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情人節的前一天,我受邀去河北省會石家莊參加了一次卡車司機的年會。拍攝紀錄片的緣故,我們認識了幾個卡車司機。他們的性格和處境各有不同,但跟我聊起自己的工作時,幾乎又說得一模一樣:辛苦、危險、操心、顧不上家庭;賺錢還行,但越來越難了;想過改行,可是別的也不會。
在我接觸過的行業里,很少見到一個職業群體像卡車司機這樣,對行業和行情有著非常清晰的、統一的認知。更讓我意外的是,一群自己買車養車賺錢的個體戶,竟然還組織起來開年會,而且已經是第三屆了。為了參加這次年會,春節假期一過,我就離開家,乘上一列綠皮火車,在細雨里穿過了長江。
盡管這樣,還是要開卡車
年會前一天,我們到達邢臺站,同事早約好了一個司機來車站接。司機姓陳,只比我大幾歲,為了給堵在路上的我們解悶,他講起過去堵車的經歷。他2004年開始跟父親和叔叔一起跑卡車,2008年春節前,正拉了一車貨從邢臺去廣州,結果在湖南堵了四天四夜。他們耐著性子終于等到了廣州,才知道趕上整個南方雪災,三個人在廣州過完了年才返回。我問他怎么改跑滴滴,他說有一次跟朋友喝完酒,剛上車還沒開就被交警抓了,吊銷了駕照。他如今已經戒酒兩年了,這是被醫生嚇出來的決心:因為吃飯不規律和過量飲酒,他得了慢性胃炎,醫生說要是想活命,一口酒都不能喝了。后來他又考了C照,跑過出租車和滴滴。和開卡車相比,這些只能算小兒科,他透露出對現在工作的不滿:等到了年限拿到A照,還是要開卡車。
夜晚的省道上,不斷有深紅色的大卡車跟我們會車,即使不往外看,也能聽到低沉的發動機聲音和車架的震動。經過三個多小時的夜路,我終于確信了之前模糊的感覺:這里的卡車數量比我去過的其他地方多多了。
邀請我們的卡車司機在邢臺跟我們匯合,第二天清晨一起出發。年會在石家莊新區的一家大酒店舉行,走廊上擺了一條長桌,面前有一百多個人排隊,幾個穿反光背心的男人對著名單喊名字,我也拿到一張參會證,“今年統計是有三百多位卡友要來”,本次年會的主辦方,中國龍卡友聯盟的負責人告訴我。
會場的舞臺上鋪著紅地毯,背后是塊超寬的LED屏幕。會場里擺著十多排長條桌和椅子,桌上放了花生、橙子和糖果。我想象著一會兒這里要坐下三百多個卡車司機,他們是中國龍聯盟會員的百分之一,是全中國三千萬卡車司機的十萬分之一。
這十萬分之一會是什么樣的人呢?我知道如果不是工作的原因,我的日常生活是絕不會跟這個群體有交集的,但是實際上,像我這樣在大城市生活的年輕人,正享受著卡車司機和擴張的公路網帶來的生活便利。去年,我們曾做了五個關于卡車司機的小短片,其中有一個我印象很深,司機帶著妻子從河北出發,去湖南拉一車橙子去北京,元旦很多地方正下雪,他爬上車掛,用氈布把橙子蓋起來,生怕貨被凍壞了。那是一位歡樂的司機,一路上總和老婆開玩笑,沒正經地打鬧,給老婆做飯,遇上雨天卸貨鞋襪全濕,他就套了個塑料袋在腳上。一車橙子就這樣被他送進北京,也許進了超市,也許進了電商,最終成為你我塑料袋里的商品。
做卡車專題的時候,同事總發愁找不到好的采訪對象,畢竟我們不太認識他們。如今我馬上要見到300個卡車司機,心里竟然有種“一夜暴富”的感覺,忍不住拍照發給同事。
年會開始了。主持人請“中國龍卡友聯盟”的盟主趙嚴上臺發言。趙嚴瘦高個,穿著一件格子花呢夾克,留著精神的寸頭,表情嚴肅。他雙手舉過頭,往下壓了兩下,示意臺下的掌聲和歡呼停下。很有一位盟主應有的風范。“中國龍已經成立三年了,這三年來還是可喜可賀的。幫助3000多位兄弟們維權,追討運費,大型捐款十幾起,這大家都是知道的是吧?道路救援不計其數。”他先盤點了成績,每說一項臺下立刻歡呼鼓掌。一個中國式年會應有的反應,這里應有盡有。
對于孤立在路上的卡車司機來說,救援、追討運費很難自己完成。我們曾經拍到一對父子檔司機找貨主追要運費。他們運大蒜到海南,生鮮貨物運費比較高,但時間卡的很緊,父子倆必須輪流對班,貨主常以時間耽擱或者蔬菜損壞為理由不給錢。這次到海南,他就帶著兒子一起去要賬。父親張興虎本不想兒子開卡車,但兩年前兒子成了家,緊接又有了孩子,已經做了父親卻還沒有事業,張興虎只好教他開大車,也算有一技之長。
張興虎跑車的年頭里,卡車是個賺錢的行業,但等到了他兒子這輩,卡車越來越難掙錢了。
年會上,趙嚴換了比較低沉的聲音繼續說:“較早的走進運輸行業的人都知道,初期是絕對的賣方市場,早期參與者賺個盆滿缽滿。之后的狀況就是行業降溫,很多人看到卡車行業開始賺錢了,是吧?很多都是貸款一下子進入這個市場……司機們的生活還面臨著諸多困難……卡車司機尤其是長途司機要為了養家糊口起早貪黑地干活,但一旦遇上卡車拋錨,輪胎爆胎,燃油不足,甚至出現事故等問題,縱使是有經驗的司機也無法從容面對。”
創造卡車司機的江湖
開卡車的人脫離農村謀生,在城市之間的道路上流動,又并不真正在城市落腳。這個龐大的群體大部分時間一個人工作,像流動在公路網上的原子,相互但很難碰面。這工作過程和廠里的集中化完全是兩個極端,工廠把勞動力聚集在同一個時間空間里,用制度和紀律去管理他們,工人群體很容易產生對集體的歸屬和對自己身份的認知。卡車司機收入雖然更高,但在穩定的社會結構中,缺乏歸屬感。
這幾年,他們已經開始尋找集體和歸屬。微信群和快手都扮演了把陌生卡車司機聯結起來的重要媒介。2014年后各種聯盟、微信群陸續出現,這個時間點意味著兩件事,一是公路貨運持續發展,公路里程數不斷增加,二是卡車行業競爭激烈,運費低,矛盾問題突出。卡車司機強烈的意識到,不抱團取暖,就生存不下去。
中國龍這樣的卡友組織完全是基于傳統的人際關系組織起來的。趙嚴在講話中提到“我們只是一個微信群體,還有很多事情不完善”,在中國龍,有幾十個微信群,近3萬多司機在群里活動。他們并沒有入會的門檻或嚴格的管理體系,大部分都是朋友介紹入群,每個群由群主負責,解決不了的上報到“核心管理群”,盟主再協調更多人幫忙。會員基數大了,上報到管理群的問題就越來越多,核心成員相當于24小時待命。
主要做的事兒是三類:道路救援和協調、追討貨款和發動捐款。起碼到今年,他們還不存在盈利模式,為了開年會,拉了三個贊助商:沛縣和石家莊的掛車經銷商、格爾木服務區一家超市店主,要知道格爾木跟石家莊的距離超過2000公里。在卡車圈,不僅僅是司機和經銷商,公路沿途的旅館飯館和超市,都是圈里重要的參與者。
會場開始進行文藝表演,所有的節目都是卡車司機自己出的。反響最熱烈的是一位卡嫂唱《穆桂英掛帥》——女將出征的英雄故事。江湖、英雄、將帥和義氣的故事尤其受卡車司機的喜愛。這也可以從卡車司機組織的名字上看出來,如今規模較大的幾個,是中國龍、東北虎、西北狼、西北雄鷹。在中國最大的卡車司機組織卡友地帶里,不同層級的領導分別被稱為總舵主、分舵主、堂主,還有軍師。清華大學課題組發布的《中國卡車司機調查報告》里,卡友地帶的負責人說:
“叫這個名字是因為他們喜歡啊,這些人他常年在外跑,其實當時我們去定組織名稱的時候,也是跟他們聊過一些,他們還是很愿意認可這樣的稱謂的。有一點點的江湖氣,然后也覺得具有組織感。”卡友地帶的總舵主據說是特種兵出身,中國龍的趙嚴和西北虎的負責人也都當過兵,充滿軍人威權氣質。
年會結束的時候,趙嚴再次上臺,再一次用激昂的講話喚起這種集體歸屬感。“我希望咱們中國龍的兄弟們,咱們三千萬卡車司機同胞們,走在路上車安家安心安,這需要什么?這需要咱們大家共同的凝聚力!大家能不能做到!”
“能!”臺下一呼百應。
年會隨后轉場到一家普通酒店的宴會廳,等我到的時候已經坐滿了一大半。一進去,強烈的煙味幾乎把我熏得睜不開眼,我們被安排在中國龍的高管桌,和趙嚴坐在一起。人坐滿了,趙嚴起身接過話筒說了兩句,舉起酒杯干了半杯青稞酒。其他人一邊鼓掌一邊較好,人群里有人喊“中國龍必勝!”很快其他人也跟著喊起來,“中國龍必勝!”
伴隨煙味和酒氣,宴會廳里流動著濃烈的男性氣質。不時聽到一桌人一起舉杯呼喊,還有人笑著抱在一起,人們漸漸離開了自己的座位,相互勸酒和夸贊。趙嚴叮囑其他幾個管理員:不要喝多,注意場面,這么多人聚在一起,安全可是大問題。至少五分之一的人還是喝多了。我們陸續回到酒店,清醒的人招呼著喝多的,被酒精拉高的聲音穿透走廊。
我們原計劃是當天返回邢臺,根本沒有做住在石家莊的打算。但計劃必須適應變化,下了一天大雪,到晚上還沒停,在場除了我全是十幾年經驗的司機,他們一致地說:這個天不能走了,路上太危險。他們張羅著給我安排房間,但這群人里女性太少了。
卡車司機中,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男性。因此女司機很容易引起關注。人們天生喜歡這種反差的標簽,卡車和女孩就是這種反差。在另一個男性氣質十足的地方——鄂爾多斯煤礦上,我們拍攝過一個女卡車司機,她離異之后一個人帶著兒子,白天在煤礦排隊拉煤,回到家陪兒子、在自己的直播間唱唱歌,讓自己從白天灰頭土臉的工作里打起精神。直播間里的粉絲大多也是卡車司機,他們明白四丫頭做的是危險工作:如果哪天她沒開直播也沒發段子,粉絲就開始擔心會不會出事了?
幾個男司機盤算了半天,最后讓我去6樓最頂頭的617房找露露姐。給我開門的是一個中年男人,我進去一看,屋里還站著五個男人。我說明情況,其中一個人如釋重負地說,露露姐正在廁所里吐,但是他們幾個男的都不方便去看。我敲門沒人應,一打開就被推上了,嘔吐物的味道飄了出來。不過我還是看到了里面的情景,一個微胖的馬尾辮大姐癱坐在馬桶旁邊,“我沒事!”她喊了一句。
我轉身對幾個男人說,還醒著呢,在廁所里吐。他們感謝了我一番,又再三拜托我照顧露露姐,從房間里魚貫而出。我敲了幾次門,露露姐不搭理我。時間尚早,情況尷尬,我只好拉同事去大街上散步,到了快十一點才又回到房間。去不了廁所,我只好給手機充上電,先躺下了。但我害怕這位不相識的大姐出事,又不敢睡覺,仔細地聽,還好衛生間有開水龍頭的聲音。過了十二點,朦朦朧朧中露露姐出來了,看到我嚇了一跳,不明白自己房間里怎么有個人。我把前前后后的情況跟她解釋了一遍,她一邊笑一邊抱歉:我什么都不記得了啊,給你添麻煩了老妹兒。她把弄臟的衣服換下來,半躺在隔壁的床上,點了一根煙。
露露姐是沈陽人,留著長頭發,扎的很高,鵝蛋臉有點肉,一看就是東北女人:大骨架,身材豐滿,講話利落豪氣。她是少有的女卡車司機,而且是中國龍卡友聯盟遼寧群的群主,之前我見到的幾個男人都是她群里的卡友。
露露姐最早不開卡車,她經營一家配貨站,賺信息費的錢。配貨很操心,如果哪單生意出了問題,她作為中介不免要擔責任。搭橋牽線得多了,一個月總要出幾次紕漏,不是貨主不給錢,貨主要求超載,再不就是司機出了問題。這還算好解決的,更煩的是運單少了,好多卡車司機配不到貨,配貨站跟著著急,加上貨運APP流行之后,好多貨站發一些虛假信息,市場被攪渾了。一氣之下她關了貨站,自己也開始跑車。
“沒辦法呀”,露露姐連著抽了幾根煙,對我嘆了口氣,“跑卡車就是拿命換錢,但是除了這個我別的也不會呀,就努力干吧。”
到了凌晨五點多,我被房間里的動靜吵醒了,朦朦朧朧看到露露姐洗完頭,進進出出衛生間。到了早上七點多,露露姐已經換上干凈衣服,扎起了馬尾辮,化上了淡妝。我說今天就準備離開石家莊,她留給我電話,囑咐我到沈陽找她,一定帶我吃點兒好的。
我起身去衛生間,發現露露姐已經收拾好昨夜醉酒后的一片狼藉,沖洗掉嘔吐物。一切又恢復了表面的體面,我想這就是應對艱難生活的最好辦法吧。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