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編者按:
這是一個大衛戰勝巨人的故事,一個“小白”用行動告訴你,螞蟻團結起來可以撼動大樹。起初,她只是被動參加工會;罷工開始,她只是去看熱鬧;后來她全程參與:從動員會、投票,到游行,到結束后再投票;她完全沒想到工會85% 的訴求得以實現。
如果你有好好認真工作,這么多年了工資沒有漲,不一定只能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2023年5月1日到9月27日,美國編劇工會(WGA)在好萊塢進行了為期148天的罷工。罷工結束時,11500名編劇的整體年薪將預計增加2.33億美元(平均每人增加20261美元),此外,編劇爭取到的權益還包括:影視公司必須限制對AI的使用;編劇在流媒體作品中獲得的分成將提升26%;一部劇的迷你編劇室(Miniroom)必須制定人數下限等。
在罷工的前三個半月,電影與電視出品人聯盟(AMPTP,編劇們的雇主)始終拒絕談判。僵持階段,罷工現場的氣氛也逐漸低落。7月,演員工會也加入罷工的行列。8月,資方重回談判桌,但在最重要的問題上仍讓步很少。9月底,罷工在一個周末的談判后閃電般結束了,工會提出的85%的訴求得以實現。
王釋笛(Yancey Wang)是美國編劇工會里的中國人。去年8月,她加入了工會,這是她第一次參加罷工:從動員會、投票,到游行,到結束后再投票。起初,她只是去看個熱鬧,完全沒想到工會能夠逼迫資方作出更多讓步。
王釋笛與我們一樣,成長于一個對罷工文化十分陌生的環境。她既是親歷者,也是局外人和觀察者。她這五個月的見聞與經歷為我們提供了一種遙遠的可能性:你可以抗爭,你可以被一套秩序性的規則保護,你可以更加尊重自己工作的意義和價值。
以下是王釋笛的自述:
Show me the money
罷工是從5月2號開始的。
我第一天去的是奈飛門口,走到大概還有一兩個街區的時候,就看到工會的工作人員,穿著藍色的T恤,他會和你對一下眼神。簽到點是一個藍色的小帳篷,去了你要先刷你的工會會員卡,相當于打卡報道了。然后你可以拿一個自己的牌子。第一周發的牌子是空白的,大家可以在上面寫自己想寫的口號。牌子是回收、循環使用的,下一次你拿到的就是別人寫的牌子了。
我寫的口號是Show me the money,我記得是湯姆·克魯斯演的一個電影,叫《甜心先生》,講的是一個體育經紀人,他在那部電影里的名言就是這個,“該給錢給錢”。
我朋友寫的是,你以為你在經歷一場罷工,其實你在經歷一場革命!(You think you’re getting through a strike,but you are getting through a revolution!)
社交網絡上還有很多盛傳的口號,比如“人工智能沒有童年陰影”、還有什么“不漲工資我們就劇透《繼承之戰》”之類的。
隊伍往哪走,你就往哪走,如果有人喊口號的話,大家就一起喊。我第一次走了兩個多小時,走了幾千上萬步,結束后我有一種打雞血的感覺,好像去了一個派對,或者去蹦迪了一樣。
游行的地點基本在八巨頭的公司門口:派拉蒙、福克斯、華納、環球、米高梅,還有一些流媒體平臺,奈飛、迪士尼、亞馬遜。游行是有規矩的,要報批,你只能在你要抗議的公司門口,舉一個牌在那條街上來回走,從東走到西,又從西走到東。我基本每家都去過,奈飛和派拉蒙離我最近,所以去得最多。
來源:蓋蒂圖片社
現場的氣氛很歡樂,像一個大派對,有一種逛廟會或者去嘉年華的感覺。
會員每周都會自發地搞主題舉牌活動,比如說今天是星戰主題,你就會發現一幫穿著星戰cosplay的人過來舉牌,可能明天是指環王主題,又有一幫披著斗篷的人過來,就跟過萬圣節一樣。每次cosplay一個電影的角色穿搭,舉牌標語的內容也會相應地跟著變化。
有一次,可能是罷工開始的第四天還是第五天,在奈飛門口,有兩個披著長發,穿著T恤,戴著吉他的人,突然手里不舉牌了,在街邊坐下來,開始唱歌,唱的是夢龍樂隊的歌。結果你走近一看,發現就是夢龍樂隊。
還有一次,我還在人群里遇到過我的偶像,John August,他是電影《霹靂嬌娃》、《大魚》的編劇。但他更厲害的是,他有一個播客,這個播客是他的一個搭檔,也就是《最后生還者》的編劇,這哥倆一起做的,已經播了將近10年,里面專門講一些編劇行業、編劇技巧、還有相關的一些生活小常識小竅門。可以說這個行業里可能有一大半的人是聽了他們的播客入行的,我也是。在見到他之前,我每周聽他的播客已經有三四年了。
當時在派拉蒙門口,我到得比較早,就零星幾個人。為了避免尷尬,大家就會互相寒暄。有一個人戴著漁夫遮陽帽和墨鏡,還戴了口罩,我完全不認識他。但是他一張嘴,我就能聽出來(是他)。
這種前輩,他知道我們很激動,有時候他會給你一些話頭,比如他會問,你是哪里人?他聽說我是中國人,在用英語、相當于第二語言寫作,他會說,很有意思。完了他又會問,你之前還寫了什么?你平時主要寫什么類型?
如果是在一個正式工作場合,見到這樣級別的編劇,可能他正在面試我,可能他是一個劇的showrunner(總編劇加總制片人),這種情況下我才能和他聊天。但是在罷工的現場,一切都非常自然,非常平等,這是一個很特殊的時刻才能產生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大編劇的戰斗檄文
其實從去年年底開始,業內就有罷工的風聲了。工會與資方的合約今年5月1號到期,如果新合約談不攏,按理說編劇就不該再工作了。
年初之后,大部分項目都不開工了。有人開始失業,大家都在為這個寒冬做準備了。
三四月份,工會與資方一直在談新合約,但資方的態度一直很傲慢。我們提了20多點訴求,對方一大半都是拒絕,提都不要提。這時候,吹風會就已經非常大張旗鼓了。
吹風會主要是做科普工作,會開很多次,比如每周一、三、五在某某酒店的某某大廳,或者某某學校的某某演講堂,這樣大多數人都可以參加。如果你還是不能參加,沒關系,我們還有線上,講的還是同樣的內容,總之要保證每一個人都能被科普到。
編劇工會涵蓋很多不同的工種,除了美劇和電影的編劇之外,還有寫小品的、寫喜劇的、寫脫口秀的。他們的訴求是不一樣的。吹風會的作用就是讓大家知道所有同行的訴求,這樣大家才能團結。工會代表說,一個都不能少。
我一次去參加這個活動,真的就是看熱鬧去了。我剛剛加入工會,是新人,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想去看一下這是什么東西。
到現場以后,我發現每個人都超級認真,有人帶著小本本,寫上要問的問題。這種氛圍真的會很打動人,在國內沒有人這么在意。
有一個叫Chris Keyser(《暴君》的主要編劇之一)的大編劇,他的主要職能就是演講。
他會說:請你們聽好,我們不會眼睜睜地看著機器人取代我們的工作;我們也不會任由你們奪取我們通過工作獲得體面生活的權利;最重要的是,我們不會允許你們剝奪我們的尊嚴!(Listen to us when we tell you we will not be having our jobs taken away and given to robots; we will not have you take away our right to work on a decent living; and lastly and most importantly, we will not allow you to take away our dignity!)
還有:我們的未來自己不書寫,就會被別人書寫!(We will write our own future or we will be written for us!)
其實他每次講的大意都差不多,就是資方陣營如何傲慢,而我們每個人都非常熱愛和尊重自己的工作;資本家貪得無厭,他們會壓榨這個行業,但他們不知道,他們在壓榨這個行業的同時,其實在毀掉這個行業的生態;作為這個行業的創作中堅力量,我們要阻止我們的雇主毀掉這個行業的未來。
我每次聽他說話,就像在看《勇敢的心》。他特別知道怎么去激勵同行,這件事情他做得已經成精了。他會讓你覺得,oh my god,就是這樣,我們明天就要去奈飛舉牌。
4月28日,罷工前的最后一次吹風會,也是最大的一次,在南加大的洛杉磯紀念體育場(Los Angeles Memorial Coliseum)舉行。它是1984年奧運會的一個場館,能容納幾千人。當時上座率超過一半。那次是真的總動員,來了有編劇工會的代表、演員工會的代表,甚至箱車司機工會的代表,他們挨個上來講話,基本上每隔五分鐘,就會有一次全場起立鼓掌。
有組織、有紀律、有計劃
我之前老開玩笑說,加入工會跟入黨一樣,它是有組織、有紀律、有計劃的,當然,去哪里舉牌、每周幾次這些細節它也不會強制你,主要還是靠大家的熱情和自覺。
罷工開始后,主要的人員構成就是小組長、談判代表、還有我們這些會員。
小組長就有點像中學時的團支部書記。工會會保證每個編劇室都有一個小組長,每個會員都有一個小組長,一個都不被落下。一個小組長負責組織10-15個人,我也不知道工會到底有多少個小組長,我覺得應該得有四五百個。
大部分小組長是跟著編劇室走的,編劇室是跟著項目走的。如果有落單的人,工會就會根據年齡或者江湖地位給你分個組。
比如我的大學教授也是一個小組長,他是一個奧斯卡獎得主,我問他你的小組成員都有誰,他說有艾倫·索金(代表作《社交網絡》,2011年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獎獲得者),有某某某,某某某,我一聽,這組里也全是奧斯卡獎得主啊。
在決定罷工之前,工會有一個是否同意罷工的網上投票,很簡單的一個頁面,要你選yes還是no,在你投票前,小組長會每天催你投票。這個投票最終的參與率有79%,通過率是97.85%。
罷工的時候,小組長就變成了組織交通的人、喊口號的人、送物資的人。他們會規劃你們每一班崗大概站到什么時候,要去什么地方。每兩周或者每個月,工會會把談判的進展、或者談判的僵局都告訴小組長,由小組長發郵件告訴他組里的其他人。所以其實整個罷工期間,我的多數信息源就是我的小組長。
我會盡量保證每周起碼有兩個半天去舉牌。我問了其他人,他們會說我每天都去,或者我一周去三四天。一問之后我就不敢說了,對不起,我一周只去了兩次。
如果你是一個工會成員,但你在5個月里一天都沒有去舉牌,也不會有人過來指責你,但你可能會收到工會發的短信。我在罷工期間回國了兩個禮拜,就收到了工會發來的短信,說,親愛的Yancey,有一段時間沒有看到你了,你什么時候過來參加活動?
罷工的前線是談判代表、談判委員會,大概有十五六個人,大部分是資深編劇。后來我專門研究了一下首席談判員的履歷,我發現她的大學專業是公共關系,并不是編劇出身,我才知道原來工會管理在美國是一個職業,是一個工作,有人把它當成事業來做。
前三個月老板們根本不搭理
在罷工的五個月里,有三個半月,AMPTP是不理我們的,從5月1號一直到8月,他們都沒有要回到談判桌的意向。這三個月里雙方一直在媒體上打輿論戰。
這是一個非常精彩的過程,如果罷工這件事被成拍電影,中間這三個半月可能就是一場蒙太奇。雙方都在按照自己的利益引導輿論。
我們每天會看Twitter,業內人士會看幾個業內門戶網站,比如Variety(《綜藝報》),Hollywood Report(《好萊塢日報》),還有Deadline,Deadline是一個小道消息比較多的線上門戶,但它的消息基本上是屬實的。
他們做了很多煽動性、挑撥性的報道,比如我們今天去采訪了幾個攝影師,幾個箱車司機,幾個副導演,他們都在說,請編劇工會趕緊復工吧,我們都要喝西北風了。之前還有個記者發稿說,AMPTP認為編劇工會非常不講理,編劇們像小孩一樣,不好好工作,鬧,帶著整個行業所有其他的人跟他們一起鬧。
這是一種導向性的言論,從編劇工會的角度來說,我們當然想談判,我們一直想讓談判盡早結束,但問題是對方不跟我們談了,對吧?
其實當時編劇內部也有一點點分化的聲音。我記得是《黃石》的總編劇,在大報上發表了一個采訪,里面花了大量的篇幅說,我的劇就我一個人寫,我從來都不需要其他編劇幫忙,我不明白為什么我的工會一定要強迫我們這些喜歡獨立創作的創作者,一定要給我們塞其他的編劇。
(*這一言論針對的是此次罷工的核心議題之一:迷你編劇室。在劇集正式獲得投資、確定可以拍攝前,制片方往往會組建2-3人的迷你編劇室,要求他們撰寫故事大綱、分集梗概等,而這原本應該是10個編劇合力完成的工作。因此,編劇工會要求資方制定迷你編劇室的人數下限,并提高其薪酬待遇。)
所有編劇都在Twitter上炸了,大家都覺得這人不厚道,一下就激起了民憤。
我們平時會聊,這時候出現這種聲音,基本上背后是有資方授意的。
好萊塢這幾個大的業內報刊,他們的主要收入來源就是大廠,基本上大廠希望它們怎么引導輿論,它們就會照做的,而且這幾家媒體往上查,都是同一個資方,所以它們也起不到互相制約的作用。
但在這個過程中你會慢慢發現,在行業之外,美國社會的輿論,一直是支持編劇和演員的。
編劇工會做的幾個PR(公關)是非常有效的,他亮出了八巨頭CEO的年薪,你說迪士尼的CEO 鮑勃·艾格,一年拿著2700萬美金的年薪,幾乎一天的薪水就可以支付一位初級編劇一年的年薪,工會要求的編劇整體薪資增加總和只占資方一年總收入的2%。你過來說編劇的要求太高了,到底誰是貪婪的資本家?誰是被剝削的打工人?這也太明顯了。
所以AMPTP發現,不管他們用什么方法,輿論都沒辦法倒向他們。
演員工會也加入罷工的時候,拜登也出來說話了,他說,我覺得所有勞動者都應該獲得合理的報酬、醫療保險、退休金這些東西,言下之意就是我不支持資本家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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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輿論戰中途有一個非常有里程碑意義的事件,有個記者去采訪了AMPTP里的中高層,我們現在都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他沒有透露姓名。他給記者講解了資方的策略是什么,或者說老板的策略是什么。他說得很明白:我們已經完全做好了前三個月根本不理他們的打算,因為如果三個月沒有工作的話,有一些編劇他們要開始還不起房貸、付不起房租了。我記得他當時用的就是lose their houses,“people will begin to lose their houses”,然后他們就會害怕,他們就會服軟,這時候我們再重新開始談判,對我們是比較有利的。
這篇文章發出來的時候,整個行業又炸了。好多編劇在Twitter上面說,這就是我們要繼續戰斗的原因!我自己看到那篇文章的時候,我也感覺我整個人青筋都爆了,我說這也太惡毒了,你的對手根本沒把你當人看。
之后,整個輿論戰就完全倒向了對編劇和演員有利的這個方向,資方忽然發現,oh,shit,我們好像犯了一個錯誤。
8月11日,行業新聞里忽然說,AMPTP主動找了編劇工會,說愿意下周開始見面,當時我超激動,我跟朋友說,有戲了。
但劇情馬上就急轉直下。AMPTP做了一個姿態,是做給公眾看的。工會說,他們是同意見面了,但他們的回復并沒有多大改變。那等于我們這三個月舉牌白舉了,你過來談什么呢?你憑什么認為我們舉了三個半月的牌、喝了三個半月的西北風,我們現在會讓步?
8月下旬,AMPTP公布了它們開出的新條件,它們確實做出了不少讓步。但是在最主要的幾個問題上還是在避重就輕。比如,在流媒體重播費方面,他們愿意向工會透露點播數據--但是點播數據如何轉化成給編劇的錢,要等下一次談判(三年后)再商定;還有,在AI的使用和編劇室人數和周數下限方面,非常模棱兩可,表面上說讓步,但在細節方面給資本留了很多可以鉆的空子。
這是一種分化陣營的策略。當時確實零星出現了一些聲音,覺得已經差不多了。有一些人會說,最后幾個訴求他們是絕對不可能讓步的,我們是不是應該見好就收了?
8月下旬, 幾個大佬終于下場了,他們終于知道不能繼續躲在幕后,靠操縱談判代表來和工會打太極了。我記得是迪士尼、奈飛、華納和環球這四個大廠的CEO。7月份的時候,迪士尼CEO鮑勃·艾格還在媒體上表示,編劇和演員的訴求“根本不現實”,“他們正在加劇行業已經面臨的一系列挑戰”。
當時有件趣事,某位CEO在一個高級餐廳吃午餐,可能哪個編劇也在同一家餐廳吃飯,也可能是哪個編劇為了生計在做服務員,他用餐的照片很快被發到了一個有500個Showrunner和資深編劇的whatsapp群里。500位大編劇當即集體買了一瓶紅酒,找人送到了這個CEO的餐桌上,那瓶酒的牌子叫Writer’s Tears (編劇的眼淚)……他們還附了一張卡片:好萊塢全體Showrunner向您問好!
大不了再回去端盤子啊
說實話,罷工進行到100天左右的時候,我覺得周圍的人是有點抑郁的。每個人都精疲力盡了,都很焦慮。編劇們聊天,或者大家聚在一起吃飯的時候,你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很多人是真的有點強顏歡笑。
現場的氣氛也沒有那么高漲了,你就會發現不是所有的人都在喊口號。比如有人喊那種呼應式口號,就那種:我喊一二,你喊三,喊完了之后,發現也沒有人回應。因為幾個月每天喊,很多人嗓子都啞了。
罷工期間,有朋友去開網約車了,還有朋友去做銀行柜員了。其實很多年輕編劇、演員在得到第一份編劇工作前也是各種打工,大家會開玩笑說,大不了就再回去端盤子啊。
工會有一個罷工基金,為需要資助的會員提供無息貸款,任何會員都可以申請。美國現在的貸款利率大概是 7%-8%,如果申請到無息貸款的話,既可以解決燃眉之急,又不會有高息貸款的后顧之憂。這也是工會為了打持久戰、防止內部分化的戰術之一。
我本人很幸運,年初接了一個片子,所以沒有很大的經濟壓力,也沒有很抑郁,因為我有自己想寫的東西。在家里寫自己想寫的東西是被允許的,不算工作。我不在現場的時候,就會寫我一直想寫的劇本,一個波士頓唐人街的中國移民的黑幫片。
但我知道,不是所有編劇都像我一樣幸運。我有時候在想,會不會有一些編劇坐不住了,因為真的揭不開鍋了,會不會有人建議工會妥協?但讓我非常驚訝的是,Twitter、Facebook上面,甚至線下活動,所有的編劇,不管什么級別的,都說我們已經豁出去到這個份兒上了,我們已經得到了50%,現在放棄的話,太可惜了,所以我們要繼續。
沒有人放棄,沒有人對工會有不滿。所有的人都在說快點結束吧,但是第二天大家仍然會去舉牌。這是讓我很感動的。大家都知道這場斗爭是要流血的,但大家都是一邊流著血,一邊第二天繼續在斗爭。
編劇內部分化的情況有沒有?你不能說完全沒有,但是極少數,我覺得可能出現了0.5%的分化,剩下99.5%的人還是很團結的。
我自己之前有個估計,只要有5%的人不團結,這件事就干不起來。
勝利來得太快就像龍卷風
9月,談判又陷入僵局。在美國,電視行業每年10月要賣明年的廣告位。大概9月底10月初的這兩周,他們在紐約有一個行業大會,每個電視臺要帶著明年一年的節目計劃,拿去展現給廣告商。
這時候他們發現明年什么都沒有,編劇工會和演員工會的罷工,直接打亂了他們未來一年的現金流。
加州財務部有個官員發了一個聲明,說你們電影行業再不復工的話,加州的GDP今年要不行了。這時候大家才發現,罷工不光是罷工了,它已經超越了一個工種,它等于切斷了這個行業的血液和氧氣。
我是怎么突然覺得罷工馬上要結束了呢?是在9月的一個星期五,行業新聞里說,雙方代表今天進行了一天的會談,他們會在本周六繼續會談——我以前在大制片廠工作過,我知道資方大佬們在周六是從來不會對外工作的,這意味著雙方博弈已經到了高潮。等到周六一天談判完以后,行業新聞又說,雙方代表明天會繼續談判——周日談判?更是從來沒有過的。
這在當時放出的信號就是,大佬們一定給自己定了一個deadline,我們在某個時間點之前一定要談成。有朋友提醒我說,周日下午6點的日落時分,是猶太“贖罪日”的開始,到下個周五,又是“住棚節”,要延續七天,很多猶太人是不能碰手機和電腦的,所以他們可能要趕在那個時間點之前談成。
果然,周日談完之后就放了消息,說基本上談定了,具體談判的內容等雙方的律師梳理完了以后,會在下周向會員和行業公布。
9月27號,周三,工會就給我們發郵件了,說,我們跟AMPTP達成了初步的協議,我們會把初步的協議整理出來放到網站上,大家可以查閱,我們會在下周的某日到某日之間再次進行投票。其中最重要的一句話是,鑒于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談判成果,所以罷工將于今天晚上12時01分結束。
我當時就想,這個罷工,戰線拖得這么長,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怎么就跟龍卷風一樣,一下子結束了?明天不用舉牌了?
我在1月份的時候接的長片電影,5月1號前交了一個大綱,因為過了5月1號就不能交了。我去跟我的制片人說,我們罷工結束了。他說,結束了?但是公司的人都在度假,我沒想到你們這么快結束。
來源:視覺中國
接下來就是需要會員投票表決,是否同意談判的結果。在會員再次投票之前,工會會開4-5次的全體大會。其實是同一個會,重復開,為了保證任何一個想過來聽的會員都能聽到。
會上會告訴大家,我們是如何達到這個結果的,我們對這個結果是否滿意。這和罷工之前的動員會的科普性質是一樣的。還是一個也不能少,每個人都要被科普到。
罷工結束那周,我正在西班牙旅游。為了保證不在洛杉磯或不在紐約的會員也可以得到同樣的訊息,工會在線上也辦了一場全體大會,我就參加了這場線上的。
當時我在西班牙一個購物中心里,找到了唯一一個可以坐下來、比較安靜的地方,是一個白天沒有人的酒吧。我戴上耳機,把iPhone放我面前,發現又是Chris Keyser那個老伯在講,每一次講話都是他。
他講著講著我就哭了。
我覺得在那一刻,我突然發現,我對世界的認知被打破了。之前我從來沒有對罷工持過樂觀的態度,說實話,4月28號我去參加總動員的時候,我心里想的是,很熱鬧,身心激昂,很棒,但我們的訴求可能不到 50%能被實現。
一直到了8月、9月,我都覺得雙方最后肯定都會讓步,而讓步多的肯定會是編劇這一方,編劇已經被虐慣了。
工會做了一個網頁,一個表格,表格白色的前兩欄,是5月1號時工會提出的訴求與資方開出的條件,最后綠色的那欄是9月25號談成的初步協議。我看到綠色那欄的時候,真的下巴都掉下來了。我首先就沒想到,在AI這個問題上,資方會全權讓步,工會關于AI的所有要求,他們全都答應了。
并不是說,罷工在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就一定能成功。2007年的編劇罷工就沒爭取到多少權益。那次罷工持續了三個多月,編劇內部也不夠團結,導致一些訴求沒有實現。比如流媒體重播費(residules)就是07年罷工沒有堅持到底的遺留問題。
當時流媒體這個詞還不存在,但網絡點播已經存在了。工會想管AMPTP要網絡點播的重播費或者分成,AMTPT說,互聯網是什么東西沒有人知道,我們也不知道互聯網能不能賺錢,要不我們先算了,這事我們以后再說。結果2013 年奈飛橫空出世,流媒體井噴式地增長,這么多錢,沒有任何一個編劇能從流媒體的劇里面拿到重播費。
(*流媒體分賬是此次罷工的另一重要議題。在電視臺時代,作品每重播一次,編劇都能收到一筆重播費。流媒體時代后,由于平臺播放量數據不透明不公開,編劇再也無法再拿到任何重播費用。因此,編劇工會要求平臺公開播放量數據,并提高編劇分成比例。)
很多工會代表都參加過07年罷工,這一次他們充分吸收了07年的教訓。前期的動員會很重要,它把所有東西都給你捋清楚了,這就是語言的力量,編劇工會可能是各行各業工會里面溝通能力最強的一個,編劇的基本素養就是把一件事講明白。
這是一個大衛戰勝巨人的故事,相當于你身邊的人用行動告訴你了,一萬只理想主義的螞蟻團結一致,是可以撼動資本這顆參天大樹的。編劇85%的訴求得到了滿足,這在美國編劇工會的抗爭史上都是沒有的。
工會的意義
我是在2022年4月加入工會的。進工會其實是一個被動的過程。當時我被選進了美劇版《真實的謊言》的編劇室,這個項目是和工會綁定的,進入編劇室以后,我也就被納入工會了。你不進,小組長也會來發展你,當時我有一種中學的時候被團支書鼓動入團的感覺,他會催促你趕緊發申請郵件。
美國編劇工會的規模并不大,現役只有 7000 個人。沒有任何一個工種會只有 7000 個人,從人數上看,WGA是很小很小的一個組織,但是它對美國乃至全球流行文化的影響是不可估量的。
我去參加新會員培訓的時候,義務做培訓員的老工會成員說,親愛的同學們,你們知道美國職業橄欖球聯盟,每年會從各大院校招多少個新球員嗎?230個左右。那你們知道咱們美國編劇工會,每年新入會的成員有多少個嗎?150個左右。所以你們要知道,成為你們的幾率要比成為職業橄欖球員的幾率還要小。
進工會以后,有一個馬上可以享受的福利,就是工會每周都有電影放映。很多電影可以在上映之前的一周或者前幾天看到,如果是新片的話,還經常能請到編劇來參與問答。
工會是有專門的拿工資的行政人員的,這些人都不是編劇,他們會來組織這些活動,你甚至可以把工會理解成國內的一個事業單位。
工會不能保證會員一定會一直接活兒,但一旦你接到活兒,工會保證會員的最低薪資水平,保證會員一定的署名權,保證會員不會被任何雇主或者頭部的編劇逼著免費地改來改去。還有你的尾款,你的醫療保險,工會都會保證。它是一個社會和法律承認的勞工組織,它有自己的律師。
就拿國內最常見的尾款問題舉例,在國內,幾乎我認識的所有編劇都在某一個項目上被扣過尾款。之前我和國內的朋友咨詢國內的行情,他們說,尾款你就直接忽略不計,你就假設那個錢你肯定是拿不到的,你要按照沒有尾款的價格來跟對方談。
但在有工會保證的情況下,這個就很好搞定。我給工會打電話說某公司沒有給我尾款,工會的律師直接給那個公司打電話說,我們限你多長時間之內把尾款結了,如果你不結的話,你會上我們的黑名單。
編劇工會的黑名單非常厲害,上黑名單意味著你不能再雇用任何美國編劇工會的編劇了。就算你換個名字重新注冊一家公司,也不行。工會會告訴其他的編劇,從今天開始到你解決的這個問題為止,不能給你寫東西,你手上的其他項目也會停掉,相當于這個公司會被工會強制停工。
一旦你上黑名單,你要費九牛二虎之力、付很多的罰款才有可能從這個黑名單上下來,所有的公司、制片人、高管都知道不要招惹工會。
導演工會、演員工會、甚至箱車司機的工會都是一樣的,你欺負了我們這個箱車司機是吧?工會下一聲號令,你這個公司現在所有的項目沒車了,那你景還要不要搭?你道具還要不要運的?你戲還拍不拍?
來源:澎湃影像
工會要維持自己的力量,也是AI的議題備受矚目的原因。在工會看來,AI的寫作質量都是小問題。真正的問題是,本來初稿應該是由一個人類編劇寫的,相當于直接就把這個工作機會消除了,AI會導致編劇崗位減少。
如果制片廠濫用AI的話,以前一個編劇室有十六七個編劇,現在我只需要三個編劇,而且我只去雇那些最資深的,寫得最快最好的編劇,那我一年一個劇砍掉十二三個工作崗位,最后可能帶來一個什么結果?首先是編劇找不到工作,最后只能轉行,好萊塢職業編劇群體的數量會銳減,那工會也會不復存在。
從事這個行業的人要多到一定程度,才能成立工會。像這次罷工,就是有大概7000個編劇同時放棄了5個月的工作機會,才能擰成一股繩。但如果你任由AI發展,今年少掉500個編劇,明年再少掉500個,大家好像覺得人有點少,但是無所謂,沒有人有前瞻性地去想這個問題。等到五年以后你發現,好萊塢寫劇、寫電影的人一共不到1000人,那這時候這1000個人再想去組成工會,那真的就不太可能了。不光是罷工,你去爭取任何的權益,醫保、退休金,署名權,都不可能了,編劇完全被雇主拿捏了。所以AI這個問題,它不是一個單方面的、簡單的問題,它完全是涉及到一個工種的生死存亡的問題。
另外,在國內,編劇還經常面臨的是署名權的問題。有時候是不給編劇署名,有時候是有署名,但署名的只有其中一個人,更多參與過的編劇是沒有的,這都是非常讓人痛心的一件事。
關于署名權的問題,美國編劇工會有一個仲裁委員會。比如一個電影,有五個編劇參與,但只能署三個名,這時候就需要有人去判劇本,很多有權威的大編劇會提供志愿服務。我那個得奧斯卡獎的老師就會去幫忙。比如這個劇本有十幾稿,他真的會非常仔細地去讀每一稿,第一稿跟第二稿有什么區別?第二稿跟第三稿有什么區別?第四稿全改了,第五稿又改回來了,他會讀完,會做記錄,最后他會形成一個專業判斷,比如誰對結構和人物有根本性的貢獻,誰只是改了改臺詞而已。
這件事的時間成本很高,而且是純義務的,但人家很熱心,愿意做這種志愿類的工作。
美國電影跟國內是一樣的,都是導演或制片人中心制,因為電影是視聽的藝術,編劇被按在地上摩擦。但美劇是編劇中心,美劇體系里總編劇跟總制片人是同一個人,叫showrunner。他不光負責編劇,也負責定這個劇所有的導演,美術,攝影,卡司,Showrunner是絕對的權威,導演才是來打工的。
在國內,即使是劇集編劇的權力也仍會被平臺和片方擠占。另一個主要區別在于好萊塢的資方、制片方比國內懂行。因為好萊塢已經存在了100多年,任何一個工種都有一套完善的培養體系,從業者的素質是有保障的,在比較好的幾個大廠里,他們確實可以幫助和引導編劇的創作。國內我幾乎沒有見過好好讀劇本的資方,很多影視公司的工作人員沒有專業知識和技能去對他的項目進行科學有效的管理。
我在國內的朋友里,年輕編劇更多一些,就算他們深度參與了作品,也可能只能拿總編劇工資的零頭,可能無法署名。很多人寫了好幾年,還是覺得出不了頭,真的讓人覺得很崩潰、很絕望。
美劇編劇室等級也十分森嚴。你的資歷決定了你的頭銜,你的頭銜決定了你的周薪,頭銜和周薪直接決定了意見不同的時候到底聽誰的。你幾乎永遠是聽比你拿錢多的那個編劇。
但因為有工會,工會會保障起碼的薪酬和署名權。工會還會組織一些些資深編劇會義務地做新會員的導師。我的導師是我特別喜歡的一個動作諜戰劇,《杰克·瑞恩》的總編劇。他會和我們幾個菜鳥一起開會,每隔幾周或者每隔兩個月,他就組織我們線上開小會,講一些跟編劇有關的課題,比如說怎么給資方提報,怎么選擇經紀人,怎么去想新點子,我覺得含金量比我讀編劇研究生高。
這次罷工里,很多大編劇其實薪資不低,也不缺工作機會,對于他們來說,罷工只有損失沒有益處,但他們一直沖在最前面,其實為了年輕編劇爭取工作機會和更合理的待遇。
不過,罷工確實造成了整個行業的裁員,被迫卷入罷工、最先倒下的是更底層的人。這5個月里,我覺得行業里差不多一半的人被裁掉了,我身邊的朋友也有好幾個。
很多其他工種的人,比如美術、燈光師,他們今年一年都沒有工作。編劇罷工一結束就可以馬上工作,但其他人得等編劇寫到一定程度才有戲可以拍。編劇工會給會員的無息貸款,他們也拿不到。相當于大家是陪著編劇、演員一起罷工,但是卻享受不到任何罷工帶來的利益。這都是罷工帶來的一些復雜性。
我們現在都在瘋狂地工作,或者瘋狂地找工作。這個行業經歷了一次休克,現在還在康復治療的階段,要恢復到之前的狀態,我覺得可能起碼還需要一年吧。
演員工會的罷工還在繼續,不過應該很快也要結束了,因為他們又是連著一個周末都在談判,出現這種情況,基本可以確定談判已經在尾聲了。我覺得最遲感恩節前就可以見分曉。
上一周,我第一次拿到了傳說中的重播費,裝在一個綠色的小信封里,總共有5000美金,這在漫長的罷工之后有一點雪中送炭的意味,這也使我理解了,為什么爭取重播費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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