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8年的夏天,我跟著父親從福州到太原。我沒和父親住在一起,他經(jīng)常需要東奔西跑,怕留我一個人在他的住處不安全,就把我放在另一個工地上。
那個工地上有我兩個舅舅、兩個舅媽。我爸說那陣子他們剛好閑著,我過去也不礙事。當時我不懂他說的“剛好閑著”是什么意思。日后從大人們的談話間才知道,原來工程早就結(jié)束了,他們只是呆在原地討薪。
除了兩個舅舅,還有七八個工友也駐扎在工地上。大都是老家的熟面孔,逢年過節(jié)都會碰見。他們商量好了,錢不到手就原地不動。
我到時,工地上還有一小片地方在施工。嘩啦啦的水泥攪動的聲音,吊塔吊著水泥桶在半空中四處晃蕩,腳底踩著一層厚厚的灰,抽水機咕嚕咕嚕地叫喊。
我和小舅住在樓體已經(jīng)完工的某棟樓的車庫里。車庫原先是空的,連門也沒有。工友們用澆筑用的木模板搭起門臉,門把處擰上鎖扣,再加上一把黃銅鎖,這就是工地上的一家一戶了。
我住在小舅一家的隔壁,據(jù)說是當時的一個工友臨時回家奔喪,那個房間才空出來。里面的構(gòu)成很簡單,一張用鋼管焊起來的雙人床,周圍放著一堆建筑用的雜物。
我的隔壁住著一戶四川的夫婦,他們也是討薪隊伍里的。和舅舅那一大幫人比起來,這戶人家顯得形單影只。
四川夫婦帶著一個兩歲多的小兒子,是全工地的活寶,大人給他起外號叫小鴨。整個工地就只有他們家的鍋爐是架在外面的,一到做飯時間,豆瓣醬、辣椒醬和著各種東西翻炒,香辣的味道一陣一陣直飄到我的房間里來。
等到七點鐘左右,晚飯吃罷。男人從屋子里提著一桶水出來,在空地上只穿一條內(nèi)褲開始沖涼。女人和小孩則單獨在一個車庫間里洗澡,四周堆放著木模版,地上有厚厚的一層灰。每次水一沖下去,就會在灰塵中間開出一條小小的水道往外流。
工地上除了我和小鴨兩個小孩,還有小舅的女兒。平日我們最大的娛樂是跟著小舅媽到距離工地很遠的一個影碟店里租借影片。在那段空閑的夏日時光,我們一起在悶熱的車庫房內(nèi)看完了許多電視劇。現(xiàn)在有印象的就只有《大長今》和《少年王》。
討薪的日子里,女人們看電視劇,男人們的日常則是三五成群地聚在車庫門口,圍在那個用木模版做成的八仙桌上打牌、抽煙、喝酒。時不時說著黃色笑話。
一群人鬧騰騰的,每天都像是在過年。只是沒隔幾天,就會聽到有人說:“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頭呢?”這句話問出來,大人們就沉默了。
有一天晚上,我被一種類似玻璃爆裂的聲音驚醒,發(fā)現(xiàn)是隔壁在吵架。他們用的是四川話,我聽不懂,男的在吼叫,女的也在吼,渾濁哭泣的聲調(diào),東西砸在地上,接著小鴨也開始哭。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時候,門外都是綠色的啤酒瓶碎渣。小鴨媽媽正拿著掃把和畚斗,一點一點的把碎渣子掃進去,玻璃碎片碰撞得叮當響。她看見我,一如往常地笑著問我早飯吃了沒有。
二
平時我在小舅家里吃喝,小舅媽做的飯很好吃,我每次都吃得很多。小舅媽不算高,身材中等,做事風風火火。她是精打細算那類女人——工地上大都是這類女人。
她們把每天的伙食費都精準計算好,同時計算要存下的錢,小孩的學費,老公的煙酒錢,寄到家里贍養(yǎng)老人的生活費,總之每一毛都得花在刀刃上。
小舅喜歡買茶,小舅媽總是對此有意見,小舅則對老婆的話左耳進右耳出,兩個人算過得和諧,不至于像小鴨爸媽那樣砸酒瓶子。
住在另一頭的大舅是知識分子,上過大學,看起來文縐縐的,工程隊里的財務(wù)與合同之類都是由他管理。小舅也戴著眼鏡,不過他沒讀什么書,經(jīng)常一只手扶著鏡框抱怨:這近視都是遺傳的。
小舅和大舅合作的壞處就在于兩個人都很老實,人也精瘦精瘦的,身上還帶著南方人那種委婉的腔調(diào),便很容易吃虧。“柿子都是挑軟的捏!”
八月的某個下午,小舅像以往一樣泡一壺茶坐在門口的八仙桌邊上消暑。工程方派來一個會計,他比小舅還要瘦小,同樣也戴著眼鏡。小舅媽說:“看這樣子,就知道是上面派來敷衍人的。”
小舅說來者就是客,熱情地請對方坐下,重新泡一壺茶,去叫大舅和其他工友來。小舅媽透過門縫往外看,嘴里念叨起小舅的不諳世故:“人家欠了你那么多錢,你還要請他喝茶,擺明了不是好欺負嗎?”
大舅和其他工友也來了,大人們開始飲茶談話。
開場時,他們說一些有的沒的,等把事情引到錢上,會計師就變得含糊其辭。“我們也不確定,大家可能還要再等等。我們也一直在催,但是那邊的款項結(jié)不下來,這邊也發(fā)不出錢。”接著,他口風一轉(zhuǎn),“你們先搬離工地,款項會結(jié)的,遲早的事兒。”
有個工友聽到“搬離”便急眼了,叫嚷起來:“能不能發(fā),啥時候發(fā),給個準信!活都給你做了,哪有一直賴賬的道理?”說完他朝地面踢著石子。
場面一度陷入尷尬的境地。我和表妹像是在欣賞一出戲劇一樣,手里剝著曬得生脆的花生,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看。
一板之隔的小舅媽也仔細聽著外面的對話,用力地在大盆里盥洗東西,把各種用具打得乒乓響。
沉默了好長一陣。大舅嚴肅地將雙手放在桌面上,朝會計慢吞吞地說:“叫你們頭來吧,這樣我們談不清楚的。”
會計師可能還想再說點什么,但礙于劍拔弩張的氣氛,只好應(yīng)著:“曖曖,是是。”說完,便提著公文包溜了。
會面結(jié)束后,工友們又聚在一起開了個會,一直談到晚飯點。其實話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說的都是同一件事。幾個工友紛紛放出狠話:“他要是……我就……”小舅媽搖頭,“這群人只會窩里橫,要真這么硬氣,錢早都到手了。”
我和表妹兩個人聽煩了,想去開影碟機看電視劇,卻被小舅媽阻止。她說大人們正煩心呢,讓我們不要開電視機吵吵鬧鬧。
晚飯一結(jié)束,大舅和小舅開始四處打電話,想摸清對方的底細。電話掛了,一群人又是面面相覷,大家都抽著煙,不說話。我心心盼著當天的劇集更新,也沉悶著不說話。
三
會計師走后沒幾天,來了一個挺著啤酒肚的花襯衫男人。他身后跟著三個人,除了會計師,還有兩個壯漢。
我和表妹仍然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還有兩歲的小鴨。但是這次我們沒有東西吃了,兩手插在膝蓋中間,看著大人們商量得面紅耳赤。小舅媽顯然想在旁邊聽著,在門內(nèi)反復洗著她早上從市場買來的幾棵菜,皺著眉頭,菜都要洗壞了。
男人們聚攏在八仙桌的周圍,站成兩邊。花襯衫的意思和那個會計師說的一樣,不過換了一種口氣:“錢一定會給的,但你們的人要先走。”大伙冷哼了幾聲,幾個人在耳畔輕聲說了幾句,沒有理他。
接著,花襯衫坐下來,給抽煙的人散煙,口氣也溫和了些:“這個工地馬上就開始裝車庫門,進水和電啦,大家伙住在這里,對誰都不方便……”
大舅的眼神透過帶著油漬的眼鏡異常決絕,卻還是諾諾地說:“拿不到錢,我們是不會走的,合同上寫清楚的,你們不能這樣。”大舅戳了戳桌面的條款。
花襯衫嘿的一聲,翹起了二郎腿:“你們這群人怎么不講理呢?說了會給你們發(fā)的,工程還要接著進行,你們住在這兒不礙事嗎?”
小舅這回被激怒了,拍著桌子站起來:“到底誰不講理?”
花襯衫后面的兩個壯漢身子往前一傾,準備好了要打架。所有人都蠢蠢欲動,我和表妹看得不敢挪動眼睛。
這時,小舅媽從里面快步走出來,站到男人中間。小舅問她做什么,想勸她回去,被她掙脫了。她走上前指著花襯衫的鼻子罵:“你們這些做老板的,不愁吃不愁穿,哪有欠錢不還的道理?你以為咱們這些工人容易嗎?每天幾點起床幾點睡覺,白天累得半死晚上睡在車庫里,你們倒好,拿著錢卡著工人們……”
說著說著,小舅媽就哭紅了鼻子,小舅見不是事兒,還是想拉扯她進屋。小舅媽又一次甩開他的手,“我還沒說完!”她又指著花襯衫的鼻子,花襯衫離開椅子后退幾步。兩個壯漢估計也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只好愣在原地。
好不容易等到一個間歇,花襯衫趕緊雙手抱拳作揖,“大姐啊,咱們也都是替人辦事兒,您先別這樣,有話我們好好商量。錢一定會給的,您看這么著,你們先搬走,我再和上面周旋周旋,盡快,盡快!”
“不行!”小舅媽又指著坐在門口的我和表妹還有兩歲的小鴨。“你看看!你看看!我們還得帶著孩子,這工地到處都是東西,大人嗑著碰著無所謂。小孩子有什么三長兩短,你們擔待得起嗎?擔待得起嗎?大老遠地來這邊,錢沒掙著,還得看你們臉色……”
小舅媽開始歇斯底里。一時間,空氣里只剩下小舅媽帶哭腔的聲音。我坐在門口,有些不知所措,竟也跟著小舅媽哭了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舅媽也罵累了。花襯衫一臉尷尬的表情,說先告辭了,后續(xù)的資金只要到位,就馬上打電話過來。
花襯衫就這樣走了,一切沒有任何進展。工友們帶著怨氣一哄而散。小舅媽走回房間里用毛巾擦臉,兩個眼泡腫腫的。
晚上吃飯時,我和表妹都不敢發(fā)出聲響。小舅媽看起來沒什么胃口,碗里剩下不少米飯。小舅破天荒地給她夾了一堆菜,最后也沒有吃完。
第二天早上,小舅媽的眼睛還是紅腫的,我們也沒有一起看電視,往日熱鬧的工地變得無比安靜。
四
工程方的人再沒來工地。小舅和大舅到工程方的辦公樓找過幾次人。來來回回幾趟,終于在八月底討到一半的錢,點清楚了,裝在一個帆布袋里拿了回來。
一到工地,大舅就按照記賬本上把錢分清楚。那天后,工地上走了一半的工友,悄無聲息的。
大舅和大舅媽也前往另外一個工地,只有小舅一家和我以及另外的兩三個無事可做的工友還在工地,等待另外一半的錢。
又過了一周,那邊又送來了一半的一半。還有四分之一沒有到手。剩下的人失去耐心,都準備離開工地。小舅和小舅媽也要回去,我爸順便讓他們把我領(lǐng)回家。
知道大家都要離開的那天,小鴨的媽媽坐在門口的凳子上哭,小鴨爸爸在房間里收拾東西,哐當哐當?shù)穆曇簟0胍估镂衣牭搅藥状魏鸾校又菬o奈的絮語,然后便沉下去。
第二天四川夫婦還未起床,我們就離開去趕早上的火車了。我都來不及跟小鴨告別。
后來的事情,我不再清楚。如今小舅還在工地上討生活,為了表弟上學,他們一家在學區(qū)買了一套房子。小舅壓力陡然變大,每次有工程快要結(jié)束,總是擔心自己找不到下一個工地,還不上房貸。
而我,每當我經(jīng)過城市里的工地,我都想起那段日子。想起悶熱的天氣,一群人圍著桌子打牌,影碟機里播放著電視劇,還有啤酒瓶破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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