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消費主義或揮霍的權利——僅屬于少數人的特權,卻聲稱它是所有人的自由權利,它帶給大多數人的是債務、焦慮、攀比。市場具有隱形的暴力形式:多樣性是效益的敵人,單一性統治一切,它使人變成了模范消費者,使垃圾食品戰勝了傳統廚藝,并用偽個性主義的廣告做掩飾。整個地球變成了一個超級購物中心,統治者們拼命地使用著這個世界,好像它是一種可以丟棄的、短命的商品。
一
當今世界消費主義的爆發,比起所有的戰爭、武器和狂歡節都要來得驚天動地。正如土耳其的一句古老諺語所說,誰喝酒時先付錢后結賬,誰就會醉得更厲害。消費帶來的快樂使人們頭腦發昏,雙眼迷蒙,這個全球化的麻醉現象在時間上和空間上都失控般地蔓延。消費文化的動靜出奇地大。但它就像一只鼓。恰因內里空空而能制造出巨大轟鳴。一旦人們回到現實世界,一旦喧囂停止,節目結束,醉鬼就會清醒過來——形影相吊,面對著必須為之埋單的破盤碎碗。
需求的不斷擴大撞上了制造出這種需求的體制所設置的障礙。體制需要日益開放和擴大的市場來支撐,就好比人的肺需要更多的空氣;同時,它還需要價格低廉的原料和勞動力來保證其運行,就好比走路要腳踏實地。體制以大眾的名義說話,向大眾發布壓倒一切的消費命令,并在大眾中傳播購買熱,但無奈的是,對幾乎全體大眾來說,這個冒險的狂熱行為都起始于、并將終止于電視屏幕。那些寧可負債也要擁有的大多數人,最終除了用來償還舊債的新債務,竟一無所有,最后也許只能消費那些靠犯罪才有希望實現的幻想了。
揮霍的權利——僅屬于少數人的特權,卻聲稱它是所有人的自由權利。“告訴我你消費了多少,我就能說出你身價幾何”。這樣的文明簡直不讓花朵、母雞和人類安生。在溫室大棚里,花朵們被迫持續接受陽光照射以便加速開放。在雞蛋生產工廠,母雞也同樣需要夜以繼日地“勞作”。人類也因購買帶來的焦慮和消費造成的擔憂飽受失眠的困擾。這樣的生活模式對人類不算太好,對醫療產業卻是個福音。美國人所消費的合法鎮靜劑、抗焦慮藥物以及其他的化學麻醉藥品占全世界此類藥品合法總銷售量的一半,而更別說那些非法的麻醉藥品了——它們的銷售占全世界此類藥品總銷售量的一半以上;如果考慮到美國人口僅占全世界人口總數的5%,這樣的數字更加另人瞠目結舌。
“那些攀比著生活的人,是不幸的人”,一位蒙得維的亞(烏拉圭首都)的婦女感慨道。昔日的探戈曲詠唱找不到自我的痛苦,今天這種痛苦讓位于不能滿足占有欲的羞恥感。在當今世人眼里,一個物質上的窮人就是一個精神上的窮人。“如果你一無所有,你就會認為你自己一無是處”,一個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小伙子這樣說。還有一個多米尼加人的說法也證實了這一種觀點:“我的兄弟姐妹們為了能買名牌貨而工作。為了買那些標簽,他們以每一滴汗水去償付每一項欠款。”
二
市場具有隱形的暴力形式:多樣性是效益的敵人,單一性統治一切。大規模的批量生產在世界各地規定著消費尺度。這種強制統一的獨裁統治比任何一種獨裁統治都更具橫掃千軍的力量。它迫使整個世界奉行同一種生活模式,這種生活模式像復制模范消費者一樣再造人類。
模范消費者是一種安靜的人。當今文明混淆了數量和質量,混淆了肥胖和良好的營養。根據英國醫學雜志《刺血針》(The Lancet)的說法,近十年以來,“嚴重的肥胖病”已經在發達國家的青少年中增長了30%。據科羅拉多大學健康科學中心最近的調查研究顯示,美國的兒童肥胖癥人數在近16年內已經增加了40%。那個發明了低糖低脂食品和飲料、減肥食品和無脂肪食品的國家,是全世界肥胖癥人數最多的國家。模范消費者只有在工作和看電視時才走下自己的汽車,他坐在電視小屏幕前,鯨吞著塑料化的垃圾食品。
垃圾食品取得了勝利:這個工業正在改變著全世界的口味,把地方傳統廚藝打得落花流水。歷史悠久的良好飲食傳統在一些國家經過了幾千年的發展,日臻細膩和豐富。作為集體遺產,它們在某種程度上不僅僅是富人餐桌上的特權,而且是千家萬戶灶臺上的貢獻。那些傳統,那些文化特性的象征,那些生活中的慶典,正在遭受單一性化學智慧的急風暴雨的摧殘,那就是漢堡包的全球化以及快餐食品的專政。在全球范圍食品塑料化的大潮中,麥當勞、巨無霸和其他食品工廠的作品成功地侵犯了廚藝自主權:這是一種神圣的權利,因為心靈的眾門之一是在嘴巴里開啟的。
1998年足球世界杯向我們證實了一件事,Master信用卡可以強壯肌肉,可口可樂可以使人永遠年輕,而麥當勞食品對于一個優秀運動員來說不可或缺。麥當勞大軍將漢堡包子彈射入全世界的孩子們以及成年人嘴里。Master卡和麥當勞的雙拱成為不久前征服東歐國家的旗幟。1990年,莫斯科的麥當勞大張旗鼓地開張了,門前排起的長隊雄辯地象征著西方的勝利,其勝利的規模猶如柏林墻的倒塌。
這是一個時代的征兆:這個體現自由世界美德的公司不允許其雇員們加入任何工會。麥當勞就這樣在它經營的許多國家里侵犯公認的合法權益。1997年,一些被麥當勞公司稱作“麥當勞大家庭”(Macfamilia)里的雇員們試圖參加加拿大蒙特利爾一家餐館的工會,那家餐館因此被關閉了。然而在1998年,溫哥華附近一個小城市里的麥當勞的員工成功地組織了工會——這真是史無前例,值得載入吉尼斯世界紀錄。
三
消費者人群接受著一種全球化語言的命令:廣告已經達到了世界語曾想實現卻未能如愿的目標。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的任何一個人都懂得電視語言。近25年來,廣告費用翻了一番。感謝廣告效應,窮孩子們喝可樂越來越多,喝牛奶越來越少;同樣感謝廣告效應,休閑時光逐漸變成了強制性消費時段。我們的時代是自由的時代,同時又是被囚禁的時代:極端貧窮的家庭雖然沒有床,卻擁有電視機,而電視擁有話語權。這個分期付款買來的小東西證明了“進步”的民主本質:它誰的話也不聽,卻對所有人說話。就這樣,窮人和富人一起了解了新款汽車的優越性能,也一起明白了某某銀行提供的優惠利率。
專家們知道如何將商品變成驅除人們孤獨的魔方。物品也具有人的性能:它們會撫摩,能陪伴,善理解,懂幫助,香水親吻著你,汽車是你永遠忠實的朋友。消費文化將人類的孤獨轉變成市場的最大利潤。胸中的空洞用購買商品或者是夢想著購買商品的欲望來填充。商品不僅僅會擁抱你,它們還能成為提升社會地位的象征,成為通過階級社會海關的通行證,成為開啟禁行之門的鑰匙。廣告越是個性化越好:是那些商品選擇了你,并把你從默默無聞的命運中解救出來。廣告的主要功能并不在于介紹所銷售之產品,或者很少這樣做。介紹產品只是小菜一碟。它的重要功能是填補你的失落感并滋養你的想像力:您選用這種剃須膏是想變成為什么樣的人呢?
犯罪學家安東尼·普拉特(Anthony Platt)注意到:街頭犯罪并非僅僅是極端貧窮的結果,它還是個人主義倫理觀的產物。普拉特說,社會上的成功欲必定導致非法占有物品現象的產生。我經常聽人說,金錢并不能帶給人幸福感;然而任何一個貧窮的電視觀眾都有足夠的理由相信,金錢能夠帶來很接近幸福的感受,而那種感受與真正幸福感的區別則是專家們去考慮的事情。根據歷史學家埃里克。霍布斯鮑姆(Eric Hobsbawm)的說法,20世紀結束了人類自舊石器時代末期出現最早農作物以來長達7000年之久的基于農業的人類生活。全球的人都在城市化,農民們成了城里人。在拉丁美洲,我們有荒無人煙的廣袤田地和巨大無比的都市螞蟻窩:我們有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然而它們也是最不公正的城市。由于受到出口導向型現代農業以及家多土地水土流失的驅趕,農民們涌入城市郊區。他們相信上帝無處不在,然而經驗卻告訴他們,上帝更惠顧于大城市。大城市預示著工作機會、美好前程和孩子們的未來。在農村,等待者坐看歲月流逝,于無所事事中死去。在城市,生活中充滿事件,伸出召喚的翅膀。然而,擁擠在貧民窟里,那些初來乍到的農民首先面對的現實,是勞動機會的匱乏和勞動力的過剩。一切都不是免費的,而最昂貴的奢侈商品是空氣和寧靜。
16世紀初,焦爾達諾·達·里瓦爾多(Giordano da Rivalto)修士在佛羅倫薩公開贊美城市:城市之所以不斷發展是“因為人們喜歡聚集在一起”,聚在一起,彼此相遇。現在呢,誰和誰相遇?希望能與現實相遇么?欲望能與物質世界相遇么?人能與人相遇么?如果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退至物與物之間的關系,那么有多少人能與物相遇呢?
四
這個世界正在變成一個巨大的電視機屏幕,屏幕上出現的東西能夠被看到,卻無法被觸摸。被推銷的商品入侵公共空間,使其私有化。公共汽車站和火車站直到不久前還是人與人相遇的地點,如今卻正在變成商業展覽場所。
“購物中心”(Shopping center),或者“大型商場”(Shopping mall),儼然櫥窗之王,強迫人們注意它令人窒息的存在。人們像去西天取經一樣地前往這個舉行消費彌撒的巨大神廟。大多數虔誠的消費教信徒如醉如癡地望著那些他們買不起的東西,而少數的購物者則陷入無休無止的、讓人精疲力盡的商品的狂轟濫炸。人流隨著電動扶梯升升降降,環游世界:服裝架子們穿著米蘭或巴黎時裝,機器轟鳴似芝加哥鬧市——為了一飽眼福和耳福,這場旅游并不需要購買機票。來自內地鄉村或者那些還未領受現代幸福恩賜的城市的旅游者們,在國際知名品牌的腳下躇立留影,就像以前在廣場上的雕塑旁拍照留念。貝亞特里茲·索拉諾(Beatriz solano)提示說,住在郊區的居民前往中心區,前往“購物中心”,就像當年人們前往“市中心”。昔日周末逛市中心的傳統習慣,正被今日逛商業中心的時髦取代。游客們身著熨燙過的潔凈服裝,顯示精心梳理的發式,戴上各種名貴飾物,前來過節,他們不是受邀享用的賓客,卻可以睜大眼睛盡情觀賞。一家人集體出動,來到這個消費大世界的彈丸小地,在這里市場美學已經設計出由模特、商標和標簽組成的眼花繚亂的風景。
消費的文化,是一種圍繞“一現曇花”的文化,它最終把一切送入傳媒冷宮。一切隨時尚令人暈眩的節奏而變,而時尚則為銷售需求效力。東西瞬間變得陳舊,被另一些短命的東西取代。今天惟一長存的只有不安感。生產出商品的目的就是讓它們短命,它們漂浮不定,一如為生產出它們而提供資金的資本和制造出它們的勞動。金錢以光速飛行:昨天還在那里,今天就到了這里,明天,誰知道它又會飛向何方?而所有的勞動者都是潛在的失業者。荒謬的是,那些購物中心,那些由短暫性統治的王國,給人們提供了最成功的安全感幻覺。購物中心超越時間地堅持著,沒有年齡,沒有根基,不分晝夜,沒有記憶;購物中心超越空間地存在著,遠離充滿危險現實的世界湍流。
世界的統治者拼命地使用著這個世界,好像它是一種可以丟棄的、短命的商品,這件商品會衰亡,就像電視機關槍射出的形象一樣出生不久隨即衰亡,就像廣告無休止地拋給市場的時髦和偶像一樣稍縱即逝。然而,我們在丟棄了世界這個商品后該遷往哪一個世界呢?我們難道不得不相信這樣一個故事,說上帝把地球出售給了一些公司,只是由于他心情不好而決定將宇宙私有化了嗎?
消費社會是一個誘殺傻瓜的陷阱。那些手握把柄的人假裝沒有看見這個事實,然而任何一個臉上長著眼睛的人都能夠看出,絕大多數人消費得很少,極少,甚至沒有消費任何必需的東西,這樣便保存了我們所剩無幾的自然資源。對于少數特權階層來說,社會的不公正不是一個需要糾正的錯誤,也不是一個需要克服的缺點,它是一個最基本的需要:我們并不擁有可供我們養活一個行星大小的購物中心的自然資源。
作者:愛德華多.加萊亞諾
原載:《綠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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