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只是流水線的一部分，他們依附于機器。這一點在經(jīng)歷了流水線的“洗禮”之后讓我深有體會。不是你想休息就能休息、你想放松就能放松的，而是機器轉(zhuǎn)多快你就得轉(zhuǎn)多快，還要小心不被機器弄傷。
流水線上的流水賬
這是7月里最悶熱的一天。在坐了兩個小時的地鐵再轉(zhuǎn)車之后，終于來到了位于北京南六環(huán)附近的馬駒橋。這里的喇叭里播放著“打擊非法招工”的宣傳語，戴著墨鏡的警員呵斥著坐在路邊休息的待聘工人。
我們沒等到中介來招工，一時間沒有了去處。當(dāng)詢問了一位同樣在等待工作的大哥后，我們大概知道了要怎么找工作：“這邊都是找建筑工，你們干不了。要找臨工可以去街那邊的中介問問。”一番詢問后，我們在一家名為“岐利盛業(yè)”的中介找到了工作——去一家印刷廠干活，晚8點到早8點，包兩頓飯，可以拿110塊。
這時已經(jīng)是下午6點半了。等了幾分鐘后，我們上了一輛大面包車。全車的玻璃都貼上了黑色防爆膜，外面根本看不到車?yán)镒硕嗌偃恕Ｉ宪囍螅艺乙粋€座位坐下，這些所謂的“座位”不過是直接擺在車上的簡易小板凳罷了。這輛面包車最后坐上了20個人：分別是司機、工頭和18位打工者(15男3女)。
開車之后，空氣流動起來，讓悶熱的“蒸籠”有了些許的涼風(fēng)。聽車上的一位姐姐說，這家工廠的白班只有100塊錢可拿，和晚班一樣也是干12小時，只是從早8點干到晚8點。
圖1 塞下了24個人的面包車
車子行駛了約20分鐘，我們就被送到了目的地。這是一家名叫“寶隆世紀(jì)”的印刷廠，位于大興區(qū)南中軸路。我們在廠門口等著，到了7點多，工頭把我們叫了起來。一行人在門口聆聽他的“教誨”——“第一，干活的時候都給我小心點兒，別磕著碰著;第二，要抽煙出廠區(qū)抽，別在里面抽，要不然抽一次罰200。”這時，他把聲音提到了最高，“第三，讓你們干啥就給我干啥，別挑三揀四。上次兩個人跟我爭，我直接就讓他們走人，以后也不會要他們了。聽明白沒有?!”他沒有等大家的回答，他就把大家?guī)нM(jìn)了廠區(qū)，因為也沒有人會回答他。
圖2 工廠外景
圖3 廠門口的警告
廠區(qū)不大，差不多100m×30m的范圍。我們從外側(cè)的、很陡的一個安全樓梯進(jìn)到了位于2樓的車間。一進(jìn)車間，濃烈的印刷品味兒和比夏天的悶熱更悶熱的環(huán)境便一直伴隨著我們。
進(jìn)去之后，我們先站在空地等著分配工作。女的先被分去包裝，男的則去了流水線。我被分去接書，就是把流水線上下來的書按規(guī)定數(shù)量分好再遞給下一個人。
圖4 我待了10小時多的流水線一角
晚上8點15開始工作。接的第一種書是為青少年編寫的編程書。這種書8本一組，流水線出書的速度為每本1.5秒。剛開始還好，我在十幾分鐘內(nèi)就找到了最有效的工作方法。大約接了1個小時，把這種書接完了。工作間隙翻了一下，這書是第一次印刷，一共印3000冊，心想：如果有誰買這書，那我可以說這一批的書每一本都是我接的。
圖5 正在碼放的編程書
圖6 已經(jīng)碼放好的編程書
接完編程書之后，我又接了一本名為“電視研究”的學(xué)術(shù)期刊，是央視主編的。這個雜志10本一組，流水線出書速度為每本1秒。雜志數(shù)量蠻多的，休息時翻了翻內(nèi)容，感覺完全是在制造學(xué)術(shù)垃圾，另外慶幸我的一篇論文沒有發(fā)在這類垃圾期刊上。
差不多干到了11點半，能休息1小時，所有人都去食堂吃夜宵。夜宵很簡單，有米飯、饅頭、小米粥和兩個菜(素炒豆芽和沒幾片肉的芹菜炒肉)，自己取。餐盤和筷子也是自己取另外還要自己洗，因為前面的人吃完后只是隨便用水沖了一下，食堂是不管洗盤子的。只是那里既沒有熱水也沒有洗潔精，只好用涼水認(rèn)真洗洗，將就一下了。
吃完后去倉庫休息了一下，這里稍微涼快一點，車間里真的太熱了。
0點30分，我被旁邊的女生叫醒，還在夢里的我花了一分多鐘才清醒過來。這時工頭已經(jīng)來呵斥，讓我們上工了。
0點30分到3點，我接的是一本名為“中國寶石鑒賞”(China Jewerly)的雜志。這本書比之前接的“電視研究”重，但比第一次接的編程書輕。10本一組，流水線出書速度為每本1秒。感覺自己這時已經(jīng)是一個熟練工了，在接雜志的過程中數(shù)量幾乎沒出問題。但是在1點09分和2點18分打了兩次瞌睡，被工友拍醒。
車間里不通風(fēng)，讓本來就很悶熱的環(huán)境更加令人難受。再加上車間里的印刷機所散發(fā)出來的熱氣，真的有要窒息的感覺。
圖7 無比悶熱的印刷廠流水線
3點，“中國寶石鑒賞”接完了。我趁休息時去幫旁邊流水線上的一位同行女生干點活，讓她休息會兒。到了4點，我被工友叫走，去接下一批書了。
這次接的書，真的榨干了我。這種書是一本為幼兒寫的“邏輯狗”系列中的一本，表面不光滑，所以很難接。而且流水線的速度也變快了，出書速度已經(jīng)是每本不到1秒了。先接了20分鐘，沒出什么差錯。但是后面開始，就出了點問題。流水線就是這樣，一本接不好，整個流水線的流程就被打亂，因為流水線是不會因為你沒接好就停下或者減慢速度的，你只有加快、加快、再加快，才能跟上它的節(jié)奏。大概又接了十多分鐘，我開始出錯，然后開始應(yīng)接不暇，最后整條流水線(其實也只有我和另一位全職工人而已)都出現(xiàn)了堆積。工友不得不和我交換工序，讓我去干搬書和碼書的體力活。1.5m×1.5m的貨盤，要把書堆到約1.5m高，這算一個立方體，然后再換下一個去堆。10本書是不重的，但是讓你一直搬，還要按順序碼好，最重要的是得跟著流水線的節(jié)拍。要比流水線快，因為我不僅要把工友接好的書理整齊，還要按一定的順序排好，也得放穩(wěn)放齊，要不然再往上堆的書可能放不穩(wěn)，搬運的時候也可能會倒。
這時我的體力已經(jīng)快用完了，完全是覺得堆不好的話可能會砸到別的工友，才好好干的。老板們說的什么讓工人有“責(zé)任”、講“安全意識”，真的很虛偽。
干到快6點，流水線上的書終于不再下來了。一個技術(shù)工叫我搞衛(wèi)生，我以為今天夜里的工作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便去找同行的人。同行的一位朋友在倉庫里坐著睡著了，看得出來她很累。工頭5點55來瞪了我們一次，我沒理他，6點的時候，這貨一臉不快地問“誰讓你們過來的?”看見女生在睡覺，就朝她腳上踢了過去。真是令人氣憤，這工廠又不是他的，他那么熱心干啥?!
后面又回到了原來的流水線，一直搬一直搬，直到7點50才結(jié)束。后面還被叫去搞了衛(wèi)生。
初略統(tǒng)計一下我一晚上干了些什么，從流水線上接了5個立方體的書，第一批有3000本書(每本近200頁)，第二批和第三批各約5000本雜志;第四批搬的書有2個立方塊，一層有340本書，第一個立方塊有7層，第二個立方塊有6層半。第四批的書差不多一本重500g，這么算的話，僅僅在這一批，我就搬運、碼放了2.2噸的書!
圖8 已經(jīng)碼好的“邏輯狗”叢書
上午8點，我們終于下工了。招工時說的包兩頓飯也沒有做到。在上超載面包車之前，我和那位在倉庫睡著的女生以及另一位工友被工頭單獨叫了出去。工友因為上廁所超時被扣了10塊錢，所以他辛辛苦苦干一晚上也只拿到了100塊。我和朋友被工頭“好心”地警告：“還好是我看見你們在睡覺，要是別人看到了就直接讓你們走人了。都6點了，在咬咬牙兩個小時就過來了。我也是心疼你們，就不扣你們錢了。下次不論是在這兒還是去別的地兒干活，都別這樣了。”在這里特別感謝這位工頭令人惡心的“心疼”。
回來時，司機怕被警察看到超載，一直在繞小路，車上一共塞下了24個人，額定載客量應(yīng)該是12個吧。后面堵車了，在車上坐著很悶。司機覺得前面有交警在查車，就讓車上的人下車走到下一個十字路口再上車。我們幾個便在這里和工友告別，結(jié)束了這次工廠體驗。
簡單的總結(jié)和分析
01
工資
今年7月，北京市上調(diào)了最低工資標(biāo)準(zhǔn)。根據(jù)《北京市最低工資規(guī)定》要求，非全日制從業(yè)人員最低工資標(biāo)準(zhǔn)確定為24元/小時。而在這家工廠干12小時的夜班只能拿到110元，平均每小時9.167元，這一數(shù)值只相當(dāng)于最低工資標(biāo)準(zhǔn)的38.1%。不考慮生產(chǎn)過程中的剝削，僅在壓低工資這一點上，我能拿到的工資就從288元變成了110元，老板白白拿走工人本應(yīng)的的178元，若加上生產(chǎn)過程中的剝削和勞動強度的提高，剩余價值率將會是驚人的。當(dāng)然，還有對工人的罰款和各種理由下的克扣，以及從未出現(xiàn)的夜班補貼。
02
勞動強度
我所在的崗位，只有2個人：一個人接書、放在一旁，另一個人把這些書理整齊、再按順序碼到運貨板上。前期還好，但當(dāng)流水線出書速度已經(jīng)到每本不到1秒時，兩個人就顯得力不從心了。如果這個崗位能由3個人來做的話，就會好很多。但老板是不會為了讓你輕松而多花出哪怕一個子兒的勞動力成本的，他只會讓你加快、加快、再加快，用心、用心、再用心。
另外，流水線速度也太快了，最后那一批書明顯不好接，如果流水線速度慢一點就會好很多。
不過這些都不可能伸手就來。去旁邊流水線幫忙時，應(yīng)該是老板娘的一個人說：早上趕著交貨，今晚得包好5000包(一包5本)。資本家自然會竭盡所能壓榨工人，他們也希望工人溫順、聽話、俯首帖耳;而工人在忍無可忍時，是不會和他們客氣的。
03
流水線
工人只是流水線的一部分，他們依附于機器。這一點在經(jīng)歷了流水線的“洗禮”之后讓我深有體會。不是你想休息就能休息、你想放松就能放松的，而是機器轉(zhuǎn)多快你就得轉(zhuǎn)多快，還要小心不被機器弄傷。
04
勞動保護(hù)
高溫的車間，沒有相應(yīng)的降溫措施;噪音大到聽不清說話，沒有給工人發(fā)放降噪設(shè)備;印刷品容易割到手，連一個1塊錢的手套都不給工人;車間里的粉塵和異味，更沒有什么針對工人的保護(hù)措施……
的確，在資本家看來，工人不過是能提供勞動力的東西而已。原來的貨幣占有者作為資本家，昂首前行;勞動力占有者作為他的工人，尾隨于后。一個笑容滿面, 雄心勃勃;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 畏縮不前，像在市場上出賣了自己的皮一樣, 只有一個前途———讓人家來鞣。”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 第205頁)
圖9 安全措施宣傳板
05
令人作嘔的口號和標(biāo)語
一面是辛勤勞動而艱難生活的工人，另一面是依靠對生產(chǎn)資料的占有而無償奪走工人勞動成果的資本家。在這種條件下，高喊“越努力越幸福”、“人生本來就很累，你現(xiàn)在不累，以后會更累”等等等，真是令人作嘔、惡心至極。
在今天，“勞動最光榮”，是200%的謊言和500%的無恥!
06
與勞動者無關(guān)的繁華
勞動者創(chuàng)造了世界，但世界的發(fā)展卻不會惠及他們。北京有國家大劇院、各種高等院校、國家圖書館、各式博物館……但對于收入有限、沒什么休息時間的勞動者來說，這一切由他們所創(chuàng)造，但卻不屬于他們，哪怕作為可購買的商品而言，勞動者們也不曾擁有這些哪怕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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