是毛澤東解放了鄧小平。而且鄧出來主持工作后對毛極為尊重,早請示晚匯報。毛對鄧的工作也很滿意。但是他不能肯定在他身后,鄧會是怎樣的,所以需要創設一種模擬環境考驗他。于是他不斷地捧鄧,什么“會打仗”了,“政治思想強”了,“鋼鐵公司”了,在這種情況下,鄧有些忘乎所以了,表現出了自己的真實意圖,被毛看個清楚:他對文革不感興趣。
紀坡民透露說,鄧小平曾經找紀登奎談,說自己這樣拼命干,為何毛仍不滿意?紀登奎說:你不能不提文化大革命,說得少了也不行。
毛最終決定再次打倒鄧,以此宣示自己誓死捍衛文革的決心。
改革放松了黨對中國社會的控制
但是毛最終沒有能夠捍衛文革,在他身后,鄧小平否定了文革,拉開了改革的大旗。
紀坡民充分肯定改革給中國經濟帶來的活力。他說,改革是從農村開始的,這個意義非常大。在毛的時代,國家用了幾十年,建立起了農村集體組織,但是一夜之間,集體解散了。而解散易,再要凝聚起來極難,幾乎已經不可能。現在的中國農村成為一盤散沙。
農村改革的成果是農民獲得了空前的自由,大量流入城市。這為城市的經濟發展帶來了活力,但是同時使得很多農村成了空殼,只有一些老弱病殘幼在種地了。
農村集體解散以后,過去依賴集體救濟的孤寡老人們變得無依無靠了。在很多中西部農村,這已成為嚴重的問題。
改革在政治方面造成的后果就是放松了中共對社會的控制。過去,中共對社會的控制能力甚至遠遠強于蘇共。蘇共會崩潰,但是中共不會。
我和紀坡民談及中共執政的體制能夠延續多久。他首先厘清了兩個概念:中共一黨專政和中共執政。
他說,即使中共放開了黨禁,中國實行多黨競爭,中共也會有能力去贏得選票,繼續執政。日本的自民黨不是在多黨條件下執政了50多年嗎。
如果談“中共執政”,紀坡民說,他估計還可以有50年。
轉眼已聊了三個多小時。告別紀先生,今天記錄下這篇談話備忘。
2007.7.4
來源:開洛的BLOG
( http://blog.sina.com.cn/s/comment_53757ca6010009pj_1.htm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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