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麗:浴血湘江的女人們
[選自《她們:三十二個女人的長征》,中央文獻出版社2006年出版,編著者:劉麗麗. ]
11月中旬,突圍的中央紅軍跨越敵軍的三道封鎖線,進入湘南。蔣介石此時已從攻占瑞金所獲中共資料中,明白了中央紅軍“遁去”的真正意圖。他任命湘軍頭目何鍵為“追剿軍”總司令,調動湘軍和桂軍,在零陵至興安之間近300 里的湘江兩岸配置重兵,構筑碉堡,設置了第四道封鎖線,并親率國民黨中央軍及部分湘軍在后面追擊。此時,各軍閥為一己利益,曾使得湘桂軍閥聯合防守的湘江130 里防線無兵防守達7 天之久。但由于紅軍行動遲緩,未能抓住這一良機。盡管十萬火急的命令一道接一道,遺憾的是,中央縱隊的行軍速度依然不能加快。此時,湘軍和桂軍蜂擁而至,并向正在渡江的紅軍發起了進攻。兩岸的紅軍戰士,為掩護黨中央安全過江,與兵力和武器優于自己的敵軍展開了殊死決戰。紅軍的阻擊陣地上,爆炸聲不絕于耳,來不及構筑工事、裝備單一的紅軍不得不用血肉之軀抵擋敵人飛機和重炮的狂轟濫炸……
扔掉輜重,輕裝前行在紅軍火力的掩護下,中央縱隊開始過江。當那一雙雙剛剛解放的半大腳,淌入湘江浴血的河水之時,這些在蘇區和平的工作環境中個個爭強好勝的女人,此時此地看到的卻是湘江岸邊橫躺豎臥的熟悉又陌生的戰友,那些剛剛還生龍活虎的小鬼,現在卻倒在地上,鮮血汩汩地從身上、頭上流出來,還帶著他們體溫的血染紅了金黃的沙灘,染紅了清澈的江水。有的女人還從未見過這樣的戰爭場面,她們的心顫抖著,驚悚地跑過倒下的戰友身邊,跑向江邊的那座浮橋。
李堅真正幫助挑夫們往浮橋上搬運那臺死沉死沉的X 光機,8 個挑夫剩了6 個,一步一挪地往橋板上移,又占地方又緩慢的移動,擋住了后面的一大片擔架。
浮橋用竹竿或是木板連接起來平鋪在水面上,沒有橋墩,更沒有欄桿和扶手,走在上面晃得厲害。不習慣的人,徒手走在上面都會害怕,更何況還要抬著死沉死沉的幾十、幾百公斤重的輜重,其難度可想而知。此時此刻,中央縱隊有3000名挑夫,負載著蘇維埃政府的全部家當:拆卸下來的兵工廠的機床、剛造出來的炮彈、印刷鈔票和書報的機器、發電機、電臺、成捆的電線、X 光機,各種文件、檔案,還有紅軍儲備的金條、銀元、糧食、藥品、辦公桌椅,等等。
在行軍的路途中,抬著這些笨重的家伙,大大影響了行進速度。就拿總衛生部的這臺X 光機來說,這個七八百斤重的龐然大物,實在讓人頭痛,抬著它走需要8 個人,特別是遇到上山、下山和走羊腸小道的時候,有時路窄得只能通過一個人,每邁一步都很艱難。遇到這種情況,隊伍就要停下來,等待挑夫把這個大家伙一點一點挪過去,大家都笑著說它像個大棺材似的。一次,行軍要翻過一座相對較陡的山,挑夫們抬著這個笨家伙,一步一挪、一挪一歇地往山上走,李堅真和幾個女戰士一邊幫忙,一邊喊號子。可到了半山腰,挑夫們還是沒了力氣,干脆扔下機器,徒手爬上了山頂。李堅真又氣又急,可挑夫們說什么都不再抬這個“勞什子”了。眼看部隊仍在行進,而且共和國的財產重于一切,李堅真朝著四周大喊一聲:“男同志抬不動了,讓我們女同志把它抬上去,我就不信抬不動它。”說著,就和鄧六金、劉彩香、危秀英等幾個女戰士抬起它一步一步向著山頂挪去。而此時的湘江兩岸槍炮聲不絕于耳,站在晃晃蕩蕩的浮橋上,每挪一步付出的代價相當于平地上幾倍。“橋上抬的是什么?”李堅真抬頭一看,是毛主席在問話。
“是總衛生部的X 光機。”李堅真馬上回答。
“把它扔到江里,不要再抬著這么重的東西過橋了,給后面的人讓開一條路。”毛澤東大聲地命令李堅真。挑夫聽了,高興極了,還沒等李堅真反映過來,這臺被抬著走了幾百里的X 光機已經“撲通”一聲掉進了江里。從此,女人們再也不用為抬這個笨家伙而發愁了。
實際上,扔進江里和留在江邊的又何止這一臺機器。當初,中央的命令是資產比人的生命更重要,為了使財產不受損失,無數革命戰士的生命留在了荒山野嶺。此時,這一派狼籍的財產遺失,挽救了多少紅軍的生命,保存了多少紅軍的實力!長征伊始的一些指導思想是需要后人回味和評判的。
狼籍江岸由于渡江時間緊迫,浮橋只供擔架和輜重通過,戰士們只有跑步涉水過江。李伯釗站在滔滔的江水邊,無奈地扔掉了她在蘇區辛辛苦苦寫下的劇本和歌詞。這些曾在連隊里,在群眾中演出并贏得過雷鳴般掌聲的劇目,就這樣輕易地扔在了這血浴的水面上。她心里非常明白,這些劇本,即使背過江去,被水浸泡之后也將成為廢品一堆。何況她并不高大的身軀,能否渡過江還是個問題。望著奔騰的湘江水,這位曾一路跳著舞蹈唱著歌兒鼓舞戰士們戰勝困難的女戰士,此時此刻多么想自己的丈夫楊尚昆能在身邊啊!
李伯釗是1929年在莫斯科留學時與同為留學生的楊尚昆結婚的。這個出生在四川重慶一個貧苦知識分子家庭的女子,從小就喜愛文學。6 歲時,曾是同盟會會員的父親去世,使這個家庭陷入了困境。于是她發憤讀書,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四川省立女子師范學校。在肖楚女和張聞天的影響下,一向性格外向的李伯釗,很快成了進步青年中的活躍分子。加入共青團后,她更加積極地參加學校的文藝宣傳活動。1926年,李伯釗與博古等人被派往莫斯科學習。回國后,先是在上海,后繞道香港來到閩西根據地。
在蘇區,李伯釗的文藝才能得到了最大限度的發揮。她組織劇團,創辦高爾基戲劇學校,培養了一大批藝術人才。那些丟棄的劇本,不是萬不得已她是舍不得丟的。
“李伯釗同志,快過江吧。”劉伯承正好來到江邊,看著他們的戲劇學校校長李伯釗站在那里發愣,于是,囑咐她拽上他的騾子尾巴,匆匆地渡過了湘江。如果不是劉伯承的騾子尾巴,這位極富文藝才華的李伯釗能否安全過江也許會是個問號,那么遠征途中的多場同樂晚會的組織和那首廣為傳唱的打騎兵歌的合作,還有一、四方面軍懋功會師的歡慶會上贏得掌聲如潮的蘇聯水兵舞不知會是個什么情形。
鄧六金搶渡湘江槍炮聲一陣緊似一陣,沒有停歇。敵人發起了全線進攻,企圖全殲正在渡江的紅軍。擔架隊的女紅軍們一部分輕裝渡江,在浮橋的兩端接應擔架,一部分負責運送藥箱。擔架在浮橋上走得很慢,子彈又在頭頂呼嘯。鄧六金來不及多想,把藥箱頂在頭上噼里啪啦跳進江里,好在江水不急也不很深,她又有著一雙大腳板,很快就到了岸邊。但江里漂浮著的一片片血紅,讓她心中充溢著一股說不出的滋味。那映紅天邊的湘江的血水啊,帶走了多少英烈的忠魂,鄧六金聽到了自己的心碎裂的聲音,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這個從小就很少掉眼淚的女人,母親生下她才十幾天,就把她給了人家作養女。她的大腳并不是因為婦女解放,而是因為窮的緣故。養父是個跛子,不能下田干活,以剃頭為生,六金從小就跟著養父學剃頭,養母在家種田。農閑時,她跟著養父走街串巷;農忙時,她又得在家里幫養母侍弄莊稼。養父母家和自己家一樣窮,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頓米飯,長年累月吃紅薯干。她從小到大連草鞋都沒穿過一雙,成年打赤腳,腳掌上的老繭足有半寸厚。也正是這層老繭,使她在長征中少吃了許多苦頭。
這個大腳板的女人對地主老財懷著刻骨的仇恨,她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一年的大年三十,家里剛剛燉了一鍋有點肉腥的豆腐,聞著鍋里飄出的噴噴香味,小六金不知咽了多少次口水。養母正在往碗里盛白米飯,這時,忽聽門外一陣“開門,開門”的吆喝并伴隨著一通砸門聲。養父母嚇壞了,哆哆嗦嗦地開了門,地主的狗腿子來家里逼債了。養父還不起債,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一鍋還冒著熱氣的飯菜一點不剩地端走了。養父母不禁抱頭痛哭,小六金沒有哭,但她的心很痛,一年才有這么一頓像樣的飯菜呀!不得已,等地主走了以后,養父母只好讓她拿個口袋再去地主家借些糧食,狠心的地主不但沒有借糧給小六金,還放出大狼狗,在她稚嫩的腿上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是紅軍解放了她的家鄉,懲治了地主老財,也解救了鄧六金。
鄧六金偷偷從養父母家逃婚出來,參加了中國共產黨。是黨讓她吃上了飽飯,讓她從封建的舊枷鎖里解放出來,當了婦女干部,還送她進了中央黨校學習。她的愛恨最分明,當她眼看著自己的同胞戰友一個個倒在血泊中,她怎能不傷心不落淚!
親歷李德的暴脾氣曾玉當時已經懷孕7 個多月,肚子大得像扣了一口大鍋。大部隊出發時,她不在名單之列,她的隨隊出征,只是她自己的一廂情愿。當她聽說自己的丈夫也在出征的行列中,竟然挺著鼓鼓的大肚子,悄悄地跟在隊伍的后面,一路走了下來。因為她是“編外”,一路上沒有口糧,沒有裝備,更沒有馬匹可以代步,她只是憑借著堅強的毅力,緊跟大部隊不離開半步。這位性格倔強的井岡山時代的女紅軍,深深打動了和她一同走在路上的女人。蔡暢、鄧穎超、賀子珍、李堅真、蕭月華等對她一路照顧。吃飯時,大家一同勻出口糧給她吃;宿營時,大姐們就拉上她擠在一起睡。一路上,她承受著身體和精神多方面的痛楚,但她一直是一個樂天派,從沒有抱怨過。
部隊過了湘江,由于傷亡慘重,部隊序列被沖亂。行進中的莽莽大森林就像一張層疊的大網,罩在了這支浴血的隊伍的頭頂。在這里,曾玉見到了自己的丈夫紅五軍團參謀長周子昆。夫妻相見,尤其是在那樣的歲月,在剛剛經歷了那樣的一場浴血戰斗之后,能夠見到活生生的對方,該是怎樣的一種場面啊。他們互相擁抱著,互相撫慰著,互相傾訴著……他們忘記了這是在行軍之中,他們忘記了敵人還在不遠處追擊,他們更不會想到的是身后會有一雙憤怒的眼睛。
湘江一役,給了突圍轉移的紅軍以重創,可以說是紅軍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慘敗。這一血的事實,宣告了“左”傾教條主義軍事路線的破產,使廣大紅軍指戰員對王明路線的懷疑、不滿以及積極要求改變領導的情緒,達到了頂點。
此時的最高“三人團”陷入了尷尬的境地。
騎在馬上的博古和李德,臉色都很難看。尤其是博古,作為中央最高權力的負責人,他感到了自己責任的重大。也許橫臥在湘江兩岸的一張張血肉模糊的臉占據了他的大腦,他不知道,該怎樣向全軍指戰員交代這次戰役的決策、經過和結局。他茫然地坐在馬背上,不知是在思索前行,還是在后悔當初,但那一臉的沮喪很明顯。李德也是悻悻地,但他并不是自責,只是感覺上帝沒有站在他的一側而已。他讓馬緊走了兩步,追上了博古。他剛要對情緒不佳的博古說點什么,一抬頭卻看見不遠處的一棵大樹根旁倚坐著一對男女。看了一陣,他辨認出是周子昆和他的夫人曾玉。李德徑直朝著他們兩人走去。
“你倒好,一個師長把整個師都丟光了,竟然自己帶著老婆跑到這兒來了!不可思議!”還未走到跟前,李德已經控制不住他的火爆脾氣。
還在丈夫的懷抱中的曾玉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兩個人下意識地分開站了起來。看到洋顧問的一臉不高興,曾玉低下頭不言語,周子昆忙說:“李德同志……”
李德根本不容周子昆辯解什么,大著嗓門,嘰里咕嚕地叫起來:“你,該為三十四師的覆滅負全部責任!你應該上軍事法庭!”
除了曾玉,其他在場的人到此時才恍然大悟,原來,洋顧問把周子昆當成了在戰場上指揮三十四師與敵浴血奮戰的師長陳樹湘。周子昆當過三十四師師長,不錯,但那已是老皇歷了。這一次是陳樹湘,而非周子昆。而且,此時人們也許不會知道,就是這次戰斗,陳樹湘腹部受傷,在突圍的時候被敵俘獲,但在押解過程中,趁敵兵不注意,用自己的雙手從腹部的傷口中扯斷了腸子,壯烈犧牲。
就這樣,連自己軍隊的將士如何調配都搞不清楚的李德,居然厚顏指揮著紅軍萬千人馬,指揮著紅軍大大小小的戰役,這段歷史可鑒后人。
曾玉在一旁一直默不作聲。她心里非常清楚,無論她說什么,也無論她怎樣說,這位洋顧問都不會理睬她。因為她平時曾耳聞李德對蕭月華大打出手的事情,她很犯憷這樣的男人。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李德指手畫腳地對她的丈夫大發雷霆。她聽不懂李德說的話,但她能夠從中看出他的表情。李德真是氣壞了,大叫著讓警衛員把周子昆捆起來關保衛局。曾玉嚇壞了,她不明白,好端端地,李德為什么就要把她的丈夫帶走,她甚至以為是自己的出現害了丈夫,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直到毛澤東走過來勸走了李德,曾玉才明白過來,原來只是一場虛驚。
湘江戰役是中央紅軍突圍以來最壯烈、最凄美的一仗,是紅軍生死存亡的一戰,是一場意志的較量。在強敵面前,紅軍將士硬是用刺刀、手榴彈打垮了敵軍一次又一次的進攻,湘江兩岸灑下了無數紅軍將士的鮮血,渡口卻始終牢牢地掌握在紅軍手中。直至12月1 日17時,中央機關和紅軍大部隊終于拼死渡過了湘江。紅軍雖然突破了第四道封鎖線,但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五軍團和在長征前夕成立的少共國際師損失過半,八軍團損失更為慘重,三十四師被敵人重重包圍,全體指戰員浴血奮戰,直到彈盡糧絕,絕大部分同志壯烈犧牲。但紅軍終于撕開了敵重兵設防的封鎖線,粉碎了蔣介石圍殲紅軍于湘江以東的企圖。但同時,紅軍的兵力和部署也全部暴露在敵人的視野中,丟掉了大批輜重的紅軍從此開始了日夜兼程的急行軍,以擺脫敵人的圍追堵截。
[選自《她們:三十二個女人的長征》,中央文獻出版社2006年出版,編著者:劉麗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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