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們正在排練
生育,是很多女性人生中最大的隱秘與痛苦。對于女工而言,這一切似乎都在加劇。難道面對這一切,女工只能默默承受?難道沒有拒絕、發聲的渠道嗎?雖然外部環境的制約層層加劇,但一群在北京六環外的女工,還是抓住了那發聲的細微空間,利用劇場,說出了自己想要說出的話。
作者 | 霍偉亞
編輯 | 默默然
美編 | 太子豹
微信編輯 | 侯麗
二胎,生還是不生?很多人為此困擾,包括生活在北京北五環外的女工們。
今年初,幾位70后、80后姐妹們圍坐一起,聊二胎,也聊各自生孩子的經歷,一拍即合,要寫劇本,把生育中經歷的痛與樂演給社會看。
她們生在計劃生育時代,在“計劃”的緊張風聲中長大;成家后,或主動或被動,她們又在身體和精神上承受了新家庭的生育安排。
但和家鄉之前的女性不同,今天她們不再讓這段生命往事如煙般消散,而是演出來,在北京二環里。
東沙各莊的姐妹
在中國,關于“女人生娃”那些事,常常被冠以隱秘色彩。因此,我特別好奇,她們為什么把自己的生育經歷搬上舞臺?
我嘗試去接觸文字背后的人,想去她們的“天地”里獲得現實感,用腳步解答內心的疑問。
在一個下午,我來到北七家鎮東沙各莊,這里靠近六環,公益機構木蘭花開社區活動中心(以下簡稱“木蘭花開”)就在這里服務來京打工的姐妹們和她們的孩子,姐妹們大多從事超市營業員、餐館服務員、各類服裝百貨營業員等職業。
帶我來到這里的是木蘭花開劇社的麗霞。因為同在公益領域工作,我和麗霞認識五年多,但每次見面都在市區,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她工作的地方。
麗霞是70后,曾在河南老家當老師,不安分的心驅使她去了深圳,在工廠流水線上做工人,暢想同時寫部小說,后來她發現不可能,精力早被流水線耗干了。2008年麗霞來到北京,第二年和三位姐妹創辦了木蘭花開,在北京的城鄉結合部工作了十年,女兒也上了大學。
今天我要訪談的兩位姐妹,一位在北京工作生活20年,一位10年,在東沙各莊生活也都有5年。
麗霞帶我在村子里七拐八拐,我已經迷失方向,一棟樓的門前,麗霞拿鑰匙開門,我很驚訝,一位女工可以把家里鑰匙交給一名公益服務者,其中的信任度可想而知。
小春生于1982年,90年代末初中輟學來北京打工,做過服務員、洗衣工等,現在木蘭花開工作,但最近幾天她不能出門,5天前她剛做完流產手術。
屋里是地暖,有點熱,小春穿著睡衣坐在床上和我聊天,麗霞和她很熟了,所以手里有她家鑰匙,低頭在手機上處理事情。小春知無不言,但我問問題卻有些猶豫。畢竟第一次聊天,問懷孕、生育、流產的細節,我顧慮是否合適,聊了很多外圍問題。
“我是家里的老二,是那種俗話說的‘爹不親,娘不愛’的老二。聽說小時候差點被丟掉,不是送人哦,當時農村生了不喜歡的女孩通常是丟掉的。我上面是姐姐,家里特別希望我是一個男孩,我的性別就是不討人喜歡的最大理由吧。后來媽媽又生了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年輕媽媽帶著孩子離開北京
小春老公是廚師,現在靠近河北的延慶區工作,有時一周回來一次,有時要更久。小春還住在東沙各莊,因為孩子在附近上學。她公公身體不好,冬天也來北京了,住在附近。生完這第一個孩子后,因為雙方都不注意避孕,小春還有多次懷孕經歷,但都沒有要,想要女孩又擔心是男孩,雙方父母又無法提供支持。
我注意到小春脖子上起了很多疹子,小春說自己不是過敏體質,可能最近免疫力有些差,但她好像不擔心,總是滿臉笑容,還時不時大笑。
一小時后,告別小春家,麗霞帶我繼續在村子里拐來拐去,去見她約的第二個訪談對象雪君。雪君本來住在四層樓,但北京在限制外地人口,房東的六層樓房,只有下面三層可以住人,上面三層空著,所以他們搬到了二層。
和小春家一樣,雪君住的也是一室一廳格局,開放式廚房在進門處。她媽媽正在客廳床上照顧4個月大的女兒,她在臥室陪兒子,上幼兒園的兒子因為感冒今天沒去學校。
雪君是陜西人,因為家庭條件不好,1歲半時被父母過繼給舅舅家,但她從未和兒子提及過此事,“我不打算跟孩子說從前那些事。”雪君高中輟學后,曾在西安打工,后來來到北京,做保安時認識現在的老公,結婚生子。
雪君生第一胎是在陜西老家,第二胎的孕前檢查、生育都在北京完成。去醫院做檢查都是她一個人,剛開始坐公交,后來老公就建議打車。
老公在物業公司上班,雪君常說老公很忙,照顧孩子方面幫不上什么忙,“沒有用”。但我聽的出來,這不是責怪的語氣,她也承認,自己是一家之主,在她的安排下,男主外,女主內,她的責任就是把兩個孩子照顧好。
出門前,我看到她的孕婦照,她站在中間,女兒還在肚子里,老公和兒子分立兩邊。在門口,雪君和麗霞又聊了幾句,商量幾個姐妹如何排班,給剛做完手術的小春送飯。
所有的這些苦痛,化成了力量,讓她們想要發聲、表達出來。
別墅里的戲劇排練
12月9日周日清晨,北京零下5度,我坐一小時地鐵,來到5號線北端終點站“天通苑北”,這里是北京北五環外兩大流動人口居住地之一,另一處是西邊的回龍觀,都是北京有名的睡城。
這時,睡城好像還沒醒來,地鐵口高過人頭的隔離柵欄還空著,不像高峰時期,人擠人,排成長龍。
我又往北騎了十多分鐘單車,才到目的地,昌平區北七家鎮一處別墅區,公益組織“科蚪實務學堂”在這里租了一棟別墅,辦了一所打工子弟學校。
早上9點多,推門進去,沒有暖氣,樸實的裝飾和物件,看起來像一般公寓樓,沒有別墅的氣質。其中一間是后搭建的陽光房,半面是朝南的透明玻璃,但此刻沒有陽光,只有一臺迷你“小太陽”開著,毫無暖意,8個人正在房間中央繞圈快走,做排練前的準備,一位老師指導,6位學生模樣的青年站在外圍。
一部分來自木蘭花開,一部分來自中央戲劇學院。
指導老師叫趙志勇,中央戲劇學院教授,這部戲的編劇和導演,民眾戲劇的實踐者,和木蘭花開已經有4年多的合作歷史。
我進屋后,麗霞遞來一本劇本,它已經被翻成土灰色。
每次排練,木蘭花開的姐妹們都要騎自行車從不同方向趕來。木蘭花開的辦公場所太小,活動不開,這個地方也是幾經周折才找到,她們還想過在戶外排練,但氣候實在不合適。
2010年成立的木蘭花開,為打工女性及子女提供的不是物質產品,而是精神服務。麗霞說過,“我們沒辦法讓她們變成有錢人,但可以讓她們的生活從絕望中開出花來。”
“木蘭社區活動中心”的第一個辦公地點,現在這里早已不復存在。 圖片來源:在人間
我之前就知道她們有個“文藝隊”,姐妹們會一起創作歌曲、戲劇等文藝作品,到各處演出,給漂泊帶來一份歡樂,也向這個世界講述她們的經歷與心聲。盡管這些事情都不容易。
因為房租上漲、打工人群變動等因素,木蘭花開在8年內換了6次辦公場所。有人說,身為打工女性,有時間搞文藝,不如干兩個小時鐘點工,還能掙錢吃頓大餐。姐妹也會面臨家庭的反對。有位姐妹做完小時工,坐公交轉地鐵,去文藝隊唱歌,老公就質問,一天天瞎忙活,沒工資,有啥好處。
姐妹們聚到一起排練不容易,遇到孩子感冒生命,媽媽就無法參加,做小時工的姐妹時間也不易確定。但姐妹們依然愿意在一起,“跟木蘭的姐妹在一起有家的感覺,不像以前的打工生活,人與人之間沒什么感情。”兩千多萬人的北京,她們有個寄放情感的地方,不再孤獨。
預算少,姐妹們一起手工做道具,一起去社區干洗店找縫紉機做衣服,親自裁,做了拆,拆了做,最終成型。
我站在房間邊上,翻看17頁的劇本,一位爸爸抱著周歲左右的孩子來回走動,還有三個孩子翻看房間書架上的繪本,媽媽們正在按照老師的引導排練。
一名“孕婦”躺在醫院的床上,時不時問導演怎樣躺更合適,“醫生”上場給她“注射”藥物。“孕婦”第三次懷孕,又是男孩,擔心家庭負擔重,不能要,但因為農活忙,流產耽擱了,孩子都長大了,只能引產。
為了更好地演出,她們還要從生活、工作中抽身,協調時間一起排練……
“我想大聲唱歌”
麗霞帶我回辦公室,展示她收到的一包材料,她朋友從長沙寄來,這位朋友保存了2008年孩子出生前后的所有資料,當時孩子身體有點狀況,因此欠了5、6萬元,今年才還完生孩子時欠的債。
我很好奇,這次木蘭花開為什么聚焦姐妹們的生育經歷?麗霞告訴我,姐妹們聊生養孩子時總有說不完的話題,過程中常不見爸爸的身影,家庭給的支持也不夠,但生養孩子不應只是女性的責任。
有次麗霞和姐妹們提了一個主意,木蘭花開文藝隊何不出一個作品,反映大家的生育故事。姐妹們一拍即合,并做了決定,用戲劇表演的形式。
為了這部戲,木蘭花開隨后用5個月時間做了30多次訪談,涉及多個年齡段的女工以及她們的家人,還辦了多次戲劇工作坊。
這些所有的聚焦、憤怒和想要發聲的動力,終于促成了這部以女工為主體的戲劇——《生育紀事》。
麗霞還要征集更多生育相關的資料,計劃在《生育紀事》演出的同時辦場展覽。
排演這部劇,甚至改變了主演自己。在小春的引導下,她老公在飯店工作之余,開始有意識打來視頻和兒子聊天,承擔父親的責任,但兒子第一反應是,你是找爺爺吧。
村里一個男的:我要是個女的就好了。女的生了孩子,起碼一年里還能休息個把月。月子里就躺著,有人好吃好喝得伺候著,多舒服!
小玉:你就知道坐月子舒服。怎么不知道生孩子的時候遭罪?
村里一個男的:寧可遭那一時半會兒的罪,也比一天到頭在田里,在工地上干活好啊。再說了,生孩子也不見得都遭罪。我老婆生孩子的時候,肚子才剛開始疼,我出去雞窩里撿了幾個雞蛋,回到家來孩子就已經出來了。
——《生育紀事》劇本
我離開時,天已經暗了,人們結束了一天的奔波,從村外回來。
離開的路上,我想起木蘭花開文藝隊創作的一首歌,《我要大聲唱歌,要讓世界聽到我們說》,歌詞是姐妹們一起寫的,是大家的心聲。
《生育紀事》是她們的又一次共同創作,又一次、“大聲唱歌”。
花開木蘭的女工在準備道具
明天,這部女工戲劇就要在北京人藝的菊隱劇場上演,如果你有興趣,歡迎關注!
左:演出信息;右:展覽信息
機構簡介
木蘭花開社區活動中心成立于2010年1月15日,是一個以關注和服務來京務工的打工女性為宗旨的非盈利社會服務公益機構。
木蘭社區活動中心在打工者聚居的社區建立活動中心,以活動中心為平臺,引進外部社會資源,為打工女性及其子女提供文化教育和精神方面的服務,通過擴大打工女性的社會交往面,增加彼此的聯系和互動,從而拓展打工女性的文化生活空間,提高其獨立自主和性別平等意識,從而更好地適應和融入城市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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