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多歲的時候，父親母親都因病去世。從小學到中學我都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孩子，愛憎分明，有理想有報負。70年代末我參加工作，進了鐵路，當了列車員，積極努力地工作，一心一意為旅客服務，總是有使不完的勁，多次被評選為先進工作者和優秀黨員?？墒窍冗M歸先進，獎品就得不到了，不知道跟哪個“有心人”跑了。幾次下來，我心灰意冷了。

　　列車員真是太苦了。有的列車沒有餐車，列車員吃飯就成了問題。他們買點飯，就哄弄著吃一口。吃一頓飯還得摸一摸口袋里的錢包。有一次我們打電話訂飯，聽說燒餅從5毛長到了8毛的時候，大多數的列車員都不訂了，一直挺著到中午一起吃，早晨的飯就取消了。上面還規定，不能當著旅客的面前吃東西。因為吃不好生病得腸癌肝癌的人比比皆是。

　　三九天是冬天里最冷的天。三九天在咱東北，那是非常非常的冷啊。列車里溫暖，熱呼呼的。但是車到哈×車站，要停車30多分鐘。我們每個列車員都要站30分鐘啊，在門頭立崗，不能動的。手和腳像凍得狗咬似的疼。

　　以前我們這兒規定，列車進出站，列車員要在門頭立正敬禮。幾年前一個晚上，列車到達沈陽。沈陽站的站務員說：看看你們單位的領導，一個個就像傻逼似的，規定什么進出車站敬禮，敬個啥禮啊，這大半夜的誰看你們啊，在那站著就像死人似的，嚇唬人呢……經過這幾年的工作實踐，領導們太缺德了，也不值得我們去尊敬。他來了就是要扣錢的，你尊重他也要扣，不尊重他他也扣。

　　前不久客運段搞“春整衛生會戰”(春季基礎衛生整治會戰)，說是如果驗收合格，達到90分以上的，每個人給300—500塊錢的獎勵?？涩F在冬運都開始了，錢也沒影，不知道又進誰的腰包了。我們白白付出的艱苦努力啊。

　　對上有老下有小的職工來說，生活有多么的艱難。剛剛上班的時候，我們年輕，充滿著熱情。現在，當我們老了，一身的病痛，身體的個個零件都壞了。誰來管我們呢?無論身體，還是心里，都被折磨得遍體鱗傷。這些年，有過多少晚上我失眠，睡不著，翻來覆去地想。

　　我去過大連，去過北京，看見過天安門。現在我可能哪都去不了了，因為我沒有錢，我的錢都讓我們單位領導給扣了?？鄱嗫凵俣加校灰欢ǖ?。職工每個月被扣200—300的，太平常了。我現在能開3000多，去掉扣的錢，看病買藥吃，所剩無幾了，正常的生活都無法保證。

　　現在物價逐漸在上揚?？膳蔚搅碎L點工資，又給扣回去了，說什么鐵路虧損嚴重，讓職工負擔。放屁。領導在上面天天講反腐敗，可拉出來一個比一個腐敗得厲害。讓事實來說話吧。

　　我走班車最多的一次，曾經在春運時走了15天的車。從車上下來的時候，迷迷糊糊地要倒了的感覺。有個同事在車上一走就是21天，家都回不去啊。

　　我的親人們，有幾個是在我在他們要離開人世間的時候，能陪伴在他們的病床前，看著他們走的呢?沒有幾個，大都是在我出乘務的時候，我沒有能夠陪伴著他們。

　　我是在哥哥姐姐的照顧下長大的。我的大哥和大嫂，大姐和姐夫，二姐和姐夫，三姐夫……他們都先后離開了我。作為他們的親人，我本應該守在他們的病床前?？墒钱斔麄円粋€個離開人世間的時候，每次我都是在工作崗位上。我真的是愧對他們，愧對我的逝去的親人們啊!我的內心是多么的痛苦和悲傷。這種痛苦的感覺誰能理解啊。

　　而更讓你痛苦的是，自己工作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十分辛苦的努力，到最后，成績沒有了，還要考核你，扣你工資。

　　考核扣款種種

　　關于考核扣款的事，要從我們佳×客運段和哈×客運段合并的時候說起。那時，有乘務員私自帶無票旅客上車，這些事情被記者暗訪到了。從那個時候起，鐵路的形勢一天比一天緊，要求一天比一天嚴格?？瓦\段制訂了職工考核管理辦法，就是對職工的兩違問題進行處罰的。要求嚴格也沒啥，問題是領導們開始瞎胡亂整了，從松得沒邊，到嚴得沒縫。

　　在現實工作中你會感覺到，就是領導說了算。他說你違反規章制度，你就是違反規章制度了。如果你去找領導問個清楚，好嘛，下個月你的違反規章制度的兩違信息就會更多。

　　檢查組下來抓違章違紀，可他們處處都不講道理，蠻橫無理，強詞奪理，法西斯主義啊!

　　我們有一位年輕的乘務員，在餐車吃飯的時候說話，讓檢查組看見了，說是違反了餐車就餐不容許說話的規章制度，給了A類考核，扣了40塊錢。

　　后來，這個年輕人又和人說話了。列車長說：你怎么還說呢，上升處理!又扣40，一共扣了80塊錢。

　　這就是新一代的鐵路乘務員。

　　他們在正常工作的時候，還要看住廁所，不能讓旅客方便出來的東西有臭味。旅客列車洗面間的臺面不能有水印——那是旅客經常要去的、洗臉洗手的地方啊。火車靠站的時候，要禁止旅客使用?？墒牵偃缏每驮谛l生間里，沒有方便完，你總不能把旅客從衛生間里拉出來，說我們鐵路有規定，在火車站停靠時不能使用吧。旅客在車門口抽煙，把煙頭扔在地下，不能超過3個，超過3個了，每多一個要扣40塊——如果列車上超員，你就根本做不到。

　　如果領導發現有這些情況，就要扣40大塊的。

　　你能說啥呢，人家就是這么規定的。你防不勝防啊。

　　我們客運有個規定，列車出車站要做到“停開、動關出站鎖”的車門管理制度。如果車門沒有及時鎖上，發現后要扣錢的。

　　有一次，我們的一個車隊上車檢查，在我身后走。我在他前面檢查一個個車門。當我發現一個車門沒有鎖門的時候，馬上把它鎖好，防止了可能出現旅客跳下去的隱患。

　　按道理，你車隊長應該獎勵我才對吧。你不獎我也沒有意見。我是鐵路的老乘務員了，這些是我應該做的。可是萬萬沒想到，這個車隊長回去就給我一個A信息，扣了我40塊錢!你說說，我冤枉不!

　　我們有一個乘務員在列車運行時從后面的2車來到辦公的8廂送旅客人數通知單。因為是在夜里，出于關心同事的角度，當時看見他過來，我就問他：“餓不餓?你如果餓了，我這里有吃的。”當時的列車沒有餐車，乘務員吃飯是一個大問題。

　　這個時候，有一個副隊長看見了，就說我們是工作中閑談，給了我們一人一個A類信息，各扣40大塊錢。

　　有一個乘務員得了痔瘡，用礦泉水瓶子裝了熱水，放在腳下。等到收場的時候，礦泉水瓶子已經凍硬了。檢查組看見了，說他立崗姿勢不正確，給了他一個A類信息。多么地沒人性啊!

　　你說說，哪里還有公平，公理?我也只能罵兩句，解解恨。

　　一次上車檢查，發現我沒有把制服按照標準擺放，就要考核我，扣我分。

　　我說：領導，你來也不容易，考核就考核吧，不過你考核我，得讓我心服口服吧。

　　他說：你沒有按照規定擺放制服，沒定位。

　　我說：對不起領導，咱們這節車沒有乘務員室，讓檢車的給占用了。

　　他說：那你把制服定位在前門的車。

　　我說：對不起領導，前門的車的乘務室我也不能用，廣播給占用了。

　　領導說：哎呀，這好辦，你把制服定位在廣播室前面那個車吧。

　　我說：領導啊，你怎么兩句話就把問題給解決了呀，如果是這樣的話，列車運行當中，我啥都不干，就執行你這個定位，我都沒辦法完成，更何況列車運行中的工作是無限的，大量的的工作都無法進行下去，就單單執行你這一條，太難做了……

　　我們這個領導就是想達到扣分的目的。

　　有一次，檢查組上車后從硬席2號車往前走，到包房后和車長聊天。不一會列車長傳過來話說，×車×車衛生不好，要交錢平事，其中就有我的車。

　　我當時就感覺好冤枉，因為我剛剛打掃完衛生。說我的車衛生不好，那不是睜眼說瞎話嗎?我就去包房找檢查組的人想理論。

　　列車長看見我去，就嚇壞了，把我攔住，問我想干啥。我說我要公平，找檢查組的同志說說情況。

　　列車長說，你不用說了，沒有你車的事了。就這樣我才沒有被扣100元。

　　這個列車長有背景，據說姐夫是市里的一個頭頭。

　　我們單位有一個車隊長，外號叫柳一刀，據說他的工作方法就是多出去看車，發現工人有違反規章制度的現象，就“出刀”，拼命地扣錢，所以工人們都親切地叫他柳一刀。

　　有一天，這個柳一刀在哈×上車，看見一個乘務員在邊上坐著，閉眼睛呢，就上去給這個乘務員一腳，踢醒了。這個乘務員當時就挺生氣的，問說你是誰呀。這個柳隊說，人家都在干活你在這里睡覺，像話嗎。其實啊，我們這個乘務員是剛剛下班。他上后半夜的班，在哈×車站剛剛交接班，還沒有吃飯。在家帶來的飯已經冷了，就去有茶爐的車廂熱飯，剛剛把飯盒放到茶爐上加熱，自己回到車廂里坐著，沒幾分鐘就睜不開眼睛了，正好讓這個柳隊給看見了，問也不問就給了一腳。

　　當時，這個柳隊沒有著裝(制服)，穿的是便服，我們這個乘務員又不認識他。他坐在那里，心里這個憋屈啊，心想，我他媽的工作了大半夜，累得夠嗆，又餓又困又疲勞，還他媽的被踢了一腳，越想越窩囊，就去包房找這個柳隊去了(其實按我們客運段規定，列車添乘干部不許私自在包房休息的)。

　　他想和柳隊解釋一下情況，希望不要扣錢了吧?？墒亲叩桨块T口的時候，這個柳隊以為他是找他算賬來了呢，上去就給了這個乘務員一拳頭，說你想干啥。

　　我們這個乘務員怒火一下子就沖上了頭，兩個人在包房里就廝打起來。

　　干部每個月要扣職工40個A，40個B，40個C，40個D信息，這樣就能完成任務。以此類推，各個級別的領導都要拼命去完成任務，最終倒霉的是工人。工人在超負荷的精神壓力下，飽受折磨。你沒有違反這些個規章制度，他硬說你違反規章制度了，扣你的錢。不查出來幾個、十幾個不安全的信息，這火車就要翻車了似的。我的感覺，他們就和搶劫犯一樣，拿著小刀上來就搶，還冠以企業管理的合法外衣。

　　我們的車隊長，扣分能手，乘務員私底下稱呼他是;分哥。

　　我們還有一個“分姐”，更是他媽的厲害，扣分相當的厲害。有一次出來添乘務，來到我值乘的車上。當時我在出場，她過來就和我說話，聊天，問我家在那呀，什么的。我當時心想，領導來了，我不能沒有禮貌，她說啥咱也得附和著她說吧?？墒菦]想到，回去她就給我一個考核，是說我工作當中與旅客閑聊。她就是來完成考核指標的啊，所以沒話找話跟我說。

　　牡×客運段的考核信息每天都要上日報，可以查看的。

　　我去找工會主席，想把考核的事情給他說說。工人有困難就應該去工會，讓工會出面為工人做主嘛。結果工會主席說，是我的心理承受能力不行。

　　我靠，怎么樣的心理承受能力能叫行啊?!

　　這就是我們的鐵路管理制度。我都快給整出精神病啦。不合理的規章制度，不合理的管理機制，制造出多少精神病啊。

　　工人沒有地方去說理，就算有證據，那也沒用。領導都是官官相護。你說了也是白說，只能忍氣吞聲的。

　　檢查組來自四面八方，安全，衛生，客運，路風，監察……各個級別的都有：鐵道部，鐵路局，客運段，等等一系列的。有句話說得好：帶黑袖標的管不著，剩下的都能管著乘務員。有一次我走班時候上來12伙的檢查組，正如宋丹丹小品說的，人山人海，鋪天蓋地呀!這個跟那個說：你們檢查差不多就行了，給我們留著點。你說奇跡不?!他們連打帶嚇唬，先讓你精神崩潰，然后強取豪奪。

　　列車長每趟出去，車隊都要求考核多少多少錢。如果完不成，回來就扣列車長的錢。有的列車長不忍心扣列車員，自己就要被扣，因為你沒完成考核任務。你想想，天天這樣折磨人，做噩夢，弄得列車長都逼死好幾個了。這些是有人味的列車長。有些列車長，哪趟回來都是超額完成任務!

　　列車長和車隊長們

　　說說列車長、班長預備職考試這個事吧。出的考試題好多，題庫里有A、B、C類的考試題。跟領導關系好的人，只要背幾道題就行，到時候領導就考你兩道題，你就會拿高分的。而真正去復習的，有可能就考不過去。

　　為什么要搞預備職呢?因為列車長經常是干不長久的。我們單位就有只干了一個班車次的列車長，也有只做了一個月的列車長。有個說法，“列車長隊伍青黃不接”。所以就要組織考試，說是擇優錄取，做預備。

　　你如果給領導送錢、送禮，就好使了，你上去就快，有位置(列車長退下了)就安排你。如果你不給送，可能就永遠是預備職位。

　　有的列車長上去了，想把送出去的錢弄回來，就拼命地搞。

　　為什么列車長干不長久呢?原因也很多。

　　有的列車長素質差，條件不符合，給了錢，上來沒幾天，出了事，就給干下去了。出的事情是五花八門的，說出來都成笑話啦。

　　客運段管理考核機制中，有一條是列車長實行尾數淘汰制度。檢查組上車檢查記錄不能超過16開紙的4行字。如果超過，就要出局。列車長都害怕了，開始動腦筋，和檢查組的人周旋。檢查組的人呢，也玩起了文字游戲。比如吧，列車長和檢查組的人搞好關系的話，人家就這樣寫：“×年×月×日在××車站上車檢查，×次列車衛生不好，問題點×××。”要是關系沒搞好呢，可能就寫成這樣了：“×年×月×日，在××車站檢查組一行幾人，在××時間上××次列車，檢查了××人的××次列車內，2車衛生不好，地面有垃圾，3車門頭有垃圾有煙頭，4車旅客在門頭喝酒，有大包，5車行李架擺放不好，6車衛生間有便紙，有異味，7車×××××××××，8車××××××××××××××××9車×××……，15車…………”

　　某年某月某日某某次列車，檢查組在××車站上車檢查工作。女列車長××在檢查組寫出檢查記錄后，挎著檢查組人員的胳膊，一副邪魅相，還連聲說：“大哥給我一點面子唄。”結果給檢查組寫到檢查通報上了，說該女列車長在檢查組面前，表現出一副魅相。列車長的人格尊嚴，弄得是蕩然無存。

　　檢查組上車檢查工作，列車長是前呼后擁的，還得給他們買水果。有的列車長還讓我們列車員負擔這些費用。有的時候檢查完就去包房，把門一關，你知道他們在包房干什么呢。

　　你給領導送禮了，領導去你走的車檢查，就沒有啥問題的。如果你不送禮，那領導就總是去你那里檢查。搞上幾次，你就下來了。你就只能再想辦法花錢找人，再上去。

　　如果你上面有人，你可以一路順風的，沒有人敢管你。

　　當然這樣一來，列車長也不能太得罪列車員。如果列車長對工人不好，工人可以在檢查組來的時候多弄出點事情，車長就完蛋了。

　　現在，列車員經常是把車上旅客丟掉的礦泉水瓶子搜集起來，賣個10多塊錢。每個車的列車長都要上交幾塊錢的。我們有一個乘務員不揀礦泉水瓶子，也不給車長交錢。就因為這個事，他們還打起來了呢，雙方都受了傷。

　　列車長隊伍參差不齊的，對客運段的領導是好事啊，人家就指望這一點發財呢。送了禮，才能上去當車長啊，業務員啊什么的。

　　這些個事說不完，道不盡啊。

　　一個車隊，有列車長，有正副班，列車值班員正副班。逢年過節，你如果不給車隊長這些人表示表示，那就有你好日子過了。

　　可恨的是，就連領導的家里紅白喜事也要找上職工。有的車長啦，車隊的什么書記、隊長啦，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結婚啦，生孩子啦，考學啦，都要來告訴職工。有一個車隊長的孩子都聽說已經上班了，還通知大家說去喝喜酒去呢，說孩子考上大學了。還有一次，車隊長讓車長通知各個班組的乘務員，說去喝酒，實際上是收紅包的。你不去，不給表示一下，那你等著看吧。都這樣搞啊!

　　我們單位曾經有一個車隊長，把車隊里的黨員集中起來寫保證書，強迫黨員自愿放棄年休假，還必須要寫上“我自愿”三個字，真他媽做絕了。誰不寫，他就說黨員沒有思想覺悟。

　　有一次車隊長讓大家簽字，說給兼管別的車的列車員補助。字簽完，都多少年了，沒看見這錢。這些事，別說去鬧，就是提一提，都要說你呢。你要再說下去，車長就會去車隊，找那些聽話的人把你換下。你被調去新的班組，誰都不認識，還得慢慢熟悉班組的情況。可是，如果你自己想換去另外一個班組，不塞個三百兩百的，根本就沒門。

　　還有一個車隊長，看到一個乘務員在學習室看勞動法，他就公然在班組學習的時候說：“你一個小小的工人，學什么勞動法呀。”你說氣人不吧?

　　這些事，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呀。

　　我們要團結起來和他們斗，和侵犯工人利益的行為斗，讓他們吃著我們的，喝著我們的，都給我吐出來。是我們這些個普普通通的勞動者養活了他們，現在他們越來越不像話，欺人太甚了!

　　問題是鐵路職工團結不起來，都見不到面，相互不認識。我們客運段就是這樣，你走他回，他回來你走，職工很難湊到一起，也就形成不了合力。這就讓當官的欺負工人的膽子越來越大，有恃無恐，變本加厲地克扣、罰款。

　　原標題：一位客運老列車員的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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