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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我的紅色導師嚴僑

李敖 · 2007-09-15 · 來源:李敖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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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我的紅色導師嚴僑

我在臺中一中,最難忘的一位老師是嚴僑。
嚴僑是福建福州人,是嚴復的長孫。身材瘦高、頭生密發、兩眼又大又有神。三十一歲時到臺中一中,那是1950年八月間,他比別的老師稍晚來,但卻很快使大家對他感到興趣。他有一股魔力似的迷人氣質,灑脫、多才、口才好、喜歡喝酒,有一點點瘋狂氣概,令人一見他就有對他好奇、佩服的印象。有一次高班生踢足球,足球踢到場外,正巧嚴僑經過,此公也不走路了,突然直奔此球,奮身一腳,就給踢了回來。大家為之叫好,他也趁機加入,大踢特踢起來了。
  那時臺中一中圖書館主任是陳聯璋老師,主辦每周講座,邀老師們做專題講演。嚴僑應邀講過一次“人的故事”,最有趣的,是他在講演中大談“演化論”而不是他祖父宣傳的《天演論》,他說“天演”的天字不妥,該譯為“演化”,這一不跟祖宗走的氣魄,留給我很深的印象。他又講過一次“家畜山羊”,從高加索山羊。西班牙山羊、波斯山羊、喜馬拉雅山羊說起,如數家珍,使我們驚嘆他知識的多樣與豐富。當時我和他并不相識,他是一位別班上的老師,我是一個另一班上的學生,他我之間,是自有距離的。
  1951年到了,我十六歲。暑假后進了高一上甲。正好嚴僑教數學,這樣他就正式成了我班上的老師,這時我在知識成長上已經極為快速,在班上喜放厥辭,好爭好辯,頗為張狂。當時班上同學很吃我不消,王文振甚至寫匿名信丟在我書包里痛罵我;施啟揚喜歡同我辯,但他實在很笨,又做少年老成狀,令我總要用口舌修理他。由于我張狂好辯,在嚴僑課堂上,也就常常在數學以外,扯到別處去。嚴僑上課,才華四溢,大而化之,許多機械的題目,他自己干脆不做,反倒自己坐到學生座位上,叫吳鑄人等數學極好的同學“站板”(站到黑板前)去做。他常在課堂上聊天。有一天居然說:“我要把你們思想攪動起來!”還有一次為了證明他說得對,他近乎打賭地說:“我若說錯了,我就把我的名字倒寫!”說著就用極熟練的筆劃,把倒寫的嚴僑兩字寫在黑板上,儼然是“鏡子書法”專家,我們鼓掌呼嘯,師生之情,融成一片。那時我們的數學作業有專門印好的“數學練習簿”,我在練習簿中做習題不在行,但扯別的倒有一套。我來了一段“簿首引言”,引OscarW.Anthony的一段話,說:“數學是人類智力的靈魂。……它超越了空間與時間的領域,告訴我們宇宙是這樣的悠遠,光線曾經歷百萬年的行程,方才照射到大地上。……”后來,“數學練習簿”發回來了,在“它超越了空間與時間”的一行下,被嚴僑打了一條紅杠子,下有朱筆批曰:“我想它超越不了空時!”——這就是嚴僑的可愛處,他是數學老師,但他在精改習題以外,他還會跟學生的引文打筆仗!
  嚴僑真是迷人的老師,我愈來愈欣賞他。我花了幾天的時間,寫了一封長信,信中細述我成長的歷程。我對現實的不滿、我對國民黨的討厭等等,交了給他。嚴僑看了,對我有所勸慰。他跟我的交情,自然也就不同一般師生了。
  1952年我升高中二年級后,編到高二戊,數學改由黃鐘老師來教。黃鐘那時二十八歲,安東(今丹東)鳳城人。他是國立東北大學畢業的,嚴僑是私立福建協和大學畢業的。在數學造詣上,黃鐘似乎比嚴僑專精。黃鐘對學生的誨人不倦,是我生平僅見的老師。他常常在下課時不下課,延長時間為學生講課;或另外跟學生約定時間,在空堂時候跑來加講。黃鐘面目瘦削,身體很弱,有肺病,眉宇之間,總是一片憂愁。他幾乎從來沒有開懷地笑過,態度總是嚴肅而認真,令人敬畏。黃鐘的父親黃劍秋是我爸爸老友,爸爸擔心我數學不好,特別請黃鐘照顧我。黃鐘對我印象很好,他在“數學練習簿”上批寫:“為人誠實可愛。”給了我不少鼓勵,當然他從沒說過我數學好,——我的數學實在不好。我像許多恨數學的大人物(如邱吉爾、如蕭伯納)一樣,對數學恨得要命。我的苦惱是數學老師卻一一同我有交情,使我不勝尷尬之至。
  1953年到高三后,我自愿休學在家,準備以同等學力資格去考大學。要命的是黃鐘仍不放過我,他和我爸爸“通謀”成功,硬要我到他家去,專門為我一個人補習。他家住臺中市永安街一巷五號,我每次去補習,視若畏途,但是實在不能不去,內心交戰,非常痛苦。這一痛苦,最后終因黃鐘病倒而暫告結束。黃鐘病倒,住在臺中醫院里,昏迷不醒,整天只好用機器抽痰。我每天去照料他,直到他無言死去。我大為傷感,寫了一篇“黃鐘”和“九泉唯有好人多”等幾首詩紀念他,并把他的遺像掛在墻上。爸爸生平最好占卜星象,他跟我說:“黃鐘是好人,可是長了一副壞人相。他的人與相不相稱,所以要早死。”黃鐘死時,還不到三十歲。
  嚴僑雖然不再教我數學,但他和我的交情卻與日俱深。他家住在一中斜對面宿舍,就是育才街五號,是一棟日式木屋,分給兩家住,前面住的是郭大傅老師,(他是江西興國人,臺灣中正大學畢業。二十年后,在景美軍法處坐牢,和我見過面。真沒想到他還有這樣遲來的紅帽!)后面就是嚴僑家。因為一棟房子硬分成二戶,所以變得狹長陰暗,不成格局。嚴僑約我去他家看他,我有時去。在黃鐘住院后,一天嚴僑正好去探望,碰到我,我告訴他醫生說黃老師恐怕已沒希望了,嚴僑頗多感觸。那時已是晚上,嚴僑要回家了,約我同行。在路上,他低聲而神秘地告訴我:“你不要回頭看,我感覺到好像有人跟蹤我,是藍色的。”(國民黨特務源出藍衣社,他指藍色,當然是指國特。)我頓時若有所悟。隔天黃鐘死了,嚴僑再去醫院,感觸更多,當天晚上我送他回家,他約我進去坐,在昏暗的燈光下,他劣酒下肚,終于告訴我;他是“那邊來的”——原來他是共/產/黨!

        
  當時的臺中一中,像其他學校一樣,不時有所謂共/產/黨,“匪諜”被捕去。最令我心動的是當時女老師牟琴和他男友楊肇南老師的雙雙被捕。他們都是山東人,牟琴年輕艷麗,身材尤其肉感動人,令我們暗慕。一天夜里,他們都被捕去了,聽說都是共/產/黨、“匪諜”(多少年后,仿佛聽說牟琴給放出來了,可是已被折磨得年華銷盡了);還有一位教數學的楊肖震老師(福建政和人,二十四歲),也被捕去(后來聽說太太生活無著,已改嫁給他的一個朋友了);還有一位王懷中老師(山東諸城人,三十八歲),教歷史的,也神秘失蹤了(多少年后才在新竹中學重拾教職)。當時頗有人人自危的味道。黃鐘死后,外界盛傳他是共/產/黨,“畏罪自殺”云云。可是直到今天,我還不能相信。因為他咽氣時候,我正守在他身邊,他久病屬實,絕不像是自殺。
  但是黃鐘的死,確實給嚴僑帶來極大的感觸,他似乎感到人生無常、好人難長壽。黃鐘死后,嚴僑的酒好像愈喝愈多了。因為沒有錢,嚴僑喝的酒是煙酒公賣局出品的最劣等米酒。他喝酒的方式是粗獷的,沒有情調、沒有小菜,用牙齒把瓶蓋一口咬下,就咕嘟咕嘟,大喝起黃湯來。嚴僑喝酒雖多,但我從沒看過他有泥醉的現象,他只是喝得很興奮而已。黃湯下肚后,往往大背和醉酒有關的詩詞。他最喜歡背辛棄疾的那首《西江月》(遣興)——
  醉里且貪歡笑,
  要愁那得工夫?
  近來始覺古人書,
  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
  問松:“我醉何如?”
  只疑松動要來扶,
  以手推松曰:“去!”

  每背到最后一句的時候,他也總是伸開十指,雙手向前推出,鄭重表示不要“松”來扶他。中國文學非嚴僑所長,他“以手推松曰‘去!’”,自然不知道《漢書》龔勝傳中這一典故,也不知道龔勝七十九歲成了殉道者的悲劇,但他那醉后一推曰“去!”的真情,如今事隔四十多年,卻使我記憶憂新,永遠難忘。
  在多次跟嚴僑的夜談中,我約略知道了他的一些情況。他來臺灣比較晚,并且是從福建偷渡上岸的,當時還帶著嚴師母。他坐的船是最小的木船,他說船上只有埋在沙上的一個羅盤,揚帆過海,就過來了,言下不勝得意。到臺灣后,他被發現,國特把他請去,問他你來臺灣干什么?他說我來投奔自由;國特說你胡扯,你的爸爸在福州做共/產/黨的市長,他那么前進,你怎么這么落伍?一般情形總是老一代跟國民黨走,青年一代跟共/產/黨走,為什么你們家特別:你老子反倒前進,你反倒開倒車,來投奔我們?嚴僑說我不是來投奔你們,我是來投奔自由,何況我有老母在臺,我要來照顧她。國特查出嚴僑果然有老母在臺,只好暫且相信。但這樣總不能結案,總得找個保人,于是,由妹夫葉明勛出面,保了嚴僑。嚴僑有兩個妹妹,大妹嚴倬云,嫁給辜振甫;小妹嚴停云(就是女作家華嚴),嫁給葉明勛。
  嚴僑在臺中一中教書,自己也看了不少書,他過去的看書基礎又厚,所以能夠吸收新知,與日俱進。在他和我的談話中,顯然因為讀書和受我的一點影響,而開始有點自由主義的傾向。這種轉變,其實是很不容易的,是只有嚴僑那種智慧高人的青年人才做得到的。嚴僑投身在中國現代的狂飆運動之中,他投入這個運動,在知識上、見解上、情感上,都強烈受到左派教條的輻射,他們那個時代的這類革命者,一般都有著熱情而崇高的氣質,這種氣質使他們勇于獻身、勇于殉道,心之所善,九死無悔。但是,他們對他們獻身、殉道的對象,卻由于“目的熱”,未免淪于“方法盲”,他們之中智慧高人的,一旦成為狂飆運動的浪花余沫,在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當口,他們必然會有所覺悟,這是很自然的。嚴僑是共/產/黨,但卻是身陷在臺灣的,他脫離了紅色的磁場,孤單地局促在藍色的泥淖,在日新又新的成長下,以他的智慧,一定程度的覺悟,是可以想像的。這種覺悟也許沒有《修煉失敗的神》作者那種細膩、也許沒有《新階級》作者那種深沉,但是嚴僑有他自己的特色。那特色就是盡管他有所失落,但他并不因失落而脫離;相反的,他要歸隊,要歸隊去重建那父母之邦,一天晚上,嚴僑又喝醉了酒,他突然哭了起來,并且哭得很沉痛。在感情稍微平靜以后,他對我做了最重要的一段談話:
    我不相信國民黨會把中國救活,他們不論怎樣改造,也是無可救藥,  他們的根兒爛了。十多年來,我把自己投入一個新運動,我和一些青年人冒險、吃苦,為了給國家帶來一個新遠景,所以我做了共/產/黨,我志愿偷渡過來。為我的信仰做那最難做的一部分。可是這兩年來,我發現我變了,我的精神好像飛向那自由主義的神像,可是我的身體卻永遠被一個黨鎖住,被另外一個黨監視,這是我最大的痛苦。雖然這樣,我還是想回大陸去,那里雖然不滿意,可是總有一點“新”的氣味,有朝氣,對國民黨我是始終看不起的,它不配我去自首!現在我們的名冊里并沒有你,可是我想帶你回去,帶你去共同參加那個新嘗試的大運動,這個大運動是成功是失敗不敢確定,但它至少犧牲了我們這一代而為了另外一個遠景,至少比在死巷里打滾的國民黨痛快得多了!

  由于他有那樣的背景。那樣的偷渡經驗,我相信他說的,我答應了跟他走。我當時夢想我會參加一個重建中國的大運動。可是夢想畢竟是夢想,半夜里五個大漢驚破了他的夢和我的夢,他被捕了。這是1953年的事。那時候嚴僑三十三歲,我十八歲。
  嚴僑被捕時我還不知情,第二天的中午,爸爸從一中回來,說到一中傳出嚴僑被捕的事,我聽了,十分感傷。我的感傷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照顧嚴師母和三個小孩。那時1950年生的大女兒嚴方才三歲,兒子嚴正尚小,小女兒嚴諒還在懷里吃奶。我跟嚴師母商議多次,一籌莫展。我那時休學在家,只是高三上的學生身分,家里又窮,沒有任何收入,實在愧無以幫助嚴師母。我只好餓早飯不吃,存了一些錢,送給了嚴師母。后來我爸爸知道了,嚴肅責備我不可以這樣做:“嚴僑既然被捕了,誰還敢幫他呢?”這是爸爸的理由。這種理由是缺乏同情心的,但是在國民黨的苛政下,同情畢竟是一種跳到黃河洗不清的“危險品”,在陰影幢幢的株連下,殘存的一些道德品質,也就備受考驗了。
  雖然如此,嚴師母和我,總希望血緣關系和親屬關系上的幫忙,或能免掉國民黨的嫉忌。因為這種關系畢竟是血親問題,總不是政治問題。在一陣日子拖過后,嚴僑毫無音訊,嚴師母和我商議,決定北上投親,她希望辜振甫等能施以援手。就這樣的,嚴師母收拾殘破的一些家當,帶著三個小孩,含淚北上了。嚴師母北上后,沒有任何消息了。我個人也忙于大專聯考等,沒有再能做什么。嚴僑和嚴僑一家,就這樣在臺中育才路消逝了。我有時夜里散步,經過嚴家的舊宅,遙望院里的一片濃蔭和屋里的一片死寂,內心悲涼不已。
  幾年以后,一天胡家倫在臺大告訴我:“你記得嚴僑嗎?他死了,死在火燒島。”(我們那時都叫“火燒島”,不叫“綠島”。)胡家倫的父親是國民黨中央社老人胡傳厚,與葉明勛他們熟,他的消息應屬可信,我聽了消息,十分難過。
  這時我在思想上,受了胡適、殷海光的影響,已經十足是一個成熟的自由主義者,在我思想成長的過程中,嚴僑雖然對我已是“過去式”,但他的偉大人格、他的聲容笑貌、他的熱情犀利、他的悲慘人生,卻對我永遠是“現在式”,他是我人格上的導師,我慶幸在我一生中,能夠親炙到這么一位狂飆運動下的悲劇人物,使我在人格形成中,得以有那種大陸型的脈博、那種左翼式的狂熱、那種宗教性的情懷與犧牲。在這些方面,嚴僑都給了活生生的身教,也許嚴僑本人并不那么豐富、那么全面、那么完整,但對“少年十五二十時”的李敖而言,無疑地都成為我的導師。最后,雖然導師自己倒下去了,但他的學生還在前進,——他的學生沒有倒!
后來有一天,姚從吾老師在研究室中,從皮包里拿出一封信,當面交給了我。信的全文是:
  李敖先生:
    有個好消息報告你。
    嚴停云女士(《智慧的燈》的作者華嚴)和她丈夫葉明勛先生昨天來看我。他們說,嚴僑已恢復自由了,現在臺北私立育英中學教書。他喝酒太多,  身體頗受影響。
我盼望這個消息可以給你一點安慰。
                  胡適 1961年10月29日夜

  胡適在信封上寫“敬乞姚從吾先生便交李敖先生”字樣,他不把這封信付郵,顯然是怕被國民黨郵政檢查,對我不便。他真是細心的人,細心得不露痕跡,真是老到感人!
  嚴僑沒死,太好了,透過華嚴,我得到嚴僑的地址,當天下午我就決定去看看他。看他的感想,我有一封信給胡適,提到重見嚴僑,說:“七年隔世,他真老了,臉上的皺紋、頭上的白發、口中的酒氣,沒有任何一點能證明那是四十二歲的壯年!”這都是實情。嚴僑那時住在新生北路的陋巷里,住的是一幢老舊日式平房,我走進玄關的時候,他喊我名字,跑過來,抱住我,流出了眼淚。一切都有了改變,除了他炯炯的眼神和手中的酒瓶外,真的一切都有了改變。他絕口不談在火燒島的事,他只搖頭又搖頭,痛苦地說:“不好受!不好受!你千萬不能到那兒去!”那天正是1961年11月1日,正是我在《文星》雜志社發表《老年人和棒子》的同一天,我順便帶了一本去,他坐在破舊的藤椅上,仔細看了我的文章,核對了我的幾段譯文,夸獎我翻譯得好。最后他放下了書,嚴肅地對我說:“我真的不要你這樣寫下去,這樣寫下去,你早晚要去那個地方!”
——后來我果然“去了那個地方”。嚴僑也被再度捕去,關了三十天,調查他同我的關系。魏宜智組長精明能干,同我說話的時候,甚至可以整段背得出我信中的話。最后,在他研究清楚了這是徐高阮等私人的借刀殺人之計,研判若由官方出面整我,對官方不利,乃不了了之。徐高阮等的卑鄙陰謀,才沒有得售。而嚴僑本人倒有不幸中的幸事,那就是這回可真結結實實地戒了三十天的酒!——可見酒是可以戒得成的,誰說坐牢沒好處?
嚴僑回憶他被捕后,十分擔心我也會出事。他判斷我寫給他的信一定同時被搜走了,那封信不滿現實、攻擊國民黨,也許會帶給我麻煩。嚴僑說他前后坐牢,一去五年,他認為他是托嚴復之孫等原因之福,總算判得比別人輕。當時我也這樣想。后來我入獄前后,聽說承辦嚴僑案子的是調查局專員史與為,史與為承辦過無數“匪諜案”,但他自己最后卻被國民黨當成“匪諜”,判過三次死刑,最后處死。臨死前他跪在新店空軍公墓后面的死刑場,向天哀鳴,說:“老先生(指蔣介石),我不能追隨您回大陸了!”如果史與為是真共/產/黨,他在嚴僑案子上必然會做手腳,為同志開脫,這倒可能是嚴僑被輕判的原因吧?
嚴僑那天又告訴我,他被捕后,嚴師母北上投親所遭遇的人間冷暖。辜振甫他們簡直是把家門關了起來,對嚴師母和三個小孩概不援之以手。嚴師母無法,為了全家活命,只好把老大老二送到孤兒院,把老三寄養給人,(也無異托“孤”!)自己跑去做下女(女傭——編注)——并且是給外國人做下女,中國人是不敢請“匪諜之妻”做下女的!
后來“中國信托”一事,我狠狠敲了辜振甫一筆。辜振甫自知勢態嚴重。他挽小姨子華嚴出面,前來談判。于是,華嚴帶了她的許多新作,到我家來,十多年不見,相見甚歡。華嚴是風華絕代的女人,我非常喜歡她。經華嚴好說歹說,最后以八倍價錢,買回股票。作為“答復、謝罪并賠償”,才算出了我累積二三十年的一口惡氣。后來華嚴再來我家,完成了退股手續。我在11月19日,請來了已經十多年不見的嚴師母,當面送了十萬元即期支票給她。我告訴嚴師母:“這個錢你可以拿,這就是三十年前對你閉門不見那人的錢,今天我總算給你出這口惡氣。”嚴師母哭了,她收下了錢、收下了溫情與舊情,也收下了人間絕無僅有的李敖式的正義。后來她特別親手做了西點請我,表達她對我的感謝。
從嚴師母的口中和嚴方、嚴正的口中,我得知了嚴僑死前的一些情況。
嚴僑死前六年,他已經遁入皈依宗教的境界,他絕口不談人間的許多事。他皈依的是密宗,家里佛像、法器一大堆,整天耽迷在這里。他的師父是一位屈老師,叫屈映光。我聽了一笑。嚴師母們問我笑什么,我說你們不知道屈映光是誰,我可知道他是誰。他是民國初年的大軍閥啊、是放下屠刀的大軍閥啊!他們聽了,頓時一驚。屈映光垂老學佛后,變成了有道之士,嚴僑很信服他,為了怕他老眼昏花,看不清文字,特別寫斗大的粗筆字,向屈映光上書不絕。我參觀了嚴僑的遺物,看到了這些佛像、法器和這些走火入魔的上書等文件,心里為之浩嘆不已。嚴僑說他“不斷尋覓二十余載”始得成解脫,其實他錯了,他其實沒有真解脫,因為他“尋覓二十余載”,最后取代自己的,只不過是更舊的玄學而已。恰像那外國許多遠離共/產/黨信仰的理想主義者一樣,他們最后皈依的不是獨立自主,而是圣母與上帝。——他們永遠不是自己的主宰,風霜與苦難打倒了他們,他們不能不抱佛腳!
  可憐的是,嚴僑最后的佛腳,也是假的。嚴僑的父親嚴琥,在1962年9月22日死在大陸。他在死前十五年(1947年9月2日),寫信給嚴僑的弟弟嚴僖,就說道:
  真實的佛教,頗有高明之處。……不過中國的佛徒,十有八九皆十分庸暗,因“廣大”之名而引了許多邪神野鬼,此最為可惜。金剛經云:佛無有定法可說,無定法者無偶像之成見也。又曰:“無所住而生其心”,無所住,則不為一切法所拘囚,自然日進不已矣。然而無成見、無所住,非無頭無腦、無主意之謂,佛之頭腦在何處?在智慧,故曰金剛般若波羅密,言智慧如金剛,能摧壞一切愚暗煩惱,令人到彼岸也。故為佛徒而不求智慧,只講禮拜、燒香、禱告是佛教之大罪人,非佛徒也。雖信得性命不顧,亦非佛徒也。只是邪教而已。
  佛教不拜偶像,金剛經說:“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你做佛教徒,為何行邪道。可惜了!

  可憐的嚴僑,他在生命的晚年皈依佛門,竟也皈依錯了。他千辛萬苦去做佛教徒,可惜卻誤信了邪教!當然,嚴僑絕不以為他走錯了路,相反的,他認為他在子夜里、在孤單里,已經成功地摸索到了彼岸。智慧如金剛,多年的折磨,使嚴僑的金剛已壞,可惜他已老憊、已懵然無知。在五十五歲那年(1974年7月31日),他終因心肺衰竭死去。回想他生的那年,他的祖父嚴復曾興奮地寫詩期許這個長孫,告訴他:
    神州須健者,
    勿止大吾門。

  又告訴他:
    震旦方沉陸
    何年得解懸?
    太平如有象,
    莫忘告重泉。

  但是,五十五年過去了,在嚴僑的靈堂上,赫然有他太太叔祖林柏壽的橫挽——“愴懷宅相”!可憐的嚴僑,他以不止光大吾門而生,竟以愴懷宅相而死。《北齊書》李渾傳記邢晏贊揚李繪,說:“若彼云霧,如見珠玉。宅相之奇,良在此甥。”嚴僑、嚴僑,他被資本家這樣一挽,真要死不瞑目了!
  看了嚴僑的一生,我始終以他未能生歸故國、一展抱負為憾。嚴僑飽更憂患,晚年油盡燈枯,看破紅塵,以至神明灰滅,守邪教以終老。在國共斗爭中,一位這樣的不世之才,就這樣的被犧牲了!
  我總覺得嚴氏一門,正是中國現代史上最好的家傳資料。第一代嚴復,身逢帝制不絕,志在引進新潮,赍志以沒了;第二代嚴琥,身逢新舊交替,志在富國強兵,家破人亡了;第三代嚴僑,身逢國共斗爭,志在建國大業,自己報廢了;第四代嚴正,身逢國民黨在臺灣通吃,志在經濟掛帥,埋頭做白領階級了。嚴氏家傳的橫剖,豈不正是中國現代史的縮影?嚴僑生不逢時、死不逢地,音容醉貌,長在我心,他一生與中國現代史的橫剖關系,絕非他一己之私,因此我在五十之年(1985年4月17日),寫下《我最難忘的一位老師》紀念他。我最后說:
  既傷逝者,行自念也。嚴老師英靈不泯,必將在太平有象之日,魂歸故國,以為重泉之告。上一代的愛國者永生,他們雖為消滅反動政權而犧牲了自己,但是,震旦不再沉陸,中國畢竟站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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