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嫂門前聚集著很多人 ,熱鬧非凡,像個俱樂部一樣。當下,男人有的外出務工,有的在牌場上備戰,這里便是留守婦女的天下。他們以照顧子孫和老人為己任,農閑時就領些手工活做做,掙點小錢也是自在。這天我也來湊個數,跟他們學鉤花。
自從坐下后,耳畔就沒有清靜過,一片聒噪。他們東扯葫蘆西扯瓢,聊著八卦:“哎,知道嗎,露露回來了,說是被一個男人給騙了,讓她做了小三。老板娘發現后找人揍了她一頓,聽說她還流了產……”“那還不是圖人家有錢,好小伙子多的是,非想嫁到外地去,不知底細最容易上當了。”
他們口中的露露,是我們村一個打工女孩,人剛回來便流言四起。在這個不足五百戶的村莊里,沒有什么是隱私,加上互聯網的作用,這個群那個群,消息擴散得飛快。俗話說好事不傳名,壞事傳千里。以往就有因扯老婆舌子引起的紛爭,導致打架斗毆,甚至差點出了人命。此時眼前的情景,和多年前如出一轍。我想起了金枝,她的事情險些被人嚼爛了舌頭根。
金枝曾是個大美女。當年有很多未婚青年對她蠢蠢欲動。金枝父親是區上糧站的站長。她在家排行老大,下有弟弟妹妹,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她一心想考大學,擺脫農民的身份,雖平時成績優秀,可心理素質不好,到了考場就緊張發揮不出來,連續復讀了三年,都沒有考上,別人戲稱她“老油條”。她很受挫折,不得不放棄了鯉魚跳龍門的想法。
金黃的麥浪飄著醉人的清香,布谷鳥清脆的叫聲陣陣傳來。沒有一絲風,金枝臉上汗珠劈啪往下落,手掌很快起了血泡,她覺得手里的鐮刀比鋼筆重多了。難道一輩子就這樣了,出嫁,生孩子,干農活?太沒意思了,她不想過這種人生,她想出人頭地。
父親快要退休了,金枝嚷著要接班。可家里的打算,這個位置是要留給弟弟的,他有農轉非的戶口,將來娶媳婦容易些。她跟父母吵鬧:“你們不同意,我就去死……”金枝負氣跑出家門,時候不多,一個放羊的孩子跑來報信:“金枝姐跳河了,快去看看。”家人慌里慌張趕到時,金枝已經被人撈起,渾身濕漉漉得臥在草地上,旁邊圍著一群人看熱鬧。“你這是想要你爹你娘的老命呀!”金枝的母親大放悲聲。
圖/視覺中國
沒想到到國家體制很快改革了,事業單位后來不允許公職人員的子女接班。金枝希望落空,心情戚戚然。有青年晚上去敲窗戶邀她看電影,她罵道:“臭流氓!我就算上不了大學,當不了工人,也不會去找你們。”
有媒人來提親,她一概拒絕 ,說早晚要遠走高飛的。不久,金枝去了姑媽家。姑媽家在江南的一個小縣城上,那兒以大米為主食,氣候溫暖濕潤,是她喜歡的生活環境。姑夫托人給她找了個臨時工做,姑媽還給她介紹了一個對象,是工廠里的技術員。金枝對他一見鐘情。那棱角分明的臉膛,儒雅的氣質,都讓她迷戀。不顧姑娘的矜持,她很快和人同居了。整天耳鬢廝磨,覺得找到了自己一生的真愛。她不知道怎樣才能和他標配,投入著全部的熱情。
“我已經是你的人了,你要對我負責。”金枝不準他接近其他女性,多看一眼都不行。漸漸的他受不了她了,態度變得很冷淡,暗中還和另外一個女子有了關系。于是他跟她攤牌:“我們在一起不合適,還是分開吧。”。她不能自控,天天去堵截,逼得人家躲了起來不見蹤影。金枝失了魂似的,茶飯不思,一天到晚躺在床上發呆。任憑姑媽怎么勸都沒有用,郁郁寡歡,人瘦得像個麻桿。姑媽趕緊把她送回了家。這些事情被村里人知道了,傳得沸沸揚揚的。有人說她攀高枝,有人說她得了相思病,還有人說,因為她不生育才被男人甩的。各種編排,層出不窮。
金枝躲在屋里不敢出門。父母也覺得臉上無光,時常唉聲嘆氣。本家的嬸嬸大娘去看望,她不理不睬。人們也都習慣了她的這種態度。幾個月后,金枝性情大變,開始走出來接觸人了。有人就問她:“金枝,你不是到南方吃大米去了,咋就回來了?”她略顯神秘得壓低聲音說:“你知道嗎?那個小婊子要搶我對象,太不要臉了!我撓死她,小妖精。”人是有獵奇心的,套她話,把私事和盤托出,甚至問到一些細節。“我跟我對象說,喝酒了不能同床,因為精子會弱……”聽的人有些不好意思了,說:“回家吃飯吧,時候不早了。”轉過頭卻說:嘖嘖,還是個有文化的人,講話一點水準沒有,八成腦子壞掉了。
金枝每天游手好閑,農活不想干,說一曬太陽就頭疼。又有人來說媒,她眼高手低看不上。有人給她介紹一個機關干部,是喪偶的,還有兩個孩子。她竟然答應了。家人不同意,去做填房的總歸不好。但是金枝有自己的主意,她想把戶口遷到縣城去,不想在這個地方待了。怕家人干涉阻撓,她不聲不響得跑到男方家里了。父母氣得半死,說以后和她斷絕關系,全當做沒有她這個閨女。
日子沒有那么順遂。干部始終不肯和她辦結婚證,更不談遷戶口的事,只是對她敷衍著:“在緩一緩,我妻子過世時間不長,馬上結婚別人會有異議的。”金枝的訴求,干部無動于衷。積于對他的不滿,她對兩個孩子不冷不熱的。孩子的外婆擔心孩子被虐,干脆坐鎮監督起來,時不時對她指手畫腳。金枝與老太婆經常掐架,雙方苦大仇深。令人寒心的是,干部根本不在乎她的感受,當著她的面,送前岳母禮物。她暗自記在心里,也悉數買來找人捎回娘家。父母心腸軟了,就問媒人她過的好不好。媒人說:“她當家做主的,錢隨便花,當然比在農村好啦。”
金枝揮霍著干部的錢,買手表,燙頭發,吃好吃的。她想生一個孩子,這樣就能鞏固自己女主人的地位。可老是懷不上,喝了大半年的中藥,胃都喝出了毛病。生孩子的指望沒有了,她又逼著干部打證、遷戶口,說不答應就到他單位找領導評理。干部怕了,和她商量,說這件事情先放一下,可以先把她弟弟弄到城里來,她想能讓家人沾沾光也很好。很快她弟弟成了縣化肥廠的職工,轉正后戶口也落實了下來。她不能夠成為城里人,一直是塊心病。據媒人透露:脫產干部有兩套房產,認為她眼光高,過日子靠不住,若是將來離婚了要分他的財產,所以防了一手,不愿意和她結為正式夫妻。
金枝一再得鬧下去,喝過藥,上過吊,像個潑婦一樣罵街,都無濟于事。兩個孩子漸漸長大,排斥她,不時的搞點惡作劇,不是在她碗里吐吐沫,就是在她床上放小蟲子。好好的一個人就被整抑郁了,受過她恩惠的弟弟把她帶去看病,回到家,母親免不了要罵:“丟人現眼的東西,就這樣不吱一聲得回來了,還要不要臉……”金枝時哭時笑,情緒激動。家人怕她尋短見,就不敢在多說什么了。脫產干部拿了一筆錢讓媒人轉交過來,說給她看病用。這期間,金枝不甘心,去干部家鬧了好幾回,讓他給自己一個說法。“我陪了你好幾年,耗盡了青春,我不能不明不白的跟你拉倒。”干部警告說:“我沒有虧待你,再揪著不放,我就把你弟弟弄回去,別不知道好歹。”金枝只得吃啞巴虧,有苦肚里咽,同時也給別人提供了茶余飯后的談資。
一晃幾年過去了,金枝妹妹的小孩都能打醬油了,她的個人問題還沒有解決,成了老大難。用世俗的眼光看,是極其不正常的。八十年代中期,農村還沒有大范圍的時興打工。金枝不想做農活,又找不到其它出路,整天窩在家里睡大覺,靠著父親的退休金生活,還學會了抽煙。妹妹來走親戚,看到蹲在門口面容愁苦的父母,看著在屋里吞云吐霧的姐姐,她氣不打一處來,把金枝拽到鏡子前說:“你看看,這還是當年那個漂亮的人嗎?”
昔日美麗的容顏早已不復,金枝不想折騰了。命中沒有的榮華富貴,求也求不來。她想通了。經人牽線,她嫁給了一個目不識丁的人,但干活是把好手。人也不錯,高高大大的,看著挺般配。一晃又過去了兩年,金枝很少回娘家,家人打聽到他們夫妻因為日常瑣碎有過口角。父母想,生活中難免磕磕碰碰的,閨女太軸了愛鉆牛角尖。
令人萬萬沒想到的是 ,突然接到金枝自殺身亡的噩耗。家人急忙趕過去,看著閨女蒼白的遺容,父母十分悲痛。弟媳心細,發現姐姐太陽穴上有塊淤血,懷疑是被她丈夫失手打死的,準備報警處理。金枝母親按著不讓,說破案要讓法醫解剖,身上割得稀巴爛,她不忍心,想讓她留個完整的尸身。“一輩子愛美的人,就讓她安安靜靜得走吧。”
金枝丈夫的說法是:他們因為一點小事吵的架,吵完后他就去地里干活了,中午回來吃飯 ,才發現她用一跟繩子上了吊。葬禮那天,幾乎村里的每家都去了人,雇用了好幾輛三輪車,陣容浩浩蕩蕩,最后讓其丈夫為她披麻戴孝,摔老盆。在娘家人的強烈要求下,婆家借債為金枝買了裘皮大衣和三金。在世不能風光,到陰間也不能太寒酸。娘家想到金枝死得不明不白,也沒有留下孩子,就不必對婆家心慈手軟了。
有一年我回老家聽人說,金枝的丈夫也受到了老天的懲罰,他開三輪車下鄉收購糧食時,路途中方向失去平衡,車子直接撞到了大樹上,人沒有死,一條腿被硬生生的擠了下來,血肉模糊。
圖/視覺中國
作者簡介:陳榕,筆名陳希望,1971年生于安徽省宿州,曾經在《遼寧青年》《福建文學》發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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