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 語
近日，2024年中非合作論壇峰會正在北京舉行，這是近年來中國舉辦的規模最大、外國領導人出席最多的主場外交。在長期以西方發達國家主導的現代化話語中，中非合作的日漸緊密意味著來自全球南方的力量正在崛起。而中非合作不僅呈現了現代化的另一種可能，也是反抗殖民主義、帝國主義和新自由主義的一種可能。
但是回顧南非的反殖民斗爭和反種族隔離歷史，其斗爭經歷是曲折的、不完全的。90年代的南非雖然通過了人權法案，但黑人并沒有擺脫被剝奪者的地位，仍然深受種族隔離之苦。大多數黑人只能住在臟亂差的棚戶區；因為交不起住宿費和伙食費，哪怕考上大學也不能去念書。殖民的烙印和腐敗還扎根在南非的行政體系、教育體系、社會保障體系和土地制度之中，而這些進一步導致了社會貧富分化。
但南非的處境不能歸咎于憲政民主的體制，而是南非政府的管理能力低下和全球化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造成的。一方面南非是一個內殖民國家，他們的民族意識將白人（布爾人）視作家園的主人，卻將黑人視作奴隸；另一方面，南非黑人逐步失去政治權、土地權，再到公民權，從而被國內占少部分的白人所剝削和遺忘。在新南非重建后，南非的主導思想經歷了從“重建與發展”到“就業和再分配政策”的轉變，即從社會主義再分配的治理策略轉為靠市場驅動的發展模式，這是南非向新自由主義轉變的轉折點，其國內的主要矛盾也轉變為階級矛盾。
今天重推蔣暉老師2020年的這篇講座稿，也是希望更多人意識到歷史中非洲的悲慘命運，并正視非洲今天的進步和崛起，更積極地喚醒我們反帝反資的自覺意識。
主講人｜蔣暉（美國紐約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浙江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非洲文學）
主持人｜嚴海蓉
文字整理｜侯風 計劃 尋常小代 人魚
種族隔離博物館鐵柵欄內的圖片反映了
種族隔離時期南非的真實現狀 | 圖片來源：網絡
一、從研究非洲文學開始……
我叫蔣暉，在電子科技大學中非人文研究中心任職【編者注：本次講座舉辦于2020年5月，這是蔣暉當時任職的學?！，F在蔣暉老師就職于浙江師范大學】，我的主要研究領域是比較文學和文藝理論。2014年，我開始在南非生活，得天時地利之便，我就開始研究南非文學。
研究南非文學，包括研究整個非洲文學，就會遇到一個問題：如果只研究文學，那是看不懂他們的作品的。如果不了解非洲的社會問題、經濟問題、殖民與后殖民時代的關系，以及其他發展問題，就無法在全球化時代理解今日非洲所面臨的各種各樣的困境。所以非洲文學是很難讀懂的，因為它不符合純文學概念。
2012年，南非馬里卡納發生了工人運動。在這場運動中，政府對工人進行了大肆屠殺，殺死了34名工人。直到現在，這一事件還在醞釀和發酵，尤其在思想界，有的人認為這是整個新南非的歷史轉折點。2012年之后，南非變成了所謂的“抗議國家”，沒人再稱其為“彩虹國”，因為各種各樣的抗議運動源源不斷。
2012年南非馬里卡納慘案，
警察射殺罷工工人 | 圖片來源：網絡
2015年，南非的學生運動開始了。我當時在金山大學訪學，2015年的學運就是由金山大學的學生發起并蔓延到了全國。學運持續了一年半時間，期間學?；旧咸幱谕Ｕn狀態，社會矛盾非常激化。這使我不得不研究學運問題，我一到南非就開始研究南非的憲法和工運，2015年之后又開始研究南非的教育體系問題。
2016年當地時間2月24日晚，南非西北大學爆發暴力示威，學生放火焚燒校園建筑物 | 圖片來源：網易
2018-2019年，南非又出現了土改問題。因為土地問題是南非一百年被殖民所導致的一個極其嚴重的后果，所以怎么能把掠奪的土地歸還到人民手中，這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問題。這個問題也非常容易被政治家炒作，一有選舉、政府換屆（南非政黨沒有更迭過，一直是非洲人國民大會(ANC，簡稱非國大)執政，未來一段時間非國大的地位還是很牢固的）、內部權力更迭等時機，土改總是一個非常容易引起爭議的話題。
各個政黨爭先在土改問題上表達一些激進的主張，包括把白人趕出去、無償沒收土地、效仿津巴布韋等。這些激進的主張在底層有很深的影響，于是，我又花了很大的時間和精力來關注土改問題。拉馬福薩總統通過大選上臺后，許諾要更改憲法，允許無償沒收土地，接下來就看政府如何具體地執行了。
緊接著便是新冠疫情暴發。疫情的暴發使得南非公共醫療衛生體系的不平等和脆弱性昭然若揭，所以我又不得不研究南非的公共醫療衛生體系……
總體來說，我從文學問題走向社會問題，研究面包括土地問題和土改是怎樣進行的，殖民教育體系如何在今天的后殖民時代進行改革，工運和工會問題等，這些問題不斷糾纏著我。
此外，我的研究領域還包括非洲思想史，試圖在思想方面來考察和理解非洲這100年出現的問題，所以我給大家推薦了一篇關于非洲社會主義運動的文章——法意推薦 | 蔣暉：當非洲遇見社會主義（中）。
以上就是我關注的一些問題和研究背景。
二、我是如何了解南非的？
我關注的問題是非洲今日的困境是什么？如何才能走出困境？
可能很多人沒有來過非洲，對非洲沒有直觀的印象，所以我主要結合個人的一些經歷，在大的理論問題背后，慢慢地將這些問題呈現出來，給大家一個對于整個南非問題的感性了解，而不是僅僅從視聽數據和理性批判的角度去了解今日南非的問題。這是我今天演講的一個總體設想。
1. 從讀報紙、聽廣播到進入高校
了解非洲有什么方式呢？這是我第一個要談的問題。我覺得第一個方式是通過書本與文字來了解。我一到南非，就主要看南非當地的報紙，約翰內斯堡有一份報紙叫《星報》，在當地比較重要，現在這份報紙的20%股權由中國控制，所以對中國非常友善，看不到對中國的負面報道。
2016年7月15日，南非最大平面媒體獨立傳媒旗下的《星報》等主要報紙全文刊發田學軍大使接受獨立傳媒外事主編香農·易卜拉欣專訪，就所謂南海仲裁庭裁決結果全面闡述中方立場主張 | 圖片來源：海外網
我一開始就是通過《星報》來了解南非的事情的，后來感覺在家坐著讀報紙沒什么意思，于是就轉移到咖啡廳去讀報紙。南非的咖啡廳非常有名，美國的星巴克在南非根本站不住腳，南非有自己連鎖的而且非常有特色的咖啡廳，叫Mug&Bean。從我住的地方，往東南西北每個方向開車5分鐘，都會有一間Mug&Bean的小咖啡店，我就在那兒讀報紙。
開車過程中另一個接收信息的渠道就是廣播。南非的廣播非常有意思，不像中國廣播調到哪個臺都是娛樂信息，唱上兩首歌就要插播廣告。南非的廣播內容基本上都是時事、政治新聞，對于許多突發性事件，主持人與觀眾還會進行爭論，有時候甚至是對罵，有時候打得一塌糊涂。南非標榜自己新聞自由，這一點從廣播上能夠體會到。剛開始我特別喜歡聽廣播，聽他們吵來吵去的，就知道社會上是怎么想這些問題的，所以廣播是一個非常好的渠道。
從讀報紙、聽廣播，后來慢慢過渡到往高校跑。我在金山大學做訪問學者后，開始接觸到南非的一些學者，這使我進入到更加理性的研究中。
2. 日常生活體會，是了解南非的最好方式
我了解南非的最主要方式是日常生活體會。如果沒有日常生活的一些經驗，就很難真正理解和消化那些書本給你的信息。比起從經濟學和文化課上去吸收信息，生活教給我們的東西更多。
比如通過Mug&Bean咖啡店，你就能知道南非的餐飲業非常非常發達，是一個big industry；南非有自己的文化品牌，這種品牌連星巴克都打不進去。
去咖啡廳也可以正面接觸南非人民。有一次，我把蘋果電腦弄丟了，開車回到家之后才想起來，當時我想再回去找肯定是找不到了，大家知道南非的偷竊率是極高的。結果到了咖啡廳，工作人員說看見我落下了電腦，就給我保存了，這讓我特別感動。這件事改變了我對南非人民的抽象印象，南非人通常給人的印象是經常跟你要東西，他們動不動就理直氣壯地跟你說，如果你手里有什么東西就應該跟他們分享。但這件事讓我知道還是有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文化。
還有一次，Mug&Bean的女服務員抓住我問中文里“愛情”的“愛”字怎么寫。我就寫了一個“愛”。我問她為什么要學中文？你猜她說什么？她說，她結識了一位中國男孩兒，她很愛這個中國男孩兒，所以她要在自己的身上刻上中國的“愛”字。這又是一個生活經驗，你可以知道非洲姑娘對于中國產生了一種越來越緊密的關系。
去Mug&Bean就跟去老舍小說中的茶館一樣，那里有許許多多的人情世故、世態炎涼，你都能看得很清楚。尤其是2018年，南非的經濟急劇下滑，這也表現在Mug&Bean里。等再去那個地方的時候，就真的感覺到“門前冷落車馬稀”，一天到晚都沒有幾個客人。大家知道南非的陽光特別好，當明光樹影照進咖啡店里，咖啡店就愈發顯得冷清，這時候你就會唏噓不止，感嘆又有多少服務員將要失業了。
如果去購物，你就會發現南非的肉類、奶制品，包括南非著名的零售店woolworths，都非常便宜，質量也非常好。現在這些東西都是他們自己國家的品牌，這種地方西方根本打不進來，而且南非的零售業也在非洲的其他國家和地區擴張。
圖片來源：網絡
例如有一家叫MTN的電信網，他們的airtime服務在非洲的很多國家都能用。最近MTN在抗擊疫情的時候又提供了一種服務，即誰在哪兒坐過什么車、車里有什么人、這個人是否被感染等，這些信息都可以通過這家電信網直接提供給社會。
MTN還創造了匯款業務。大家知道南非是靠國外傭工來支撐底層服務的，比如我們家的阿姨就來自馬拉維，這是南部非洲的一個國家。這些工人們掙完錢如何匯到自己國家去呢？這在過去是非常麻煩的，從南非到馬拉維一個月只有兩趟班車，所以阿姨會永遠管我要現金，然后把這些錢交給“汽車銀行”，讓他們帶到馬拉維。現在就不用這么麻煩了，MTN給他們提供了匯款服務，她一按鍵，MTN就會把錢匯到馬拉維。
截至2016年6月30日，MTN記錄了2.326億用戶，使其成為世界第八大移動網絡運營商，并且是非洲最大的移動網絡運營商 | 圖片來源：互聯范兒
從一定程度上來說，南非是一個中等發達國家，這體現在它的經濟實力、零售業、銷售渠道等各個方面，包括很厲害的品牌。這些都是我通過日常生活慢慢感受到的。
如果去書店，你就能感受到什么叫后殖民時代的文化特征。南非最大的連鎖書店叫 Exclusive Bookstore，有很多門店，一進去就會發現它的擺設非常漂亮，而且書琳瑯滿目、應有盡有。但是如果你想買點兒有關非洲方面的書，不管是非洲的政治、歷史、文學、音樂等等，你不問的話就會找不到。
為什么呢？因為非洲的書只占exclusive book store里很小的比重，一般都在一個很小的、不起眼的空間，必須要服務員帶你去，才能看到這些書。書店里排山倒海的都是關于西方的書，而且這些書基本上跟西方的出版同步，至少我知道的英國的圖書出版渠道是直接打通到南非的，并且進入到Exclusive Bookstore系統。
所有關于西方的書，價格跟在英美一樣，一本書要100-150元左右人民幣，不管多厚多薄差不多都是這個價。這就意味著大多數非洲人、南非人，或者說黑人，是根本買不起書的。逛書店、買書、想看這些書的人都是些什么人呢？都是很多來南非做生意的外國人，他們有閱讀的需求；另外就是南非的白人，也有閱讀的需求，這些書店完全是為他們服務的。
黑人的書很難進入出版系統，因為黑人作家寫的書不被西方所認可，而不通過西方的銷售渠道傳到南非來，你的書就根本沒有市場，進入不了Exclusive Bookstore系統。所以現在的南非作家，尤其是年輕人，一般全是采用自費出書的方式，他們寫完詩歌后花一點點錢印一堆書，然后在各種各樣的詩歌表演時，把自己的書擺在桌子上供大家選購。
這時候我總會去買這些書，一是支持這些詩人，不管詩好不好；二是因為在南非有一個大的文學市場或者說一個文學世界，這個世界在Exclusive Bookstore是看不見的，也是西方批評家們所忽略的。我對這種隱藏的、活躍的創造性產生了興趣，所以總會去買這些書，我覺著只有在生活中才能切實體會到這些東西。
南非是一個太漂亮的國家，不知道大家來過南非沒有？我覺得南非是我的第二故鄉。雖然我在美國生活了十年，在南非只生活了不到七年，但我在南非有很多好朋友，包括詩人和作家。南非這么漂亮，但中國人來南非旅行都是去看動物，去海邊，去好望角等等。
實際上，在南非住久了之后，旅行的一個重要項目就是野營。野營的點到處都是，你也根本不用擔心會被劫。雖然南非是有名的犯罪率最高的國家之一，但你還是可以去旅行，可以去外邊野營而不被劫。這說明了很多問題：
第一怎么理解南非的犯罪率高？他們犯罪的類型是什么？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我們國內人很害怕來南非，就是因為南非的犯罪率高，但南非的犯罪是可控的，他們就是要點錢，但不殺人。不像肯尼亞的犯罪，動不動就會把一個酒店的人統統殺死，也不要錢，這是帶有宗教情緒的一種報復。而在南非沒有，南非的犯罪都是小打小鬧。
另一方面，所有的旅行區黑人根本進不去，黑人沒有車，所以他們也沒必要進去，因為進去后搶完東西也跑不出來。這也說明南非的貧富差距非常大，能享受旅行資源的只是很少數的一部分人，而大多數人都沒有車，很多人都住在貧民窟或棚戶，這些棚戶都集中在大都市，因為他們都是為大都市提供服務的。這些地方跟你的旅行地都有一定的距離，所以通過旅行，你也能看到南非的貧富差距問題，犯罪問題等等，我覺得這些也都是在生活中才能體會到的。
最后，我想再跟大家分享一下他們的環保意識。通過旅行，你可以感受到南非人對于環保的熱愛。這可能是白人創造的一種野生動物園文化，所以是一種殖民文化，不過這一點我還沒有想得很清楚。
要理解庫切小說《恥》那群年輕的動物保護主義者的故事，就需要在生活中見到他們。有一天我和家人參加孩子騎馬教練舉辦的家庭晚會，沒想到，里面有一個重要的節目，就是這個地區的動物保護主義者來兜售一張穿山甲的照片。這只穿山甲受傷了，在約翰內斯堡被發現了，就被弄到了動物醫院來治病，這些治療費用需要通過籌款收集。拍賣這幅照片就是用來做這個的。我的孩子特別喜歡穿山甲，他一定要競標去搶這幅畫，最后我花了1000多塊錢搶下了這幅照片。所以只有在日常生活中，才能感受到浸透在南非的白人文化（我不敢說黑人文化）中的環保意識。
庫切《恥》獲2003年諾貝爾文學獎
圖片來源：網絡
聽完我說的這些，大家可能有了一個印象，就是我對南非的白人和黑人怎么看。在此我要明確一點，我也一直持這樣的觀點，即占9%的白人和占77%的黑人都是南非人。我們在說南非人的時候，不能只說這些黑人，或者是有色人種，或者是印度后裔，我們同時也要說這些白人，他們也是南非共同體的一部分。雖然整個南非的經濟命脈是控制在白人手里的，他們現在是壓迫者，但在南非我不主張這種斷然的敵視，也不主張以種族主義的情緒來處理白人經濟權力的問題。我認為他們都是南非公民，我覺得對南非情況的這一點判斷是非常重要的。
三、今日的南非面臨著哪些社會問題？
1. 巨大的貧富差距
通過剛才的經歷介紹，大家可能不太理解既然南非這么好，為什么還會有貧富差距大的問題呢？因為我不會真的住在棚戶區（棚戶區實在是沒法兒生活，犯罪率極高，而且語言不通，他們是不說英語的），所以我的個人印象很少是直接來自棚戶區的，我只能通過書本、朋友和一些有限的經驗來描述棚戶區的情況。我的南非經驗依然有其局限性。
南非現在被定義為中等發達國家。如果看南非的馬路、高校、教育和醫療水平，都是非常高的，可謂中等發達國家。但南非存在著巨大的貧富差距，從基尼指數（衡量貧富差距的一個基本指標）來看，南非是全球貧富差距最高的國家之一，2014年其基尼指數達到了63。
1994年南非的政權從白人交到了黑人手中，那在這之前的1993年，南非的基尼指數是多少呢？也就是說在充滿巨大的民族壓迫和階級壓迫的殖民時代，南非的基尼指數是59.3。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從1993年到2014年，過了20年時間南非的基尼指數不降反升，貧富差距越來越大?？梢娬麄€南非的貧富差別不是降低了，而是增高了。這是為什么呢？這是我們要回答的一個問題。
南非的貧民窟是什么樣子呢？我可以跟大家說一些個人的經驗。第一個是我們和鄰居雇的一個園丁，他叫Jerry，是津巴布韋人，一般一個禮拜來一次，給我們做一些戶外清理工作?？墒呛髞碛幸惶焖蝗徊粊砹?，因為他的兒子死了。他的兒子為什么死了？是因為在他們住的Diepsloot（一個棚戶區名字）觸電死了。
Diepsloot總共有10萬人口，很大一部分都是從國外來打工的人，這里分為10個區，每個區有1萬人口，黑壓壓的。棚戶都是鐵皮房，包括屋頂也是鐵皮，房子很小，房子與房子之間的距離可能伸一下手臂就夠到了。當然在棚戶區里，有的人有電話、冰箱，有的人卻連電都沒有，所以實際上棚戶區也不是鐵板一塊。而Jerry所在的棚戶區是屬于條件比較差的那一類，他的孩子才6歲，出去玩的時候被電死了，因為電線就裸露在外邊沒人管。
這是我對棚戶區的第一個印象。
南非索維托的鐵皮房 | 圖片來源：網絡
我對棚戶區的第二個印象是我們后來換的一個花匠。疫情暴發后，我跟他說就不要在棚戶區住了，住到我們家吧，因為棚戶區是根本沒地方隔離的。當時我們開車去他的棚戶區搬東西時，就特別害怕，想著這么做安不安全。他說沒問題，因為他住的是Diepsloot的二區，這里正好是Diepsloot的警察局所在地，所以這個地方是相對安全的。于是我就跟他進去了。
到了他的住所，我才第一次看見里邊是什么樣子。他住在一個三層樓的第三層，這一層所有的房屋都倒塌了，就剩他住的這一個，玻璃還碎了一半，樓梯也是塌的，而且這個樓和其他樓之間的通道也是塌的，到處都是石頭。這個房子是他和另一個人合租的，真的是彈丸之地，我進到屋里，發現沒有立錐之地，里面除了一張大床外，就只有一個小煤油爐，這空間站起來就不能再走路，就這么小的一個空間。
于是我才明白了，疫情期間的隔離措施在南非根本就不可能進行。如果我們按國家的要求，除非特殊的購物需求，必須呆在房間里，這就意味著我的園丁和他的室友兩個人每天24小時、一周7天的時間都躺在床上，干不了任何事情，所謂“社交距離”是根本不可能真正做到的。
南非的亞歷山大城，我們根本就不敢去，因為我們知道只要有罪犯犯案，他就會跑到亞歷山大城，連警察都不敢進去抓。那戒嚴后怎么辦呢？政府把所有的軍隊和警衛都放在亞歷山大城，并強迫居民回去，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居民與居民之間的對抗。因為在這個地方，500個人共用一個水管，十幾個人住在一個屋子里，別人換衣服的時候，其他人總要出來，不出門還能怎么辦呢？所以戒嚴根本不可能施行。南非的好多事情都是表面做的特別漂亮，但實際上做著做著就變味了，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戒嚴的時候，南非每天只有50個新病例；現在解嚴了，人們就可以干任何事情了，每天就有2000個新病例，反而比以前多了。這就能說明很多事情，比如南非政府的無能、追求表象，包括南非憲法對西方模式的表面模仿，這些都是南非面臨的一個社會問題。
由于物資匱乏和醫療系統落后，疫情引發了食物短缺，社會動蕩隨之而來。4月17日南非開普敦的貧困區發生了暴徒在街道上持槍搶劫的危險事件 | 圖片來源：騰訊
此外，南非的失業率非常高，一個人工作要養活9口人。南非的失業率國家統計是28%，但18-45歲的青年男子失業率已接近70%，換句話說，南非的失業率主要是青年男子的失業率。相反，你經常會看到老頭老太太在工作，掙工資的都是老年人，都是老的養活小的，而很多年輕人在大街上無所事事，甚至有很多吸毒的也沒人管。
南非的醫療系統改革顧及三方面人的利益：
第一個是老人，老人沒有工作能力了，所以要給他們養老金；
第二個是婦女，婦女只要懷孕、生孩子了，不管是南非人還是外國人，這部分的醫療全部是免費的；
第三個是兒童。
唯一不cover的就是這幫年輕人，因為當時南非政府的政策就是就業與再分配(Employment and Redistribution)，這是以就業為前提的福利制度，結果沒想到失業率這么高，所以整個福利體系就出現了崩潰的跡象。
所以南非不能實行群體免疫，如果老人死了，家庭的收入來源從哪兒來呢？現在老人都是掙錢的主體，一個老人的退休金，就能勉強讓一家人湊合地活著。南非就是這樣的一個社會，在南非，討飯的白人與黑人到處都是。
來自南非索韋托貧民區的年輕人與死神共舞，
在疾馳列車上沖浪 | 圖片來源：環球網
而富人的生活是什么樣的呢？我沒資格談論，因為我不認識富人朋友，但是我知道富人真的非常富，普通的、稍微有點錢的人都會有一個室外游泳池和一個室內游泳池。我們旁邊有一個剛建的社區，依山傍水、森林密布，里面有三條道路，一條是汽車走的路，一條是自行車和人走的路，還有一條是馬車走的路，里邊可以養馬、騎馬。
前兩天在南非盛傳一段視頻，講的是國家電力公司(ESKOM)前總裁的一個侄女，別人捐贈給她一臺保時捷，價值600萬，還舉辦了一個小的揭幕典禮，這件事被大家嘲諷和四處傳播，這就是富人的生活。
南非總統拉馬福薩進入了南非富豪榜的前十名，他持有麥當勞在南非的所有股份，同時持有大量金礦的股份，也是下令屠殺馬里卡納工人的主要官員。他現在這么厲害，是因為他在1985年成立了工會，但現在卻站在了反對工人的立場上。
亞歷山大貧民區與桑頓富人區僅一街之隔
圖片來源：非洲華僑周報
2. 政府的腐敗和低效
南非政府特別腐敗和低效，以祖馬總統為例，他挪用公款給自己建立了一座私人別墅，這種事情多得數不清。我的朋友寫了一部戲劇叫《對一切負責》，諷刺政府的腐敗和無能，戲劇開頭引用的是政府工作報告，報告中政府承認在整個的市政體系里（即市級政府、區級政府系統），有1/3的政府是合格的、可以工作的，1/3是完全癱瘓、徹底不能工作的，1/3是不合格，但依然運行的。所以在整個南非政府的工作體系中，1/3可以工作，2/3不是徹底癱瘓就是做得并不出色。
我家門口有一條上學的路，全長5公里，從2015年修到了2020年，到現在還沒修好。我希望在我離開南非的時候，這條路可以修好?，F在去學校的路上全是坑，有了坑，就用土填上，過幾天，坑又被車壓出來了。路沒人修，就這樣對付著。
開普敦很缺水，對此，開普敦曾出臺了一套政策，即發明一種裝置，把海水改造成飲用水。但這個東西說了多少年了，都是紙上談兵，這導致了2018-2019年的大缺水，我們去那兒旅行的時候，就有人告誡我們，一人一天只能洗二分鐘的澡。好多白人婦女有很長的頭發，光洗頭二分鐘都不夠用，就取消去開普敦的旅行了。開普敦水非常緊張，這就說明政府沒有去開發將海水變成飲用水的技術。
開普敦群眾排隊取水 | 圖片來源：網絡
南非也經常停電。雖然國家電力公司(ESKOM)是國營公司，但他們的管理層太腐敗無能了，用的完全是20年前白人留下的那套設備，也不知道怎么維修，天天壞。無數的錢投進去，養了一批工作人員，解決了就業問題，但斷電問題依舊解決不了，幾乎讓人到了忍無可忍的程度。
現在呢，問題又成了大家都呼吁拉馬福薩總統趕快進行私有化改革，一定要把ESKOM變成私有化公司，然后就可以厘清產權，進行有效投資和發展。然而現在有很多工人都反對這項呼吁，因為只要一私有化，就意味著收購國有公司的肯定是拉馬福薩和他的親屬，形成三大巨頭。因為拉馬福薩妹妹的丈夫是南非的首富，他就要收購ESKOM，所以拉馬福薩才要推動電力公司的私有化進程。到底是南非的公有體制不行，還是因為一些人太貪腐了，使得這個體制出現了很大的問題，這個是應該仔細思考的問題。
關于政府的低效，我再給大家舉一個例子。我曾經開車超速，吃過兩張罰單，但我去交罰款時，交了一個月也不知道到底去哪兒交。南非可以在網上交，可以在郵局交，實在不行也可以去警察總署那兒交，我都試了一遍，最后來到警察局，那已是交罰款的一個月期限的最后一天了。結果工作人員告訴我，說我這個罰單信息還沒進入系統備案，所以交不了。我說我再不交就要罰更多的款，她說沒關系，然后給我寫了個條，讓我過三天再來?？墒堑任疫^三天再去時，她告訴我還是沒進入系統。從此我就再也不去了，現在我手里又有了一張罰單，我估計也還沒有進入系統。
前幾天我又被逮到了，當時還挺緊張的，但警察看了我的駕照、查了所有歷史之后，說一點問題也沒有，就讓我走了。
所以我認為這條系統極其沒有效率，沒有人做事情，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原因，這跟全球化可能也沒關系，是整個政府治理能力極大缺失的問題。
3. 教育問題
南非的高校是非常厲害的，2016年英國泰晤士高等教育增刊評比了發展中國家的頂尖大學，在前12名中，第2、3名是北大和清華，第4名就是開普敦大學，第6名是金山大學，另一所南非的大學排在第10。也就是說南非有3所大學排在前十二名，而這前十二名里沒有俄羅斯的大學，沒有印度的大學，沒有巴西的大學。
這說明南非的教學質量非常高，科研能力也非常強。戈迪默，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在金山大學執教；全球第一例成功的心臟移植手術是由南非的醫生做的，也是在金山大學；曼德拉也是在金山大學學的法律。金山大學至少有3名諾貝爾獎獲得者，但整個這套體系全是在殖民時代建成的，而且在1994年之前，整個大學教育系統全是為11%的白人服務的，容量很小。
南非金山大學一角 | 圖片來源：網絡
1994年之后，南非執政黨ANC（非國大）要求改變教育體系，那怎么改變呢？
首先是大學入學的黑人與白人比例要跟人口比例相等。黑人占70%，白人占9-10%，那么在大學里，學生的比例也應該變成這樣。這意味著什么呢？即使學得很差的黑人也可以進入大學，因為要保證數量的平等，所以降低了門檻。
這個無可厚非，總要一步步來，但是從1994年到今天，整個南非的高校從過去的23所增加到今天的25所，僅僅增加了兩所學校，但南非的人口卻從1994年的3000萬增加到今天的5000多萬，增加了一半。這就意味著舊有教育體系的所有資源要對南非的全體人民負責，而不是對11%的白人負責，而全體人民的數量整整增加了一半，所以我們可以知道南非的教育資源一下子就短缺的不得了了，根本就撐不下去。
我在南非的一所大學認識了一位教憲法的老師，他在跟我聊天時，說他現在只能在網上上課。我問為什么要在網上上課呢？他說在網上可以一下教3000人，他的學生太多了，所以只能上網課。我問那些學生都有計算機嗎？他說沒有，但各個地區有一個什么中心，學生可以就近乘車到那個中心來上網課，因為資源太少了。
南非的大學只能為22%的學生提供校舍，78%的學生是不住校舍的。在南非，尤其是在約翰內斯堡，不住校舍意味著只能住在貧民窟，極其不方便也極其不安全。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南非的大多數黑人考上大學也不來上，因為他們沒有拿到獎學金，付不起住宿費，即便花得起住宿費也只有22%的住宿率可以提供，所以他們不來。第一年不來，第二年也不來，第三年就會被收回學籍，也就畢不了業。
所以南非的大學錄取率很高，但只有30%多的畢業率，有60%-70%的學生都畢不了業。無法畢業的原因有很多：一是水平太差就被錄取了；二是根本上不了學，因為來不了。這些都是因為沒有統一解決貧富差別問題和發展問題而造成的。
發展問題沒有解決的話，任何事情其實都干不好。2010年的時候，學生一年的住宿費加三餐服務的話，需要花30000多蘭特，即兩萬多人民幣；而不帶三餐的住宿費是13000多蘭特。學費是一年40000，比北大清華的學費高多了。這就形成學校里學生的階級分化，分為了吃食堂和不吃食堂的，吃食堂的是有錢人，吃不起食堂的就慘了，我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解決吃飯問題的，所以校園里有一個很大的階級分化問題。
南非學生游行要求減免學費
圖片來源：非洲華僑周報
ANC（非國大）是在1994年執政的，而它的教育理念是在1990-1994年形成的，在這四年的時間里，影響非國大教育政策的有這么幾種力量：一個是私營部門的教育咨詢部，一個是私有企業，還有國外非政府組織，以及南非全國總工會。而教育專家和學者對教育部制訂的國家教育發展規劃影響非常少，更不用說人民教育者對教育發展的影響了，他們更是說不上話，沒有插嘴的地方。
這就造成了整個南非的去殖民化教育一直沒有得以完成，于是也就有了各種學生抗議。他們的口號是Fees must fall，就是一定要降低學費，把學費降到零，不降學費，我們考上也上不了學。他們還有一個口號是Rhodes must fall，也就是最大的殖民者雕像一定要從各個學校清走，他們主張教育的去殖民化。
教育的去殖民化意味著什么呢？在南非的人文教育里，依然是從莎士比亞到艾略特的一系列經典，非洲自己的文化只占很小的一部分。教育的去殖民化就是要找到符合非洲自身發展條件的教育體系，這是整個FeesMustFall學生運動的一個核心主張。然而現在這一運動又不了了之了，非洲的很多東西都是風聲大雨點小，到最后不了了之。
南非政府頒布了很多與教育有關的白皮書，提倡教育與培訓并重。教育部說我們看重培訓，因為培訓是輔助教育的一部分，它意味著能迅速生長出技能工人來，以更加適應國際公司在南非的勞動力需求，所以它完全是為了國際勞動力，是為國際市場生產體系輸送勞動力的一套精英教育體系。
這和所謂的人民教育和平民教育相差非常大，以至于現在南非有很多土地，但年輕人不愿意回去種地。年輕人全部在約翰內斯堡這種大城市呆著，即使是沒有工作，即使是天天去要飯、吸毒和撿破爛（有很多撿破爛的組織），他們也不愿意回到家鄉。因為政府沒有出臺相關政策，沒有相關培訓計劃，更沒有相關的市場扶持，回去干嘛呢？
我遇到的朋友中，有一位回去種甘蔗、制糖去了，這使我深受感動。他說還是城市更加吸引年輕人，沒人愿意回家鄉，因為他的舅舅一定要叫他回來種甘蔗，所以他就回來了。他身上有一種朝氣蓬勃的、非常勇敢的氣息。但在南非的整個教育體系里，沒有一個針對南非自身發展所需求的技能培訓，這是南非教育很重要的一個問題。
四、南非的這些問題打哪來？
先說一個抽象的結論，我認為南非的民主和憲法是好東西，我過去一直在批評，但事情沒有這么簡單。南非的問題不是憲政民主的體制造成的，而是南非政府的管理能力低下和全球化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造成的。下面我們具體來看。
1. 白人民族意識與內殖民國家的形成
南非是一個內殖民國家，這是大家首先要清楚的一點。它不像外殖民，例如尼日利亞，英國殖民完就走了。南非不是，南非的白人是布爾人，即荷蘭和其他歐洲國家的移民，他們是在南非生活了好幾百年的一個民族，把南非當成自己的家園，他們已經不再把荷蘭和歐洲作為自己的家園。
南非的民族意識是由布爾人，而非黑人興起的。由于在南非發現礦產之后，英國就開始要侵占南非，這激起了布爾人的民族意識，他們要跟英國對抗。所以布爾人是在抵抗英國侵略的過程中興起了南非的民族意識，同時也是在抵抗侵略的過程中推廣了自己的民族語言——Afrikaans——一種混合荷蘭和黑人口語的混合型語言。
所以南非的民族意識并不是從黑人開始興起的，當時的祖魯、科薩等不同民族之間互相打仗，并沒有形成一個南非的意識。南非意識是白人即布爾人自己形成的，布爾人把南非作為自己的家園，同時把黑人作為自己的奴隸，所以南非是一個內殖民國家。
表1-南非白人的歷史構成
2. 南非的無產階級化：黑人失去政治權、土地權和公民權
在南非殖民體系的發展歷程中，最關鍵的問題是土地問題。
1994年，85%左右的最優質土地被11%的白人所占有，70%的黑人和剩下的有色人種生活在僅僅13%-17%的狹小空間。這種局面是如何形成的呢？——土地法。根據土地法，白人獲得了土地，并且圍繞農場和礦區出現了大批所謂的黑人移民工人，形成了黑人城鎮。
為什么會形成這種空間格局呢？因為黑人的合法土地只占13%，而且是在南非邊緣的角落里，所以他們要出來到城市或礦區打工，但不可能當天往返，就只好半年回去一次，于是他們就圍繞礦區和城鎮修建棚戶區，這變成了一種移民工雙軌體制。
從約翰內斯堡市中心南行13公里，便進入了索維托（Soweto）。早在20世紀30年代初，這里已聚居成一個黑人的城鎮，索維托曾經被稱為是“世界上最大的貧民窟”，現在居民超過100萬 | 圖片來源：網絡
那么黑人的土地是怎么被剝奪的呢？主要有幾個步驟，具體我就不在本場講座中講了，因為太費時間了，感興趣的聽眾可以閱讀我的文章《蔣暉｜土地、種族與殖民治理——南非種族隔離土地法的演變》。這篇文章就是討論黑人如何在歷史中失去了政治權利，進而怎么導致黑人失去了土地擁有權，最后又怎么導致黑人失去了南非的公民權利。
實際上種族隔離制度最有意思的一點是，過去南非有兩個區由英國統治、兩個區由布爾人統治。英國統治的地區實行的是自由主義政策，只要你擁有土地，就擁有了政治選舉權；而在布爾人統治之后，把這個權利給去掉了，當你沒有政治權、不能投票參與議員競選的時候，也就失去了土地權。
最絕的是，在1970年代，他們響應了當時風起云涌的非洲反殖民運動和民族獨立運動，說南非的黑人們，干脆你們也獨立吧，我給你們十個地方，你們去建立十個國家吧。于是他們把南非的黑人趕到了最偏遠的十塊地方，也就是把13%的土地化分為十個國家，說你們現在去獨立吧，獨立之后你們有自己的政治權利，你們就是那個地方的公民，而不是我們南非的公民了，所以黑人又失去了公民權。從政治權到土地權，再到公民權的失去，是整個南非無產階級化的歷史過程。
這樣下來，白人就太舒服了，他們連給黑人養家糊口的部分都不用擔負了。因為黑人有自己的國家了，所以就只給他們的勞動力發簽證，勞動力簽證是不允許他們帶著家屬的，所以整個成本大幅度減少了。黑人的生老病死等等一切就都不用管了，因為他們不是南非的公民，也沒有選舉權。
與此同時，南非的白人還說自己這么做有多好，不同語言的民族成立一個國家，這完全符合這個時代民族獨立的要求，但這一套設計在1994年導致了許許多多的大問題。大家知道這個歷史背景之后，我們就進入下一個問題：南非是怎么進行新的民主南非的重建的？它的核心是什么？
五、新南非的重建
1. 1994年新南非的“重建與發展”：積極人權法案是核心
新南非重建的核心放在了人權法案上，所以南非建立了世界上最先進的人權法案。
這個最先進的人權法案是怎么一回事呢？執政后的ANC（非國大）當時說，我們不能照搬西方的bill of rights（權利法案），因為西方都是消極自由，它保護各種人身權利不受侵犯。如果我們現在再在新的憲法里保護各種人身權利的消極自由的話，那我們什么時候把土地歸還給南非的人民呢？土地不還是白人占有嗎？還要保護白人的權利嗎？如果我們還是按照考試制度的話，我們什么時候能讓黑人進大學？黑人怎么上大學？黑人中有那么多的礦工和所謂移民工，那這些人住宿的房子誰來建呢？
所以我們必須要把積極人權寫進去，所謂積極人權即“社會經濟權利”（Social economic rights）。憲法人權法案中的第1條和第26-28條，全部都是關于社會經濟權利的，即一定要保證南非的黑人（當然它說的是全體人民）享受醫療、教育、住房和土地，所以必須要把這些資源從白人手里拿回來，然后分配給黑人。這是憲法的核心內容，當然也是新南非重建中具有重要意義的一部分。
具體怎么做呢？從1994-1996年，南非實行的政策叫“重建與發展”(reconstruction and development)，這是一條社會主義再分配的治理策略。在土地問題上，政府要么直接把土地從白人那兒有償地、強制地收回來（不是無償的，跟津巴布韋不一樣），要么出錢把這些土地收回，再分給人民。
2. 1996年新南非的“就業與再分配”：向新自由主義的轉折
1996年之后，南非的主導思想變成了“就業和再分配政策”(employment and redistribution policy)，即靠市場驅動的發展模式。這就是我剛開始說的，他們不給黑人和年輕人社會保險，認為他們可以通過就業來解決，這些都是在新自由主義市場經濟原則下產生的一套社會保障體系。
土地政策也變了，變成了市場自愿買賣原則。如果有人想賣土地，有人想買土地，就可以成交，國家不再強制沒收白人的土地，不再強制再分配。此外，因為秉持新自由主義的市場原則，所以政府預算大幅度削減，把一切都交給了市場。而當一切都交給市場的時候，我們家門前的馬路也沒人修了；同時也出現了兩套醫療體系，一個是給83%的窮人看病的公共醫療體系，一個是給17%的富人看病的私人醫療體系，這個資源到現在都沒有再分配，兩個體系依然沒有合并在一塊兒。當然，教育也依然是如此。
這些問題都是由于南非實行了以自由市場交換為原則、以就業為主要手段的新自由主義政策，國家不再積極地推進社會經濟權利的實現，而是依靠市場去自然地完成。這就是我一開始想說的，為什么現在南非的貧富差別不降反升、越來遠大的原因，南非已經成了富人的天下。
所以說，從1994年之后，南非已經從種族壓迫逐漸過渡到了階級壓迫。
六、討論與分享
嚴海蓉
南非確實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國家，我在非洲做調研，第一個到達的國家就是南非。后來我發現，因為相對整個非洲大陸來說，南非是最發達的國家，而且南非的零售大公司在非洲國家的各個地方都能看到，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南非在整個非洲大陸的資本擴張也還是比較快的。
我注意到南非人有某種優越感，他們如果去非洲別的國家，會說“go to Africa” （當然，能去別的國家出差或旅游的，不是南非的基層百姓）。有時候這會讓我想起香港，我也在香港工作，很多香港人會自外于中國大陸，就像南非人自外于非洲，他們說去內地的時候也是說“去中國”。這跟英國人也有點像，很多英國人也是自外于歐洲，他們要去歐洲其他國家，也會說“去歐洲”；當然英國現在已經脫歐了，在沒有脫歐之前，英國在文化意識上也是這樣的。
我想給大家介紹一個紀錄片，也是我很喜歡的一位記者拍的，他的名字叫John Pilger，他做的這個紀錄片是專門關于南非的，中文名叫《種族隔離并沒有消亡》，觀看鏈接https://m.youtube.com/watch?v=P_gggPRLeic
這個紀錄片大概是在1998年完成的，我們知道1994年南非剛剛完成了政權交接，但經濟權力并沒有交接，所以說，如果南非是去殖民的話，這個去殖民是不徹底的，只走了一步，第二步還遲遲沒有走，所以問題變得越來越大。
2004年我第一次去南非的時候，有一個美國朋友介紹我借住到A（化名）家。A是南非白人，祖先在英國，她家里有游泳池，有園丁，還有家仆，包括男性女性。雖然當時南非的種族隔離已經消除了，但她所在的地區實際上是一個白人區，我拿的鑰匙上除了進家門的鑰匙，還有一個扣，只要我按下這個扣，周圍巡邏的保安馬上就會出現在我面前，這是白人對自己的保護。你去看白人生活的地區，墻上都是有鐵絲網的，這在南非是很常見的。
有一次我想去Rosebank（附近的一個購物中心），不想打車。當時我問借住的屋主怎么去城里？她說你可以坐black bus。我以為是黑色的公車，但怎么找也找不到，后來我就問別人black bus在哪里，他們指著一輛中巴車說這個就是，但車完全不是黑色的。上了車之后，我才明白這個黑色指的不是車，而是指坐車的人，因為白人是不會坐這種車的。我上車后大家都很詫異，因為車里坐的全是黑人，這是黑人常用的交通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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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現在的南非，種族的問題和階級的問題是相互交織的，所以我們在講不平等問題的時候，種族問題也包括在內。雖然1994年后黑人執掌了政權，但隨著新自由主義的興起，貧富分化出現了一些新的跡象：一方面白人當中的不平等差距也拉大了，有一些白人的生活水準下降了，成為了無產階級；另一方面，南非黑人中的資產階級，他們也富起來了。但是，不管是白人還是黑人，他們的貧富差距都是在拉大的，所以總體來說，基尼系數比原來更大了。
Q
關于南非種族隔離的歷史和現狀，能不能請蔣老師把這個脈絡簡單的梳理一下？
蔣 暉
南非的種族隔離思想到底是怎么產生的？這是一個眾說紛紜的話題，主要有這樣幾個原因：
?。?）1895年，當時白人與黑人混居，出現了鼠疫傳染病，這造成了白人恐慌，他們強迫黑人遷居并焚燒了他們在城市的居住點。這是第一次萌發隔離黑人的思想。
?。?）美國給印第安人建立了居住保護區模式，南非的布爾人就把這種經驗吸收了過來，他們也要給南非的黑人族裔建立各種各樣的保護區，這就是最開始的“黑人領土”和后來“黑人家園”思想的最初萌芽。白人說我要保護你們啊，不要讓你們滅種，而且我要純潔你們的語言，他們幫黑人搞出了九個民族以識別人種，并幫黑人設定了他們自己的語言。很多黑人朋友告訴我，他通常和四五種黑人溝通是沒有語言障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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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60年代，黑人的種族教育開始了。祖魯人和祖魯人必須住在一塊，科薩人和科薩人必須住在一塊等等，并且白人還幫南非的黑人發明科薩人的語法和祖魯人的語法。最后還要進行科薩作文的比賽和祖魯作文的比賽，看誰的語言最規范。到了七十年代，祖魯人看不懂科薩語，科薩人也看不懂祖魯語，老的科薩人也看不懂年輕科薩人的語言了。所以種族教育搞完后，南非的語言就全都亂了套，種族隔離就是靠語言機制建立起來的。
?。?）還有一個驅動力就是資本主義。如果白人很無能，競爭不過黑人時怎么辦呢？種族隔離就是要實行一套保護白人的制度，使得白人即使再無能，這份工作也是白人的，從而讓白人的生活有一個最低的收入，黑人則是不管的。
所以種族主義是怎么起源和怎么實施的？這要從語言，從傳染病，從資本對勞動力的需要等等幾方面去考慮。
嚴海蓉
南非的種族隔離看起來是一個比較極端的例子，實際上種族隔離來自于殖民主義時代。歐洲人到了非洲、亞洲，其實都是隔離的，包括殖民時期的香港，比如說山頂，中國人是不可以去居住的。只是種族隔離在南非進行得比較徹底，實際上當時在所有歐洲殖民的地方，都有這些按人種進行區域劃分的現象。
雖然美國跟歐洲殖民者不太一樣，他是后來者居上的這么一個資本主義政權，但實際上在美國也有唐人街，唐人街本身也是種族歧視和壓迫的產物。如果不僅僅局限于看南非，而是看那個產生了南非種族隔離的時代大背景，我們可以看到，這種隔離政策其實在很多地方都存在。
蔣 暉
種族隔離制度跟英國的間接統治是密切相關的，是英國間接統治的一個表現形式。一方面英國沒有這個能力進行全民族的整體統治，所以就只能統治殖民地的精英，然后讓精英再去統治地方。這種統治術在非洲非常有效，因為它使非洲人與人之間的團結變得不可能了。它不斷地推出民主主義概念，突出你不是非洲人，而是某個民族的人；而且不斷地利用民族語言，從而使各個民族之間的交流也變得不順暢了。這對于統治南非的黑人是太有利了，因為集體的反抗基本上是不可能了。
嚴海蓉
這些東西跟殖民主義和資本積累的方式是分不開的。例如最早期的南非華人，他們大部分來自東南亞，因為17世紀時欠債而被監禁，其中一部分就被運送到了南非開金礦。這些華人，當時是被看做黑人的，所以種族跟你從事的工作有關，而跟你的膚色沒有太大關系。
到了1948年實施種族隔離政策的時候，華人基本上被判斷為有色人種。然而50年代時，南非希望日本人能過來投資，如果按膚色來說的話，日本人不也是有色人種嗎？但人家來這里投資，你還叫人家有色人種，是非常不合適的。因為那時候在南非，你若是有色人種，那你住的旅館、坐的車，包括你行動的區域都是有限制的。所以當時南非就給了日本人一個頭銜，叫“榮譽白人。”
到了七八十年代的時候，南非又希望臺灣人來投資，于是臺灣人也得到了“榮譽白人”的頭銜，因此臺灣人活動的范圍和區域就不那么受限制。南非當地也有一些華人，因為警察分不清楚他到底是臺灣人還是本地華人，所以有時候當地華人也能假裝自己是臺灣人而蒙混過關。
南非當地的華人一直被按有色人種的身份來對待。到了2004年之后，南非政府出臺了一個政策，說要補償一下在種族隔離時代受壓迫的黑人，在經濟上給他們一些優惠政策，即黑人賦權法案。這時候一些本地華人就說：我們也是受害者，我們為什么不可以包括在這個法案里面？！但政府說不行。本地華人就說他們應該有這個權利，應該得到補償。他們就去打官司，并在最終打贏了官司，從而也可以受惠于此法案并參加到這個法案里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南非本地華人又一次獲得了黑人的身份。
Q
南非沒有經過很強烈的反抗宗主國和反對殖民地的斗爭，那么在南非獨立之后，社會中還普遍存在戀殖情結嗎？
蔣 暉
我覺得是不存在普遍戀殖情結的，不過也會有一些戀殖情結的可能性。包括一些黑人，他們以前畢竟還有自己的家園，還有自己的生活，但現在的生活還不如以前好，所以他們是懷念過去的，但黑人懷念過去并不是特別的主流。
有一些白人懷念過去，但他們都是藏在心里的，也不會告訴你。而且我覺得大多數白人是認同后種族隔離體制的，包括大的資本家或富人。他們還是認同民主南非這個體制的，因為當年反抗種族隔離的，也有很多白人，那種殘酷的剝削，也是白人所不能接受的。
南非之所以能夠談判成功、改朝換代，一個核心的原因就是布爾白人和英國裔白人發生了重大沖突。種族隔離時期的大資本家，尤其是礦業主，基本上都是英國裔的南非人，他們首先要求的是發展，而搞種族隔離將會受到全世界的制裁，從而失去世界市場，這是資本家所不愿意的；同時市場經濟要求擁有高等教育的工人，而種族隔離把黑人弄得目不識丁，智不發達，沒有紀律性，這也是資本家所不愿意的。所以想改變種族隔離制度的不光是黑人，帶有自由主義色彩的資本家們也是強烈呼吁改變這種制度的。
尤其是工運發生后，自由主義的資本家強烈要求布爾人政府（荷蘭人來到南非建立的政府）允許工會的成立。他們的意見是如果不組建工會，而把所有工會都變成非法，那么底層一亂的話，都找不到一個組織去控制亂局。相反如果有一個工會組織，工人就可以通過工會和資本家談判，資本家也就有了一個很強大的緩沖期，所以，布爾人政府在80年代就允許工人組織工會了。
工會政策放開后，南非各種各樣的工會就出現了，比如礦業工會等等。這些工會就組織罷工、怠工等等，搞得經濟沒法發展，布爾人政府則被迫同意改制。所以說南非有強烈懷念過去的情結的人，是比較少見的。
Q
津巴布韋的種族和解是津巴布韋文學中的一個新現象，那南非會有種族和解的希望嗎？
蔣 暉
曼德拉是1990年出獄的，到今天已經過去了30年，但這期間沒有任何紀念曼德拉的活動。相反有一個叫哈尼的，他是南非共產黨的第一位領導人，在曼德拉出獄時，他的聲望比曼德拉還要高。因為他一直在津巴布韋領導打游擊，而且采用激進政策顛覆白人政權，所以在1993年，即津巴布韋大選的前一年，白人把哈尼給暗殺了。
這引起了一場動亂，主張和解的曼德拉控制住了當時的局面。曼德拉發表了重要演講，呼吁大家平息怒火，進行和解。當時這場演講被認為是一個不具有總統身份的總統所發表的演講，曼德拉在那時完全控制住了動亂局勢，然后步入到和解的軌道上來。
那么當時是怎么和解的呢？除了把政權拿過來之外，心靈的創傷能怎么和解呢？種族隔離時期的警察殺了那么多的黑人反抗者，鎮壓殺死了上萬人，這些人的家屬要怎么撫慰呢？為此曼德拉政府創立了真相與和解委員會，讓殺人者吐出真相，與被害人的家屬進行和解。這一套和解方案是智利的一些專家設計出來的，并在肯尼亞、坦桑尼亞和拉美也實行過。
曼德拉政府采用的真相與和解委員會方案在南非實行了一到兩年時間。這個方案就是把南非每個州、每個區要和解的每一個問題都拿到法庭上來，在圖圖大主教的主持下進行和解，并用電視直播的方式傳遞到南非的各個角落，給人造成一種印象就是和解真的達成了。
當時的整個和解方案是帶宗教性質的，它讓被害人的家屬必須從宗教的角度來理解和解，否則是理解不了為什么你的孩子、你的丈夫被殺了，你還要去和解呢？也就是說別人打你嘴了，你要寬恕，要像基督一樣有寬恕心。這就形成了新南非的一種倫理的根基，也是和解的倫理基礎。
南非黑人大主教圖圖正開導那些受到
種族隔離迫害的年輕人們 | 圖片來源：網絡
今天我們回過頭來看真相與和解的失敗，它的失敗不是倫理的問題，而是一個現實的問題：經過了20多年，黑人還是走投無路，貧富差別越來越大，生活一點都沒有得到改善，這造成了黑人對整個社會的不滿情緒。
今年【編者注：這里指2020年。】整個南非都在紀念哈尼被殺，而紀念曼德拉出獄的只是排了一出戲，叫《Mandala is Dead》，并且戲名中的Mandala還是倒著寫的。這是一個社會諷刺劇，諷刺的是曼德拉的政績。所以現在如何重新評價曼德拉，也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這意味著南非要往何處去的問題。
“真相與和解”這種人為的、刻意的和解，它并不是建立在經濟基礎上的平等，所以這個“和解”有沒有可能性呢？我覺得這可能是津巴布韋和解需要考慮的問題。這個線索就是要從南非的真相與和解委員會中去找，這里面有大量的研究，而且真相與和解所創造的倫理道德話語，甚至影響了整個南非文學創作的語言標準和規范。
Q
20世紀70年代，南非政府有這樣一個指令，讓黑人建立十個周邊小國家。您怎樣理解這些小國家的建立？這算不算是用形式上政權的獨立來置換實質上的獨立或經濟主權的獨立呢？如果是的話，您覺得這種形式上的主權更重要，還是實際上的經濟權力更重要？
蔣 暉
所謂黑人家園連形式主權都是象征性的，因為它不允許建立自己的軍隊。實際上，每一個黑人家園的能力，即國家能力是非常非常弱的。誰能當這些國家的國王呢？是白人政府選擇的，甚至白人政府直接把那些過去的酋長派去當國王，這些酋長就是傀儡，白人政府就靠他們來管黑人。白人政府只要黑人的勞動力，而不要黑人拖家帶口的，黑人的養家糊口問題全都交給這些國家去管，就不要再麻煩白人政府了。
至于經濟權力，根本就談不上。因為那些地方太小，而人太多，土地也不肥沃，黑人根本就養活不了自己，全部都得出來打工，所以當然也就沒有什么經濟權利可言。同時這些國家也沒有南非的政治權利，黑人家園主要是酋長制，這是非洲的一種傳統制度，所以談不上什么民主權利。
在南非，很少會有人討論這個問題。黑人家園是不是有一個形式主權呢？它是有一個偽形式主權，但沒有一個真形式主權。
Q
6. 您對南非和津巴布韋的土改怎么看？
蔣 暉
津巴布韋的土改出現了很多問題，但這些問題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是出在哪個環節上的呢？這是應該值得考慮的。土改造成了流血，造成了白人的流離失所，所以從人道主義的角度來講，這是應該受到譴責的；同時土改也造成土地集中到了一些有權勢人的手里，這也是應該批判的。但是土改的意義，以及土改為什么失敗？我覺得這是值得分析的。
土改為什么失敗，有很多很多原因。其中一個，土改之后所有國際援助和資金都沒有了，于是就出現了巨大的通貨膨脹。任何一個非洲國家不可能不依靠外國的資金、獨立自主地把自己給發展起來，因為非洲不像中國，他們沒有我們建國初期的那種發展可能性了。無論從教育、民族，還是從歷史狀況來說，他們是沒有那種大一統格局的，因為非洲有好多王國，他們沒有形成統一的文化和制度。
政府就是把土地還給農民，但后續沒有人教他們怎么種地、怎么施肥、怎么開拓市場。這可能是津巴布韋土改失敗的另一個原因。
當然這一問題不應該只從西方的角度去理解。我舉個例子，一位穆加貝手下的女性部長在北大的時候，我問她對于土改的看法，她說整個津巴布韋的土改，要向遠處看，因為土改徹底解決了種族問題。所以她對土改的未來持積極的、肯定的態度，不知道這種觀點代表了津巴布韋多少人的聲音，但至少是從一個比較公立的、公正的角度來談這個問題的。
南非的土地問題在一定程度上依然很難。南非的很多問題其實就是種族問題，即白人執掌政權的問題。不解決種族問題，就是通過市場也解決不了其他問題，政府也解決不了。現在津巴布韋沒有這些問題了，當然津巴布韋一開放之后，就會有土地再次集中的問題，但津巴布韋還是解決了南非特別難以解決的一個問題，這是我對南非土改的看法。
Q
剛開始黑人政府取得了政權，實施的是沒收財產和土地以及再分配的方式。但僅僅隔了兩年，南非就開始自由化和市場化，請問是什么原因導致一開始均分土地的方案沒能實施呢？
蔣 暉
關于轉型是如何發生的，這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南非在曼德拉時代還有一個選擇，那就是要不要走社會主義道路？這是一個爭議很大的問題，最終他們決定還是分兩步走，即先進行政權交接，經濟權力還是由白人掌控，第二步是逐漸國有化，這是90年代初比較主流的想法。
實際上南非的獨立和其他非洲國家的獨立都不一樣，其他非洲國家的獨立都是發生在80年代的冷戰格局里，獨立之后他們首先形成了民族主義，在此基礎上很多國家又形成了一種獨裁統治，然后就有很多內戰，這是很多非洲國家的現實。到了80年代末，整個世界格局發生了變化，這個變化是按兩個方向進行的：一個是全球化和自由市場，一個是民主化的大潮。1994年南非是在全球民主化和自由市場的原則和氛圍下獨立的，因此南非不可能形成自己鮮明的民族主義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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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南非利用憲法和人權法案排除了權力集中的可能性，而當有憲法和人權的時候，就不可能再走社會主義改造這條道路了。舉個簡單的例子，南非現在大大小小有150多個政黨，國家規定只要有0.1%的黨員就可以自成政黨。換句話說，只要有5000人就可以成為一個黨，而且如果超過了5000人，國家還會予以承認并且必須給予補貼，所以整個南非的憲法是建立在民主制度基礎上的。
所以南非不是靠革命立國的，而是靠民主運動立國的，然后再跟白人進行談判，并且相互妥協，所以它內部的牽扯力量是非常非常大的。ANC（非國大）這個政黨本身就具有軟弱性，它從60年代曼德拉進監獄后，就全部跑到國外去了，直到八十年代末才回國。可以想象他們對國內一無所知，毫無人脈，哪有什么治理能力呢？什么都沒有，所以還要慢慢培養，直到1994開始執政。其執政能力也是非常的糟糕，沒有任何凝聚力。在這種情況下，他不可能實行大的再分配政策，從而遭到了各種各樣的抵制。
第三，世界銀行起了一定的作用，世界銀行親自參與了這個土改政策，要求南非必須用市場原則進行改革，不許按照津巴布韋的土改原則執行。
從以上三點，我們就可以知道南非政府是必然沒有能力把政權集中起來的，于是再分配也必然會一塌糊涂，所以最后就轉成了市場經濟，這歸根到底還是因為白人需要市場。
Q
在南非的學運和土改等這些社會抗議中，有沒有社會主義方向的訴求？還是說他們的意識框架都是在資產階級權利范疇當中？
蔣 暉
在南非的社會運動中，多半的訴求都是經濟權力訴求，不過就是在憲法的框架下進行工資調整、工人去礦區給調整班車等等，都是以改善具體的經濟條件為斗爭目標的社會運動，這種運動里邊不包括社會主義色彩。
有社會主義訴求的人群已經完全被社會排除在外了，他們完全不可能進入到南非的社會體制內。這幫人的反抗和運動具有鮮明的社會主義訴求，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南非的無地運動。它是由部分無家可歸的黑人發起的，因為他們的土地被剝奪了，但他們沒有什么房契和憑證，也要不回來土地，政府本答應給他們分配廉價的公住房以解決居住問題，又沒有得到實行。
南非有很多很多土地，包括白人的土地都空著，政府也有好多公地不知道怎么用，這種情況下成千上萬的黑人組織起來把這些地給占了，然后蓋起了自己的棚戶區，遷也遷不走，因為他們自己組織了自衛隊，這部分人是要求社會主義的。
南非還有一個政黨，叫EFF（經濟自由斗士），現在是南非的第三大黨，有100多萬黨員，其主要領袖馬拉馬，完全執行津巴布韋的政策。他們的口號是：“無償收回土地，趕走白人。”現在趕走白人的口號收回去了，他們允許白人生活，但還是無償收回土地，而且把所有東西進行國有化的這個宗旨沒有改變。這個主要的政黨和一些非常邊緣的、維權的群體里面出現了強烈的社會主義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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