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工雇傭體制的廣泛應用,給每一個渴望穩定工作的工人帶來極大的不安全感——我們的工作隨時可能被另一個臨時工取代。但是,當我們遇到工作上的糾紛時,我們的權益卻難以得到保障。康奈爾大學經濟史教授路易斯·希曼用他的研究告訴我們,“工作穩定不是來自雇傭者的善意,而是來自用法律和策略來要求更好的生活的工人。”
作者 | Robin Kaiser-Schatzlein
編輯 | Targaryen
翻譯 | 王立秋
校對 | xd
美編 | 太子豹
微信編輯 | 侯麗
今年夏天,《朝九晚五》(9 to 5)的一個續集將會發布,這是1980年第二賣座的電影。原版電影講的是一個女人,在離婚后,以秘書的身份進入職場,并進入一個低報酬(屬全國最低)、工資差別懸殊、雇主歧視女性的世界的故事。她們的工作也不安穩,因為她們可以輕易地被一個臨時工取代。
悲傷的是,與近40年前《朝九晚五》里描述的一樣,現今的職場文化幾乎沒有發生什么變化。就像其中一位女演員告訴《名利場》的那樣,“很抱歉我得說,今天情況更糟糕”,特別是從工作場合人們面臨騷擾的這方面來看。“今天,大量的勞動力為外包公司所雇傭,如果你遇到麻煩的話,你找誰抱怨?你到哪里找你的同盟?”在這些值得注意的問題之上,還有這樣一個問題:這種經年累月的工作的不安全感是哪來的?
《朝九晚五》電影劇照 圖片來源:qz
康奈爾大學經濟史教授路易斯·希曼(Louis Hyman)給出了回答。在他最近出版的書《臨時工:美國的工作、生意和美國夢是如何變得臨時的》(Temp: How American Work, American Business, and the American Dream Became Temporary,以下簡稱為《臨時工》)中,他試圖解釋所謂的“臨時工經濟”、“共享經濟”或“平臺資本主義”(比如Uber和Airbnb)的起源。
《臨時工》涵蓋了一個世紀的經濟史,在此期間,一個凄慘的動力機制出現了。首先,公司變得無比巨大,資金變成了它們運作的關鍵。工會為控制它們而斗爭,并取得了成功。這在歷史上第一次創造出了穩定的“好”工作。接著,公司放棄了巨大的規模,開始收縮了。它們擺脫了勞動力的束縛。在沒有工會的情況下,公司開始雇傭不需要福利的臨時工。公司過渡得很好,但勞動者卻并不。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工資開始停滯,并且一直停滯到今天。
快到結尾的時候,希曼呈現了——我們只能這樣猜測——他寫這本書的理由:“我們都害怕Uber的到來意味著安全感的終結,但我們不必這樣,因為安全感早就沒了。我們早就已經生活在那樣的世界中了。”
來源:indiebound
通用汽車(General Motors)的故事很能說明問題。1916年,通用汽車買下了海厄特滾軸公司,同時也得到了電機工程師阿爾弗雷德·斯隆(Alfred Sloan,隨后擔任通用汽車公司總裁),他將集中化財政管理,并貫徹一個嚴格的、全公司范圍的、超理性的等級制。通用汽車的技術專家和集中化的管理者而不是生產線上的人,將決定把錢花到哪里最好。
就像希曼解釋的那樣,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時候,像通用公司那樣的公司變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復雜。它們需要一大批律師和白領工人來幫助他們保持一切正常。于是,官僚開始興起。
在1929年經濟災難爆發后,聯邦政府在對勞工的立場上讓步了。像聯合礦工(United Mine Workers,美國煤礦工人工會)的約翰·劉易斯那樣的領袖,合法地把工人組織起來。正如希曼指出的那樣,“工作穩定不是來自雇傭者的善意,而是來自用法律和策略來要求更好的生活的工人。”童工也遭到了禁止。工人發展出新的對報酬的預期。聯合汽車工人工會(United Auto Workers)為在合同中加入美國工人未曾見過的條款——即,生活調整費、醫保和養老金——而與通用汽車斗爭并取得了勝利。
工會與斯隆的死板的公司的聯姻,創造出穩定的工作,這是美國歷史上的第一次。甚至公司也同意這個說法:最重要的不是創新或紊亂,而是穩定。當時通用公司說“穩定帶來的回報將超過”增加的勞動成本。今天,有哪家公司敢這么說的話,一定會被它的股東給罵死。也正如希曼提醒我們的那樣:“戰后經濟的基礎是重工業,它要求巨大的資本投資”。公司需要人來操作它們投資購買的機器。它們別無選擇。
Louis Hyman,康奈爾大學經濟史教授 來源:cornell.edu
一位出色的經濟學家,約翰·肯尼斯·加爾布雷斯在他1967年出版的《新工業國家》(The New Industrial State)中寫道,穩定會永遠持續不變。這是因為,大規模的公司瓦解了市場機制。一切都是計劃的,價格、工資、生產力、雇傭和增長就是證明,并且它們還會持續地上升,經濟的增長百分比也達到8%的新高。但事實證明,加爾布雷斯錯了。
地表之下,穩定的種子已經死了。1948年,埃爾默·溫特在威斯康辛的密爾沃基成立了萬寶盛華公司(Manpower Inc.,獵頭公司)。他的想法是,焦慮的家庭主婦——她們有辦事員的技能,卻又帶著小孩——可以隨時候命為辦公室提供緊急的援助。萬寶盛華公司擴張得很快。其業務,也從一開始的應召秘書,擴張至涵蓋一切可想象的工作。應招工人可以幫你裝卸運輸從木材到電視的一切的卡車。他們可以當清潔工也可以當保安。在一開始的時候,全職工人也會去當臨時工,因為這給了他們利用全新的工作津貼——假期——的機會。
《新工業國家》
羅伯特·沃特曼和湯姆·彼得斯這兩個麥肯錫的咨詢師寫的一本暢銷書《追求卓越》(In Search of Excellence)認為,與增加行政人員和買進更多的工廠相反,最好的公司反而會做減法。它們會“精兵簡政”。正如希曼指出的那樣,精簡“是對大規模的根本性的懷疑”,也是對等級的價值的懷疑。公司員工被裁減到最少。與買工廠相反,公司可以把工作外包出去(或者放到另一個更便宜的國家去做)。這依然是我們時代最盛行的生意理論。
大企業集團時代遺留下來的,是一種對風險和債務的愛。財政,作為公司的核心要素,又重新掌控了全局。像通用電氣和通用汽車那樣的,有計劃的、可靠的利潤的穩定生意,已成過去。這個生意文化的地震式的、影響深遠的轉變,是本書的關鍵,但不幸的是,希曼并沒有說清楚,是什么引起了這個轉變。在戰后的穩定帶來了如此之高的增長的情況下,為什么風險還會變得如此誘人呢?是因為女人和少數群體受夠了被有效地排除在這些好工作之外嗎?為什么公司要為股東而放棄工人呢?是因為1973年開始的金融管制的松動嗎?
無論如何,在騷動和風險的時代,臨時的工作取得了爆炸式的增長。臨時工不需要福利,也不受新政時期的勞工法(比如說加班法)的管理,還可以隨時雇傭和開除。硅谷就利用了臨時勞動力:惠普公司以保障終生雇傭為榮,但這是因為它們嚴重依賴不需要它們給出任何保障的臨時工。惠普是如此頻繁地使用臨時工,以至于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它們還開設了自己的內部臨時工中介,蘋果公司也一樣。
《追求卓越》
希曼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硅谷令人懷疑的勞動力雇傭實踐。在八十年代,像喬布斯那樣的人會吹噓他們的公司將完全由機器人構成。希曼深究了這個說法:“要理解電子工業很簡單:每次有人說‘機器人’,你就把它理解為一個有色人種的女人就行了。”
硅片和其他電子元件在制造時的毒性很大。光是圣克拉拉就有二十三個深受電子生產污染的點。這個工作是由移民和無證工人來干的。也就像希曼提到的那樣,這就使得電子制造商可以威脅敢說話的雇員。如果他們抱怨報酬或工作條件的話,他們就可能隨時被驅逐出境。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蘋果和許多公司一樣,也采取了精簡原則。它裁減庫存和員工以釋放資本,好把錢花到其他地方去。這就是所謂的“縮小規模”。但這也是一件矛盾的事情,就像抵押你所有的一切,來付租金一樣。當然,你可以保住你的公寓,但你要在那里干什么呢?蘋果都快要把自己給縮沒了。而奇怪的是,在公司又起死回生的時候,那些被縮減的職位從來沒有再次出現過。這變成了一個潮流。1991經濟衰退的結束被稱為“沒有工作的復蘇”。因為在蕭條結束時,工作并沒有回來。
希曼指出,許多臨時工將一直在沒有臨時工作的選擇的情況下失業。但所有這一切意味著,臨時工的雇傭,是用來填充勞動力雇傭根基上真實裂縫的填料。工人可以被雇傭,但他們并不安全。他們的未來是不可預測的、朦朧的。到九十年代初的時候,工作安全,已經是過去的遺物了。
隨著數字經濟的到來,工人的情況也沒有好轉。但希曼想強調的是,在這件事情上,Uber并非罪魁禍首。“數字經濟讓隱藏的東西變得可見了”,他說,“Uber并沒有引發這種朝不保夕的經濟。Uber之所以成為可能,恰恰是因為這種朝不保夕的經濟。它是服務經濟的廢產物。”2008年的危機只揭示了在多大程度上,工作已經不安全了。它揭示了在謀生計上,許多人對房價增長(而不是工資增長)的依賴是多么巨大。
今天所謂的“臨時工經濟”(gig economy)也是美國的商業和決策者的失敗帶來的結果。工資已經停滯了五十年了,這部分是因為臨時工給了公司一種避免和勞工議價的方式,而數字生意則要求對像機器和倉庫那樣實物的低投資。對穩定的拋棄和對風險的接受意味著,利潤不用于給工人償付更多的報酬了。
UBER 圖片來源:usatoday
希曼也提出了一些建議。他想要可轉移的福利,這種福利由不同的雇主付給工人,但不會隨工作的變化而發生變化。普遍的基本收入將減輕那些找不到體面工作的人的負擔。勞工法(幾乎全都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并且也幾乎都是為重工業打造的)也需要重寫,以適用于數字經濟。而把兼職工作定義為每周工作時間少于二十九小時的工作,也不再有意義了。小規模的生意貸款應該和抵押貸款一樣容易獲得。公司需要對公眾負責,公眾不應承擔公司違約帶來的負擔。
另外,作者認為,像Uber、Airbnb、Etsy和TaskRabbit那樣的平臺,需要由工人來掌控,因為這些平臺當前的所有者沒有意義。比如說,Uber是一場自動交易中的掮客(也即,掮客不需要做什么)。自動化,使掮客變得過時。司機要給Uber付他們收入的三分之一。為什么?他們根本不需要Uber及其行政人員——他們只需要技術而已。
未來會怎么樣呢?我們拭目以待也許,在未來的幾十年里,我們會見證精簡思維的終極結果:公司最終精簡到化作塵埃而不復存在。
原文鏈接:
https://lareviewofbooks.org/article/the-death-of-job-stabil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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