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4年春節(jié)前兩個月,股東“胖子”死了,死在我之前所在公司的前臺。
那天剛下過一場大雨,大家無事可干,胖子在二樓前臺閑坐、玩手機。這時上來一個小個子男人,走路直挺挺的,手里拿著一卷報紙。他走到前臺,想繼續(xù)往辦公室里走。
胖子站起來,喝斥小孩子一般,叫他站住:“找誰?”胖子又高又壯,練過散打,向來不把別人放在眼里,何況是這么個看上去不經揍的人。
小個子不說話,拿起手上的報紙朝胖子捅去,里面包著一把匕首。
這一刀扎在胖子肚子上。胖子忍著痛,握住對方的手,卻沒能阻止刀子往更深處送。這一刀把胖子扎了個透。
旁人反應過來時,胖子已經倒在地上,小個子扔下匕首跑掉,沒人敢追。
胖子被送到醫(yī)院后,斷了氣。
警察來調查,叫齊公司所有人去看監(jiān)控,沒人認得小個子是誰。不過顯然,他的目標不一定是胖子,他要殺的,是老板王書維,或者是小曾、老唐?還是無關緊要的淑敏和我?
過去的大半年,這幾個人都欺騙、得罪過不少人,包括來深圳打工的年輕人。
二
胖子被殺前大半年,我去到這家人力資源公司做招聘。底薪1200,每招一個人給100元提成。
在深圳,一些人力資源公司主要從事兩種業(yè)務:替工廠招工,針對想找份穩(wěn)定、長期的工作者;把只想做短工的人招至麾下,安排到需要臨時工的工廠。
入職第一天,公司安排我和同事淑敏出去招聘。她膚白如雪,眉目如畫,手拿本科文憑。我問她:“為什么會做這個?”她說沒找到正式工作,先做著玩玩。
我們去到寶安區(qū)一個汽車站,在出口擺好桌子,桌前斜倚一塊牌子。牌子上寫著:
招聘:普工(可接受批量暑假工,或社會工)18-25歲,男女不限,無紋身、染發(fā),有二代真實有效身份證,服從管理。
工價:11.5元/小時。包吃住,宿舍有空調,免費提供夜宵。
工期:8月底或者9月初,做滿7天可借支,無需體檢,可帶行李。
車站人流量大,多的是找工作的。不到一個鐘頭,我們周圍就擠滿了了人,他們神情焦慮,額頭上都是汗,或逐字逐句讀牌子上的內容;或操著口音天南海北的普通話,咨詢自己最關心的問題。
我第一次碰到這種場面,笨嘴拙舌;淑敏已經做了一個多月,口齒伶俐,快速解答各種問題。
我們將有意向者的資料登記下來,包括姓名、性別、年齡、聯(lián)系電話。并交待他們,明天帶著身份證和行李,到我們公司門前集合,公司派專車送他們去上班地點。
到下午16:30,我和淑敏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寫著四五十個求職者的資料。
回公司向老板王書維匯報情況,他很高興,說:“今天派出去的,就你倆收獲最多,特別是你,第一次能有這么好的成績,有前途!但還要看明天來報到的有多少,否則的話不算數(shù)。”
第二天8:00,我準時來到公司。昨天幾十個填資料的,最后只來了十幾人。最終,我和淑敏只招到8個工人。有2個算在我名下。
一位叫小曾的同事,一人就招到6個,他又黑又瘦,貌不驚人,走到哪里都背著挎包。
來報名的,多是十幾到二十幾歲的年輕男女。大部分人提個水桶,里面放著各種日用雜物;有的背著雙肩包,有的直接抱一個雜物袋,還有的幾個腋下夾著席子和薄被。他們一臉迷茫,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一如幾天前的我自己。
作者圖 | 2014年6月,公司樓下等待派遣的工人
大家開始排隊,簽署“勞務派遣合同”,我們收的多是臨時工,需押上身份證。期間,負責登記的同事喊王書維,告訴他有兩個未滿16歲的孩子,問他:“要不要?"
王書維不知給哪里打了個電話,然后說:“要,都要!”
負責接送的是胖子,開一輛“五菱榮光”。胖子不但體格彪悍,面相也兇。負責隨車過去與工廠交接的,是老唐。
第一份工作就招到了兩個人,我心里很激動,兩個人意味著200塊錢,以前在工廠上班,想都不敢想象。
不過王書維又提醒了我一句:“這些人至少完成七天工作, 100塊錢才能進你口袋。派遣公司與工廠有協(xié)議,必須做滿七天,工人工資才能交給我們手上。”
我想,這有什么?出來打工,有哪個王八蛋會堅持不了七天呢?
三
待久了,我逐漸了解公司的運營機制。這種派遣公司,首先得有一張“勞務派遣經營許可證”,王書維花費二十幾萬元錢,托關系批下來的。
我們派遣出去的工人,其工資要等合同期滿后,工廠一次性交給派遣公司,統(tǒng)一發(fā)放。公司需先行墊付工人的工資。
公司的利潤,是“賺差價”。比如和工廠談好16元/小時,公司最終付給工人的價格是11.5元/小時。派遣出去的工人越多,利潤越大,但前期墊付的費用也越多。
為了少交稅,王書維與工廠結算盡量用現(xiàn)金,少走公司帳戶。同行大都如此,彼此心知肚明,又各懷鬼胎,暗地里相互舉報。稅務部門來查過幾次帳,王書維道行深,沒出問題。
這家公司的股東有三人,王書維、胖子和基本不露面的楠哥,小曾沒有入股,但是掙得比老板還多。他認識很多工廠的人事主管,能夠通過他們與工廠簽訂合同。小曾自己也常去各個招工點溜達,按他自己的說法,就是“賺點煙錢”。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領教了他賺“煙錢”的手段。
那天,我在某長途汽車站擺點,給一家電子工廠招工。小曾碰巧溜達到那里,在我旁邊坐下。
前去應聘的人不多,我正和小曾瞎扯著“六合彩”,從車站出來一位戴眼鏡、長相斯文的年輕人,拉著一個旅行箱。
年輕人不時扶一下眼鏡,一邊查看街邊各式各樣的招工牌,一邊搖頭。最后他轉到我面前,看了半天,沒說話。他正打算離開時,小曾說話了:“帥哥,找工作嗎?”
“你們只招普工嗎?”眼鏡男問。
“當然不止。我還給各大企業(yè)招聘管理人員,不過很難找到合適的人選。”小曾拍著挎包,煞有介事地問:
“你是什么專業(yè)畢業(yè)的?以前都做過什么?”
眼鏡男說自己學電子的,以前在東莞電子廠當過一年生產主管。一個月五六千,工資太少,才來深圳試試。
“你想一進廠當主管,可沒那么容易。就算有文憑,如果沒有關系,你再混兩三年,也不一定能成。”小曾說。
“唉,那是,那是。”他嘆了口氣。
“這是我的名片,你先拿著!”小曾拿出來一張制作精美的名片,遞了過去,名片上的頭銜是:深圳三和人才市場招聘處經理。“三和”是深圳數(shù)得著名號的人才市場,小曾后來告訴我,這一張名片成本就1.5元,一般的打工仔是不會給他的。
眼鏡男拿著名片仔細看,“曾經理,你剛才不是說你手上有許多招管理的嗎?幫我看看有沒有適合我的?”
“倒是有一個,臺灣老板開的,起薪8000元,包吃包住,三個月的試用期,試用期過后12000元。你先看一下行不行?”小曾說著從挎包里挑出一份招聘函。
眼鏡男放下手里的旅行箱和礦泉水,雙手接過來,仔細的看。看完了,很自信的對小曾說:
“這些條件我都符合!曾經理,你看看能不能介紹我進去!”
小曾不緊不慢地說:“你也知道,這樣好的待遇,應聘的人多了去了。這廠很正規(guī),勞動法規(guī)定的福利應有盡有。生產經理是臺灣的,按規(guī)矩辦事,沒什么可說的。就人事主管吃慣了好處,要過他這一關,至少要6000塊錢。這個錢只能由我轉交,否則被別人知道,這人事主管也別想干了。”
眼鏡男低頭想了想,問:“你什么時候方便,我們一起去看看。”
小曾站起來,背起挎包:“走吧,現(xiàn)在就去。”
我知道小曾說的那個廠確實在招人,他能帶過去一個人才,廠里的人事主管基本上就會要。至于那6000塊,最后就落在小曾的腰包里。
小曾向我傳授經驗,想“賺煙錢”,先去辦幾張“經理”頭銜的名片。
作者圖 | 2014年11月夜,在公司樓下街道留影
四
一個半月后,聽說我們派遣去沙井一家工廠的幾名工人,不太聽話,不愿意加晚班。王書維叫胖子開著車,帶著我和老唐、淑敏,過去看一看。
到了工廠,老唐知會車間主任,把那幾名年輕工人叫過來聊聊天。他們說:“晚上加班又不加工資,不想加。”
老唐一臉痛心疾首:“員工沒有業(yè)績,就是在剝削企業(yè)!再優(yōu)秀的員工,也要用業(yè)績證明你的價值。其他都是扯淡。說我們沒有給加班費,你們怎么不問問自己,白班做了多少事?創(chuàng)造了多少價值?如果白天真努力工作,晚上還要加班嗎?”
他最后說:“要求別人的時候,請先要求要求自己!”
幾個年輕人,被老唐訓斥得啞口無言,乖乖回去上班。車間主任很高興,說老板剛才來電話,請我們留下來吃飯。
與我們一起的,還有一個中年人。他是湖南某中學的老師,組織幾十個學生過來打暑假工。
飯后,老師回去休息,閑聊時車間主任告訴我們:“這老師比你們還厲害!去年就帶過學生來打暑假工。我們給他的工價是每小時14塊,包加班費。可你知道他給學生的工價是多少嗎?”
“多少?”老唐問。
“8塊錢!你們說黑不黑?凈賺6塊,一天10個小時60,60個學生一天就是3600。兩個月合同,60天得20幾萬!”車間主任咬牙切齒地說。
我們聽得目瞪口呆。老唐酸溜溜地說:“媽的,我們都不敢這樣黑。老師怎么能做這種事!”
車間主任繼續(xù)說:“學生老實,誰會懷疑自己的老師?而且這錢也不是他一人獨吞,還有校長。老師至少還跟著來一趟,校長在家里等著,就坐收十幾萬塊錢,更黑。”
那時候管理沒那么嚴,一些經濟不景氣的地區(qū),像四川涼山、廣西北海,會有中間人帶著家庭貧困的孩子,去深圳做短工。這些孩子,有的是補貼家用,有的是為自己掙學費。
五
又過了一個多月,沙井電子廠的合同期滿,王書維帶著胖子、老唐去廠里結賬,把工人的工資拿齊。然后交待工人們,次日去我們公司去領工資。
隔天早上,工人們陸續(xù)到了,還是三個月前的樣子:盛滿雜物的水桶,廉價的背包,滿是塵土的旅行箱,抽了線的席子,皺巴巴的被子,以及不安的眼神。
王書維開始念名字,叫到的人上前取出勤表,核對工時,然后算出總工資、減去從公司借的生活費。他們以偷懶、遲到早退、不服從管理等各種理由,從每個人頭上扣幾百元錢。
后來,有幾個工人開口爭辯,被王書維訓斥幾句后,不敢說話,拿了錢走到一邊去。我看著這一幕,趕緊走開,怕這些年輕人因為拿不齊工資怨恨我,畢竟有幾人是我招進來的。
其中一個少年雖然生得瘦弱,脾氣卻很硬,堅持自己在工廠沒做錯什么,要拿全合同上規(guī)定的工資,否則就去勞動局告狀。胖子一巴掌扇過去,打在少年的臉上。少年捂著臉頰,瞪著胖子,一動不動。
胖子說了句“你媽逼”,揚起手來作勢又要打,我和老唐過去攔住。旁邊一個年紀大些的年輕人,把少年拉到一邊。
少年回罵了一句,胖子暴跳起來,我和老唐死命把他拽住。年紀大些的年輕人見勢不妙,趕緊把挨打的少年拉走,這事才算完。
發(fā)完工人的工資,公司給我結了帳:三個月24000元。比我在工廠的工資多出一倍多。晚上王書維請大家去KTV飆歌,大家玩得很瘋狂。淑敏喝醉了,老唐送她回出租屋,那晚沒再回來。
六
沒幾天,公司新進來幾個小弟,來幫我們做招聘。
有一回,他們在公司門前臨街的地方,豎好招工牌。幾個人輪流守著,小曾站在旁邊給他們支招,我在遠處乘涼。
這時,一輛破舊的無牌面包車,悄悄駛了過來。車門一開,四五個彪形大漢從里面下來。
小曾他們還沒反應過來,一個大漢掄起招工牌砸了個稀巴爛。又一人過來,把桌子掀翻在地。幾個小弟嚇得不行,站起身,兩個大漢順勢掄起椅子,往地上猛砸。
隨后,大漢們把幾個小弟和小曾趕到車里。小曾試圖掙扎,被大漢一推,像紙片人一樣往后退了好幾步,只好乖乖弓著腰鉆進車里。
車子揚長而去,我在遠處看得目瞪口呆。回過神來,我先給王書維打電話,他正帶著老唐和淑敏在東莞談業(yè)務,第二天才回來。他交待我弄清楚那幫人的來頭,我無從下手,只好給小曾打電話。
一直到傍晚,我才撥通小曾的電話,他只說了一句“我在派出所”,然后就掛了。我再打,沒人理。又打,關機。我決定去派出所看看。
到派出所,我假裝是小曾的老鄉(xiāng),聽說他出事,過來探望一下。
旁邊一個工作人員,厲聲質問我:“你是不是他們一伙的?”
我慌忙回答:“不是的,不是的。”
他擺擺手,對我說:“不是一伙的,跑到這里做什么?快走吧。”
我只得離開。
小曾他們在派出所被關了一晚上,第二就被放了出來。從此我們公司的招工牌只是擺在大門口,再也不敢擺到街道邊了。
作者圖 | 2018年8月,朋友圈出現(xiàn)的勞務派遣經營許可證
不久后,胖子就死了,公司也被查封。我們私下聊天,只說來人是沖老板來的。但大家心知肚明,我們幾個,誰都不清白。大家散伙了。
公司不怎么露面的合伙人楠哥,新弄到“白銀期貨交易商”的資格,王書維、老唐帶著淑敏都跟著他去了。
小曾成立了自己的“人力資源責任有限公司”。他的公司注冊資金200萬,他沒那么多錢——深圳到處是替別人進行公司注冊的中介,花幾萬塊,等三個月左右,就能拿到 “勞動派遣資格證”。
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租個大一點的房間,作為公司的地址,用來應付上面的檢查。
我不想繼續(xù)掙這個錢,離開了深圳。幾年過去,前不久,我在朋友圈里,再次看到曾經同行的朋友,曬出他們拿到的“勞務派遣經營”的許可證。
「 支持烏有之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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