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2日16時30分許,陜西省神木市百吉礦業李家溝煤礦井下發生事故。當班入井礦工共87人,其中66人安全升井,21人遇難。
新京報記者了解到,遇難21人大多來自外包連采隊(連續機械化采煤隊),事發時,該連采隊共有23名礦工下井,其中2人逃生。據逃生礦工親屬和兩名救援隊員轉述,事發時井下疑似有“沖擊波”,井下巷道標牌和亂石散落。據多名連采隊礦工反映,事發礦井平日安全檢查相對嚴格,但也有礦工稱,在井下工作時,也有“違規的地方”。
事發當日,央視新聞曾報道稱,該事故為井下冒頂事故。日前,榆林市委宣傳部回應新京報記者稱,暫無法確認事故原因,調查組仍在調查中。目前,百吉礦業法人等6名負責人,已被警方刑拘,遇難者家屬陸續趕到神木,辨認遺體工作正在進行。有家屬稱,政府工作人員已開始與其協商賠償事宜。
眼下,百吉煤礦已經停產,周邊煤礦也陸續停工。大寨村的礦工們,有的忙著安撫工友家屬,更多的,打點家當,做著搬離的準備。
▲2019年1月15日,陜西省神木李家溝百吉礦業,左側是大寨村,不少礦工在這里租房居住。 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視頻丨陜西神木煤礦冒頂致21名礦工遇難,同礦工友家人催促趕緊回家。 新京報動新聞出品(ID:xjbdxw)
▲視頻丨陜西煤礦事故后續:家屬趕到認領遺體,有遇難礦工正準備結婚。 新京報動新聞出品(ID:xjbdxw)
棄車逃生
1月12日臨近下午5點,本應是交接班的時間。
夜班礦工齊勇剛把煤車開進礦區大院,車沒停穩就看見井口有工友跑出來,工友告訴他,“井下出事了。”
當時,齊勇所在的連采隊有23名隊員在井下作業,他們是白班,往常這個時候,差不多收工出井。這是礦上唯一的井口,齊勇介紹,從井口往下,要走近兩公里的主巷道,之后有幾條岔路通往不同的平面區。他所在的連采隊,作業區代號“506”。
按照神木市政府通報,事故發生在當天下午四點半左右,當時井下礦工87人,其中遇難21人。多名連采隊礦工向記者透露,遇難礦工均來自連采隊,事故發生地就在506平面區附近。而順利升井的66人,由于作業區相隔較遠躲過一劫。
楊川是兩名幸存的連采隊礦工之一。他在隊里做車工,工作是將工作區采出的煤拉到井外的煤庫。事后,他曾向同為礦工的哥哥楊華描述了事發情景:當天下午,往返幾趟后,楊川負責的工作區的煤已經不夠裝車。于是,他和其他車工在邊上排隊等待。之后,鏟車工把周邊的煤收集起來裝車,楊川的車才得以出井。
“等到他再進井,在主道上開了一公里多,就感覺到出事了。”楊華稱,楊川往里開時,發現能見度越來越低,周圍彌漫著塵。煤車駕駛室敞篷,車燈和礦燈同時照明時,一般可見度少說有20米。“但開到里面,大概只能看到一米了。”
更讓他不安的是,巷道墻壁有破裂,路面上多了不少灰和碎石,路邊豎立的鐵制安全提示牌和逃生標也都翻倒。
楊川進礦不久,但本能地反應:“出事了。”
他迅速將車停下,本想掉頭,但后面又開進一輛皮卡。他鳴笛警示后熄火,皮卡也停下。楊川和皮卡司機跳下車,沿著巷道內壁摸索著往外逃。中途,皮卡司機在應急室打電話向礦上報告了此事。
逃到井外后,已經有人準備救援。
事故發生時,楊川乃至距離井口百米的宿舍區,都沒人聽見礦井有任何聲響。
▲1月14日,陜西省神木李家溝百吉礦業。 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沖擊波”
一名早期參與救援的礦工告訴記者,事發后,他下井清理,“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只能憑感覺。”他稱,發生事故的是副井一處工作面空區,就是開采后留下的空洞,鏟車、小型翻斗車可進出,“空區塌下來的話,那個沖擊波就跟氣槍一樣,瞬間爆發,人就跟子彈一樣”。
另一名事發后兩小時趕到現場的救援隊員稱,早期下井救援的同事告訴他,事發后,井下氧氣含量很低,里面還停著幾輛煤車,附近可見十幾具遺體,有些身體有殘缺。這名救援隊員稱,他們下井不久,井內傳出兩聲悶響,隨后救援隊全部撤出。
此外,有多名礦工向記者提及此次事故時,都提到“沖擊波”。一名從業多年的礦工稱,按照經驗推斷,井下發生事故時,可能會引燃采空區積壓的易燃氣體,從而產生沖擊波,強大的沖擊力會讓附近的礦工難以生還。
事故發生當晚,央視新聞報道此事時稱,這是一次冒頂事故。然而神木市政府針對此次的通報中,只透露“百吉礦業李家溝煤礦井下發生事故”,尚未提及事故原因。對此,榆林市委宣傳部回應記者稱,原因待查,“冒頂”一說暫無法認定。
1月14日,記者前往安放遇難者遺體的神木市西沙殯儀館,該處安置著8具遺體。一名館內工作人員告訴記者,遺體送去時皮膚都被熏黑,疑似有燒灼痕跡。而在大柳塔鎮殯儀館,記者見到了另外7具遇難者遺體。其中可見一人手臂被燒黑開裂。
神木市東北10公里,低山環繞的大寨村邊,就是百吉礦業李家溝煤礦所在地。1月14日上午,新京報記者來到事發百吉礦業公司看到,礦區大門關閉,井口在大院里側,仍有警戒線圍著。
官方資料介紹,百吉礦業成立于2003年12月,屬股份制民營企業。天眼查信息顯示,公司經營范圍為煤炭開采、銷售。政府文件顯示,2010年李家溝煤礦項目獲同意建設。項目單位為神木縣百吉礦業有限責任公司。項目建設地點位于榆林市神木縣。
2010年,陜西省發展和改革委員會發布《關于神府礦區李家溝煤礦項目核準的批復》(陜發改煤電〔2010〕367號)文件,文件顯示,煤礦的生產能力為45萬噸每年。2016年時,據陜西省煤炭生產安全監督管理局發布的消息,李家溝煤礦的生產能力已提升至90萬噸每年。
▲1月14日,陜西省神木大柳塔殯儀館內停放著七名遇難礦工遺體,工作人員拿出登記本,上面截至當日只有一名遇難者家屬前來辨認過遺體。 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對安全抓得很嚴”
百吉礦業的生產規模,在秦晉內蒙古三省區接壤地帶的神木市也算得上中等,此前也未發生過重大事故。
資料顯示,百吉礦業早在2013年,就將生產業務托管給山東魯泰控股集團有限公司。魯泰的一名礦工告訴記者,他們公司共有一百多名礦工在百吉礦業工作,都是持證上崗,不少都已經在此四五年,從未發生過安全事故。
連采隊的齊勇,在五、六家煤礦干過,他覺得,百吉煤礦對安全抓得很嚴。每天下井前,班長都會給礦工開班前會,告知井下狀況,并強調安全事宜。“每天必須去,遲到不去都要罰錢。”此外,礦上要求下井工人佩戴頭盔、礦燈、防毒口罩、定位儀等裝備,下井前會有人專門檢查。作業時也會有專業人員下礦檢查,一個班查兩次,一天四次。
每天,齊勇都要開車在巷道內往返多次,在他看來,井內墻壁的防護挺結實,通風也好,平時感受不到危險的信號。在此工作多年的礦工楊華也認可齊勇的說法,他稱,不少礦工也是覺得安全才常年在此。
據濟寧市國資委官網消息稱,自魯泰控股成立以來,連續五年實現安全生產。去年5月份,所托管的百吉煤礦、億隆煤礦順利通過陜西省煤監局二級安全生產標準化驗收。
2018年6月27日,陜西省煤炭生產安全監督管理局官網公布《關于公布二級安全生產標準化煤礦名單(第三批)的通知》,文件顯示,百吉礦業為二級安全生產標準化煤礦,享受國家激勵政策,其中包括在地方政府因其它煤礦發生事故采取區域政策性停產措施時,原則上不納入停產范圍。
事實上,在煤礦眾多的神木,礦難并不罕發。
據媒體報道,2008年7月1日上午,神木縣匯森涼水井礦業集團有限公司所屬的涼水井煤礦,發生一起井下重大中毒事故,事故先后導致13名工作面檢修工人、5名礦中組織自救的職工共計18人中毒身亡。事故發生地是礦井首采工作面,工人們設置了36個炮眼、使用近1800公斤炸藥強制放頂,大藥量爆破作業后煙塵擴散,工作面嚴重缺氧,煙塵中存在大量一氧化碳氣體,導致18名工人先后中毒身亡。
2016年1月6日上午,榆林神木縣孫家岔鎮劉家峁煤礦發生一起井下塌方事故,并伴有大量煙塵,最終11人遇難。
對于百吉煤礦此次事故,多名礦工透露,雖然目前調查結果還沒出來,但有經驗的礦工都判斷事故存在不當操作。
百吉煤礦從業多年的支護工周明告訴記者,事發當天,自己是夜班,早上九點出井。他的工作,就是在事發作業區附近做支護工作。“表面上看,井下的安全做的還可以,基本符合規范,但在操作中也會有一些違規的地方。”周明稱,礦下的違規行為并不大,可以說是各家煤礦生產時都會觸及,但如果遇到“放炮”等操作時,可能就會釀成事故。但對于具體違規行為,他并未說明。
新京報記者從榆林市委宣傳部了解到,1月14日,神木市公安局依法對神木市百吉礦業有限責任公司法人張某某和神木市百吉礦業有限責任公司李家溝煤礦礦長胡某某、安全礦長王某某、生產礦長牟某某、總工程師屠某某、掘進隊隊長張某某6人進行刑事拘留,并凍結企業銀行賬戶。目前,案件正在進一步偵辦中。
另據榆林市紀委監委通報,1月14日下午,榆林市召開全市安全生產工作緊急視頻會議,強調要深刻汲取神木百吉礦業李家溝煤礦“1·12”事故慘痛教訓,認真反思全市安全生產存在問題,抓好全市煤礦安全生產工作。
全市所有炮采、殘采和45萬噸以下煤礦立即停產,全面開展隱患排查,堅決打擊整治違法承包、超能力生產、假圖紙、超層越界、私挖盜采、不安全方法采煤等嚴重違法違規行為;即日起,由市級領導帶隊,抽調能源、安監、公安、國土等部門主要負責人和技術人員組成4個聯合執法檢查組,對全市263個煤礦逐一進行排查,并邀請第三方進行評估。不管是國有礦還是民營礦、大礦還是小礦,該限產的堅決限產,該停產的堅決停產,該退出的堅決退出,不得以任何形式、任何理由“帶病”組織生產。
▲1月13日,陜西省神木李家溝百吉礦業,事發煤礦副井硐口拉起警戒線,現場救援基本結束。 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外包的礦工隊
新京報記者多方采訪了解到,除了托管方魯泰集團的礦工外,百吉礦業還有一批礦工來自“外包”團隊。而遇難的21人,大部分是外包礦工。
外包礦工都來自神木以外地區。楊華、周明、齊勇等人都在其列。外包團隊中,有運煤的車工,也有在井下作業的鏟車工,還有安全員、支護等工種。
周明告訴記者,此次遇難的礦工,有13人來自陜西漢中。他們算是煤礦的臨時工,沒有編制,多勞多得。新人進礦,經過安全培訓后就可以下井干活。
一位遇難礦工遺留的工作服上,印著“煒源建設”的字樣。他的工友證實,這正是外包公司的名字。記者查詢發現,這家公司注冊于2017年,經營礦山建設工程、井下掘進工程等業務。
昨日下午,新京報記者致電該公司負責人陳某,詢問礦工外包情況,對方以不便為由拒絕。
齊勇稱,魯泰集團的礦工有正式合同,住職工宿舍,有職工食堂。而外包團隊只能租住在煤礦邊的村子里,其中以緊挨的大寨村居多。一名村民稱,前幾年煤礦效益好的時候,村里住滿了外包工,有些只能住到其他村子,房租也高過現在。
村子里的礦工,多是裙帶而來,繞幾戶人家,不是親戚就是老鄉。如今,大寨村最多的,仍是來自陜西西南漢中市的礦工。楊華說,工友多是農村人,年紀輕輕就下礦,有人來神木落腳后,就會吆喝其他人過來“一起賺錢”。
1月14日,新京報記者在大寨村看到,村里至少停著5輛煤車,敞篷、熏黑、破舊。
齊勇告訴記者,他們每天上班時,就開車下井,把煤運出來,一車拉10噸煤,礦上扣除一噸后,按每噸12元計算工錢。少了三五車,多的七八車,一天最多進賬千把塊錢。
齊勇這幾年一直在煤礦轉悠找活兒,一個月前來到大寨村。2萬元存款,他花去一萬多元買了輛二手煤車。干了一個月后,礦上通知,臘月十七放假。沒承想,臨近放假了,卻出了這么大的事故。
對于礦工來說,井下安全是他們考慮更多的問題。
在大寨村住了3年的丁輝說,跟以前干過的煤礦不同,大寨村租住的礦工流動性并不大,就是因為大家覺得,這個煤礦還算安全。
遇難者劉珉是村里住了六七年的老外包工。家人說,這里曾讓他覺得安全。他跟妻子在村子租了間民房,選在靠近馬路的坡上,月租300元。
劉珉和妻子似乎做好了長留的打算,房租只交到去年的前幾個月。他還買了輛小轎車,琢磨著接點跑車的活;3個月前,妻子在村里開了一家肉夾饃店,掛著陜西特產的招牌。周明說,劉珉人和善,老鄉也會約起來去他店里吃幾頓。
▲陜西省神木李家溝百吉礦業附近,一名遇難礦工租住的房屋外,掛著其生前所穿的衣服。 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事故后的“礦工村”
事故發生當晚,大寨村一夜不眠。
有人站在山頭向井口觀望,有人在屋內抽煙等待,也有人沖到井口,聲嘶力竭。
24歲的程成錯過了給女朋友打電話的時間。晚上,他女朋友打來電話的時候,房東告訴她“出事了”,她回了一句“不可能”。
程成在礦上干了兩年,攢了點錢,去年過年,他去女朋友家提了親,打算今年回家結婚。他在遇難礦工里,應該是年齡最小的一個。
在漢中老家的妻子也沒等到丈夫孫琦的電話。她習慣在丈夫下井前給他發個短信,告訴他注意安全,丈夫也會回一句讓她放心。到了收工的時間,她就和兩個十來歲的孩子湊在一起,跟滿臉煤灰的丈夫視頻聊天。
妻子經常勸說孫琦干點別的行當,但家里需要錢,步入中年的孫琦也沒什么手藝。他中學讀完后,就跟著家人下礦,十七歲干到三十歲。他似乎不覺得苦,村里跟他年紀相仿的,不少下了礦,僅自家親戚,就有7個礦工。
孫琦妻子說,老家窮,勞力們下礦掙錢多,就常年在外漂著。有時候一個礦干幾個月就停工了,就收拾一下去找下一個。
當晚深夜,孫琦家人收到消息后,就坐火車趕去神木。一家人被政府工作人員安置在賓館內住下,之后他們前往殯儀館辨認了遺體。孫琦妻子稱,目前政府人員還未告知調查進展,但已經提出談判賠償事宜。雙方因為數額問題,尚未達成一致。
昨日上午,新京報記者前往神木市安監局、能源局詢問調查進展,對方稱需市委宣傳部回應此事。隨后新京報記者再次向神木市委宣傳部提出采訪請求,對方則表示,暫不接受采訪,等待調查結果。
事故發生4天后,租住在大寨村的礦工們還在等待。礦上差他們一部分工資,他們希望事故調查早日結束,拿到工資回家。
村里車工的煤車無處安置。事發后神木市包括周邊煤礦停工,煤車也無人收購。齊勇想著,不行就把鋪蓋卷兒扎在車上開回去,也好過當廢鐵賣掉。
有人已經開始打點行李。礦工丁輝掃了一眼屋子,住了3年,好像也沒什么家什要帶的。妻子安慰他,以后再也不干礦工了,工作危險生活也難,連買菜都比家里貴,沒什么可留戀的。
閑時,丁輝跑到礦區對面的山坡上,對著井口拍了張照,那里貼著一句人人會背的門聯:“高高興興上班,平平安安回家。”
▲百吉礦業邊上的大寨村,24歲的遇難礦工程成租住的房間。 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文中齊勇、楊川、楊華、周明、劉珉、程成、丁輝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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