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外（國）人眼中的法國大選

摩天大圣

        之所以把（國）框起來，不是有心要「挑起」什么東西，尤其是在臺灣這個很容易被挑動／挑撥／挑情的地方。只是，說的是法國大選，那我是哪一國的人其實實在是無所謂得很－我就是個外人，和所有其它國的人一樣。快卸任的席哈克的口號竟然成了我鐵打的真理－法國是法國人的法國。

        那好，法國大選干我啥事？法國大選干誰的事？

        很難說。所謂難說，是說：誰是法國人？

        走在靠地中海邊的陽光小城里，看著在臺灣看不到的各色人種混雜的景象，看著路邊牽狗的貴婦與帶狗的游民走過拉手風(fēng)琴討錢的吉普塞人身旁面不改色，我心里知道這里誰都可能把我當(dāng)法國人或是把我當(dāng)個亞洲人，或者當(dāng)條狗－在年輕人的法語中，狗（chien）這個字是對華人（chinois，來自chine這個地方的人）的戲稱－不必費事跟他們說你是臺灣人，他們反正還是把你當(dāng)亞洲人，就像你在臺北街頭看到一個白皮膚的就好像應(yīng)該跟他說英文一樣。在街上你看到的任何人都可能在這個星期天投一票決定誰是下任法國總統(tǒng)。我走在灑滿金色陽光的米黃色市中心，一點選舉的感覺都沒有。

        在這，不看電視，不看報紙，你根本不會注意到有個大選在進行。

        第一次注意到大選的嚴(yán)重性，是在波爾多。那天晚上在酒吧認(rèn)識了一個蓄發(fā)長須的年輕人，聊得很開心。走在深夜的路邊，突然一個膚色黝黑的中年男子湊過來問：你們會去投票嗎？要投給誰？－別搞錯了，他不是黑人，是阿拉伯人。在臺灣，好像把人都分成三色，顏色越深我們越瞧不起，可糟糕了，我們把中東人放到哪？可中東人顏色也不都是黑的哪！總而言之，我說了我不是法國人，不能投票；長毛年輕人禮貌地說他會投給賀雅。我第一次意識到在法國有法國人是很在意總統(tǒng)大選的。

        是個皮膚黝黑的法國人。絕對不是我們一般在法國電影中理所當(dāng)然認(rèn)為的法國人－那是高盧人，或是法蘭克人。

        年輕人跟我解釋說：法國人口頭不說，但在內(nèi)心深處，卻是很政治化的；這是第一個把天皇老子砍了頭的地方，這是大革命的地方，這是公社的地方，等等等。

        我開始明白了平靜的表面底下，法國人并不是真的那么不在乎總統(tǒng)是誰。

        原本，我以為「外人」更在乎總統(tǒng)是誰。第一次聽到總統(tǒng)大選這件事，其實是在留學(xué)生的聚會里。幾個呆了好些年的學(xué)生說，要是薩克奇當(dāng)選，大家就趕快回國。那時我不懂，后來在火車上一個法國公務(wù)員才跟我解釋明白，原來這位老大說過一句驚天地棄鬼神的名言：「要是不喜歡法國的話，就滾蛋！」據(jù)說還是這句話鬧出2005年底的巴黎市郊大暴動。

        可不對呀，邏輯不通。反過來想好了，要是喜歡法國的話，請上座？很明顯薩克奇不是這個意思，大家也不是這樣理解他的話。很明顯，所謂法國所屬的法國人，或是不用滾蛋的喜歡法國的法國人，指的不是（可能）喜歡法國而）來到法國的留學(xué)生或移民。

        移民喜歡法國嗎？

        本次大選聚焦于很多社會問題，移民問題是問題中的問題。一方面，移民挑戰(zhàn)了法國多元社會在文化與經(jīng)濟上能怎么走下去，一方面，移民本身挑戰(zhàn)著身為歐盟主事者之一的法國的認(rèn)同矛盾。歐盟對土耳其在文化上的疑慮其實在法國內(nèi)部就已經(jīng)昭然若揭。馬賽蓋起了清真寺了，這在厲行政教分離政策的法國是可怕的事情－當(dāng)然所謂政教分離，并不代表需要把過去建的教堂拆光，所以也很難說服回教徒說不能蓋清真寺。

        說真的，在臺灣，這些都不重要吧？所以法國的移民問題到底我們該怎么了解呢？

        假想一下：在臺灣，開車在路上，會有長得不像臺灣人的小孩在路邊，每逢紅燈就沖上去擦車窗，然后趁綠燈前趕快跟你要錢；每次上捷運都有長相不像臺灣人的中年男子上車?yán)鷱椩虑伲缓笠还?jié)車廂一節(jié)車廂地拿個小錢桶乞討；走出火車站，走在百貨商店門口，都有長相跟你不一樣的人露著祈求的眼光低聲下氣地用別腳的中文問你：先生小姐，好心賞個兩毛五讓我小孩吃中午；街上有一幫一幫的長相和你不一樣的青少年阿飛，過來遞張影印的小單張，用丑丑的中文寫：我家有幾個弟妹如何如何，是否能請您怎樣怎樣……然后，走在深夜的街上，臺灣美少女會被這些長得不像臺灣人的青少年吹口哨，調(diào)戲，臺灣美少男會被這些長得不像臺灣人的青少年恐嚇，還說：有一天我們一定要整垮臺灣……

        把上面所有的「臺灣」換成「法國」，你大概就知道法國人（阿，抱歉，是高盧／法蘭克人）心里怎么想的。我朋友的法國男朋友還跟我說：糟糕的是我們還不能說這些阿拉伯人怎么樣，因為一說就會被說是種族主義者。在「內(nèi)心深處十分政治化」的法國人耳里，種族主義者是可怕的控訴。

        其實我夸大了，在這里，你也常看到阿拉伯人黑人白人男女情人勾肩搭背甜蜜地走在路上。但無論如何，我想，我們都不了解法國移民問題。我想，以臺灣目前政治運作的方式看來，大概跳出來喊外人滾出去的，可能不是政治人物，而是大眾。

        同樣說社會現(xiàn)象，法國這次大選的另一大議題－失業(yè)－也很值得一說。剛到法國我還以為到了揚洲破廟－怎么那么多丐幫子弟？還每個都牽條狗拿瓶酒？看過《愛蜜莉的異想世界》嗎？這部法國片并不寫實，可是有個小橋段倒是真實到不行：有個乞丐抱著狗，拒絕愛蜜麗給錢，說：今天星期天，大爺放假。這個地方，逼良為娼是沒有的，乞丐也是不用乞討的－只要你有法國國籍，國家養(yǎng)你。我另一個朋友的男朋友有個笑話：失業(yè)兩年多終于到英特爾上班，才發(fā)現(xiàn)：他媽的，英特爾給的錢跟政府給的失業(yè)救濟差不多。

        疑？那前面說的那些可憐的移民是怎么回事？

        在法國有兩個詞很重要，一個是SDF－sans domicile fixe－游民，一個是sans-papiers－非法移民。游民不見得是非法移民，非法移民也不見得是游民。擁有法國國籍的游民是可以領(lǐng)取國家補貼的，所以有不少游民是自愿的，這是一種生活方式。非法移民很多領(lǐng)的是慈善機構(gòu)的補貼。這里有紅十字會免費發(fā)放早餐，有法國老牌藝人發(fā)起的愛心餐廳，反正基本上是餓不死人。我朋友隔壁住了個法國人，一天到晚沒事干，老跑來敲我朋友的門。問他要干麻其實也沒事，他就是嫌得發(fā)荒。經(jīng)過軟硬兼施后我跟我朋友決定當(dāng)作沒聽到這人敲門，結(jié)果他還越敲越大聲，我們都想：媽的，要是法國福利政策取消我看你還有沒有精力來干這種無聊事……

        在千頭萬緒的各種社會現(xiàn)象背后，法國總統(tǒng)大選到底意義在哪里？

        兩個星期前我去電影院，在電影開始前的預(yù)告片之前，放了一段短片，是由法國上百位電影工作者合力拍攝的，讓一堆非法移民的小孩出來講話，其中有黃人黑人白人阿拉伯人，讓他們述說自己作為非法移民的小孩生活中的害怕與恐懼；影片最后說：讓我們的成長中不要再有恐懼。影片很爛，很感動人。

        據(jù)說，去年總統(tǒng)大選剛開跑的時候，有一幫作家和知識分子到巴黎暴動的市郊去，找路邊的年輕人說話，告訴他們，要是不爽，就去投票。

        那個長毛的年輕人說：選舉反正就是選爛蘋果，不過總不能選個一心只想要權(quán)力的邪惡蘋果。

        那個火車上的公務(wù)員對我說：他也不喜歡薩克奇說那個滾出去的話，因為他覺得在法國的立國精神里有一項是：accueil－對外來人歡迎、禮遇。

        當(dāng)然我也無法因此忽視：越靠近投票日，薩克奇和賀雅的支持率就越地，樂鵬的支持率就越高。

        其實對我這個外人而言，法國總統(tǒng)大選是遙遠(yuǎn)的，在法國我不過是個有短暫合法居留身份的外國人，而且管他誰當(dāng)總統(tǒng)政策怎么改，反正不可能改成發(fā)錢給外國學(xué)生，所以我等會還得出去帶小孩賺小錢。這小鬼長得可漂亮了，老爸中國人，老媽法國人－可外婆是德國人。我到現(xiàn)在還不曉得這小子的國籍是什么，我猜是法國。走在路上，法國老太太會用法語逗他，買個東西店員會問他中文的謝謝怎么說。也許將來有一天，這小子會來選法國總統(tǒng)？到時候他會不會也說：法國是法國人的法國？

        我不是開玩笑，真的。親愛的尼可拉薩克奇，他老爸不就是從匈牙利逃到法國的？

        后記：其實說了這么多，我只覺得，在臺灣，大家能談能想的，真的好少，能做的，也真的好少。我們真的好像是在天之涯地之角，沒事情鬧只好在自己島上找一幫長得沒啥差別的人鬧，好歹過點打架的癮。至于長得還是很像的移民，我們就直接當(dāng)人家是可憐來幫傭的。長得差很多的，我們又另眼相看。但說來說去我們自己里面實在是沒事找事干無聊得緊。也許真的根法國是海角天涯，我們關(guān)心的是實在是很不一樣。所以，我也實在很想知道，大家到底在乎法國大選干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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