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村煤礦東臨永定河,西依九龍山系,上世紀末時供應著這一帶家家戶戶的起居所需;古時也是西山大路上的重要驛站,被稱為“京師通衢之所”。作為“京西八大礦”之一,這里的礦井口晝夜不停地吞吐著煤炭,年產優質煤達百萬噸級。半山腰上廠房、食堂、職工宿舍排布而立,采煤運作像是永動機一般,盤活了礦山5000多戶工人的生計。
煤跡斑斑的煤礦皮帶走廊 攝 / 李佳露
1961年,22歲的國永生從北京煤田地質學校畢業,被分配到王平煤礦廠。那年煤礦廠剛剛投產,一切都是剛起步,工人的生活自然也比較拮據。現已退休二十多年的他總會拿曾經在王平煤礦捉襟見肘的生活打趣:“以前在礦里上班的時候老覺著時間走得慢,日日盼著27號發工資,一到月底,家里連買醋買油都要翻箱倒柜地找鋼镚兒。”
然而在那個年代,這里的生活基礎設施已經稱得上是京西礦區里的“佼佼者”。大到學校、樓房,小到商店、飯堂,礦企都統一管理,整個礦廠像是一個大家庭。
“現在反而覺得時間過得很快,一年一年的。”光陰帶走了國永生和曾與他并肩的工人們的青春。如今,距離王平煤礦停產已過去24年,工人們那段以礦為家的集體生活猶如被封上的井口,變成了一段塵封的記憶。
礦區大門旁的公告欄 攝 / 符天揚
廢墟
“還有誰會來啊,都荒了。”耿世紅邊走邊說。上完一段樓梯后,他漸白的兩鬢間滲出細微汗珠,腳步放慢,喘氣聲變得重了起來。
耿世紅1992年來到礦上,煤礦停產之后,他便被分配到了其他地方。當年他在采煤段工作,在約一米高的煤井里彎腰挖了六年煤。和多數工人一樣,耿世紅也沒能逃離塵肺病的侵擾。上坡或爬樓梯時,走不到十分鐘,他就開始喘氣出汗。
在王平煤礦,基本建制單位是段。陳加林曾是巖石段段長,主理打巷道(為采礦挖掘的地下坑道)的活兒。巷道隊把巷道掘開后,再用木柱把巷壁撐住,以防倒塌。“在那種環境下,木頭支了幾年都會壞掉,何況人呢?”陳加林感嘆。
“拼搏進取”訴說著當年熱血工人年代的精神。 攝 / 李佳露
礦區正門在山下,門柱上的紅星已失光澤,門前鋪著過去通勤的鐵道,曾經每天都有三趟火車從礦門經過,礦區門正對的鐵橋也銹跡斑斑。現在的王平煤礦礦區地下多是采空區(因采煤造成低的地下空洞),一些地方也已塌陷,圍擋和標語警示著廢墟暗藏危險。
礦區門外立著一排改造過的商品房,那是以前的工人俱樂部。周末的時候,工人可以在俱樂部看看劇團表演或電影。
一進去就能聽見狗吠聲的礦辦樓,“以煤為懷”門匾猶在。 攝 / 李佳露
“以煤為懷”的辦公大樓是以前調度室所在地,大多數工人在1994年離職前都有在此牌匾前合影留念。“這個牌匾就是我在1992年時做的,我現在看著它就難過,所以很久不來這兒了。”工人呂永民回憶道。現在仍有一些人留守在煤礦區域,主要是負責原有家屬樓物業服務的工作人員。樓對面就是采掘工人浴室,工人們下班以后來澡池洗個舒適的澡,以此結束一天的工作。
曾經的浴室前,落葉塵土彼此堆疊。
被塵土覆蓋的浴室物品
已經廢棄的澡池。曾經,工人下班后便來到這里,洗去身上的污垢。 組圖 / 李佳露
浴室樓的斜側,是昔日的員工宿舍,如今門口已經荒草叢生,掩映著十來個殘缺破損的石墩——那曾是夏天工人乘涼歇息的地方。
宿舍樓內,不知道誰掛上了一個恐怖面具。
宿舍樓里斑駁的綠墻 組圖 / 李佳露
宿舍樓的黑板報停留在1994年的國慶,也是在那年十月,工人們得知了王平煤礦即將停產整頓的消息。宿舍對面的機修房同主井口相對,礦口已然塵封,往時榮光,無人問津。
1994年的國慶黑板報后來人寫著:“自是人間長恨,水長東”。
昔日白墻上的工作標語
車間里,還能找到當時的下井口罩。 組圖 / 李佳露
停產
“當時的企業主要不就是‘關停并轉’(關閉、停辦、合并、轉產)嗎?我們這屬于虧損企業,自1994年后一直是停產狀態,直到去年,王平煤礦番號才真正被除名了。”曾是礦辦主任的國永生見證了這座礦山的寵辱榮衰。1961年,國永生被分配到剛剛投產的王平煤礦廠,一直工作到1994年。退休后不到幾個月,煤礦廠也停產了。
王平村煤礦停產后,企業對工人采取分流安置,達到法定退休年齡的工人可辦理退休,尚未滿工齡的則被續簽到了木城澗和大臺等其他京西煤礦。呂永民1975年開始在王平煤礦上班,1994年煤礦廠停產時他還沒到退休年齡。那年七月開職工代表大會,他作為代表參加會議,絲毫未聞停產的風聲,到了十月,“停產整頓”的指示突然下來,以礦為家的工人們像斷了線的珠串,四分五散。
以前的裝煤車就是從這里出發,駛向各地。 攝 / 李佳露
“沒到退休年齡的勞工被分到別處接著干,簽的合同都是短期的,三年到期就被遣散了。”國永生回憶,90年代末的主潮流就是打破鐵飯碗,簽勞動合同的時候,工人們表示了對簽約年限的擔憂。王平煤礦勞資科在那時承諾大家,10年以上的老工人,不會輕易辭退,誰也不曾想到過三年后的結局。
王平煤礦遣散工人時,呂永民和王春生等工人被分到了木城澗煤礦工作了三年。2002年,他們下崗后的第三年,呂永民和王春生的身體開始出現不適,經鑒定患有塵肺一期;從2004年開始,他們因煤工塵肺病向京媒集團(前北京礦務局)木城澗煤礦投訴,持續反映訴求10多年。呂永民說:“當年,他們沒有給(我們)這些工作多年的礦工進行職業病健康檢查,就無情地將我們趕出了企業的大門。”在檢查出塵肺病之后,木城澗煤礦采取買斷工傷的措施,一次性給予兩萬補償后便收走了呂永民的工傷證。在給京煤集團的投訴書上署名的工人有120多位,所遇情況與呂永民相似。
木城澗煤礦對此給過書面回復,稱他們依據京勞社工函[2004]16號文件的規定,已經對他們進行了一次性經濟補償,沒有政策要求他們承擔這些工人失業之后的職業病治療費用。
國永生也知道這件事,他說:“還好小呂他們通過上訪爭取到了退休金和醫療保險,而工齡沒滿25年的工人連醫保都沒有。”呂永民談及當年他與工友四處投訴的回憶時,仍覺 “寒心”。
呂永民負責河北社區的消息廣播。如今,67歲的他在王平鎮河北社區居委會做事也有近十年了。他覺得必須給自己找些事兒做,生活才有意義。攝 / 李佳露
王平煤礦以前的棚戶區是煤炭采空區,隨著棚戶區改造,從80年代末開始,工人們陸陸續續搬離了礦區,遷到王平鎮河北社區,目前共有600多戶家庭居住于此。
村邊岔路口是大家閑聊的好地方。攝 / 李佳露
“王平停產之后,我還在護礦隊待過,負責看材料和設備。”呂永民后來卻主動辭去了這個差事,因為煤礦停產整頓之后,曾經熙熙攘攘的礦區越來越少有人踏足,一些小偷覬覦還能搬走的材料和設備,常常來犯。“看著礦山的東西被這樣破壞偷走,我心里難受。“呂永民惋嘆道。
國永生回憶說,曾經的王平煤礦,職工加家屬有三萬多人,男的在礦山干活,妻子就在五七連勞作。當時礦區有規定,一般來說女人是不下井的。五七連是職工妻子們組成的工作隊,她們通常負責接電話、開礦燈、挑煤和蓋房子等工作。現在還待在王平的老太太們,基本都是曾經五七連的成員。
留守
如今,還待在王平村的退休工人幾乎都搬遷到了山下,仍住在礦山上的工人已只有寥寥幾人。
沿著宿舍與機修房之間的小石階往上走,可通往礦區山坡。現已83歲的老班長劉風勝從1960年就被分配到王平煤礦,現在依然住在舊址的山坡上面。走過一段崎嶇的石頭路之后,他住的矮土房才冒出頭,護套電纜織成的藩籬稀稀拉拉地圍著巴掌地的菜園,菜地里沒有莊稼,兩口大缸立在門前,一走近,缸里腌蘿卜的酸味發散開來。屋里鎢絲燈罩上積累的灰塵讓光線更顯昏黃,除了一臺老式座機,電視成了劉風勝在家了解信息的主要來源。“我現在就靠電視。主要看新聞,一個海峽兩岸,一個東方時空,還有焦點訪談,每天都按時看。晚上看北京法制交通,我和別人說話才有譜啊。”
劉鳳勝一人生活,蘿卜湯和方便面就能吃上一頓。攝 / 李佳露
由于山上住的人不多,劉老的家也鮮少有人拜訪。但這兩天水電管理人員常來,村民都開始用上了智能水卡與電卡,劉老漢家即使偏遠也不例外。“他們讓我填表,我跟他們說笑話,我是河南人來著,但我‘以礦為家,三撿一挖’,咱這家在礦上。”
“什么叫三撿?撿柴火,撿煤,撿石頭。”劉風勝憶起當年下了班就會和工友們去撿石頭,他們用撿來的石頭為礦廠燒制石灰,“不要錢,義務勞動。”劉老說。
劉風勝是一名老黨員,他珍藏的毛澤東領袖的頭像立在座機電話旁。攝 / 李佳露
劉老年輕時隨國家派放,幾經輾轉,最后才在王平煤礦定了下來。他的手上有很深的皺紋,皸裂的紋縫間有些發黑,像留有煤粉一般。耄耋之年的劉老說笑起來不見幾顆牙齒。“為什么我牙掉的多,上火著急啊,我沒文化,不愛學習,就愛干活,不愛當干部。”劉老從不覺得自己“吃了沒文化的虧”,反而是真的“不愛當干部”,謝絕了被安排去北京師范學院(首都師范大學前身)工作的機會,選擇來王平煤礦廠營生。在礦上這些年,他對自己的工績引以為傲,說起幾十年前領導來看他時,他拍了拍胸脯: “我厲害啊!”
耿世紅雖然和劉風勝一樣住在山上,而原因卻稍顯狼狽,“沒有土地也沒有工作,只能回來了”。塵肺病讓他做不了重活,年紀的原因也使得許多工作將他拒之門外。王平村附近的工作機會太少, 去城里打工又無力解決住宿問題。為了照全家庭,耿世紅多是在附近的鎮上尋覓打工的機會。“日子還是照樣得過下去。”他說。
塵封已久的廠房煤灰滿地 攝 / 李佳露
礦山下來,走過王呂路,就能看到車站。白日里通往王平村的公交車只有929路和892路,一條雙行車道的柏油馬路環繞京西峻嶺而建,連接著村莊和外面的世界,偶有車輛經過,揚塵而去,消失在蜿蜒山道里。
百度地圖無法顯示王平煤礦的舊址位置,但只要問問路上的老人,他們都知道路怎么走。有時遇上熱情的,還會補充道:“都是廢墟了,沒人啦。”
殘磚老樹,蒿草孤門
曾是王平煤礦一部分的安家灘煤礦早已被鏟平,地面的碳色傷痕為證。組圖 / 李佳露
八十年代王平煤礦的安家灘礦區舊貌 圖片由呂永民提供
王平煤礦的廢墟,像極了一個被煤粉覆蓋的傷口,見證過它榮光的那代人,已芳華不再。現在,除了還需穿越礦區才能回家的居民,偶爾也還有人來此探跡,在廢墟里追尋那一代人的輝煌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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