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雨素。攝影 孫俊彬
北京那時有很多舊貨市場,里面賣舊衣服、舊鞋、舊家具等各種二手貨。賣舊貨的很少是本地人,他們大多來自河北的灤平,河南的固始,安徽阜陽,我還記得,固始人把說話的“說”字發成“學”音。
文 | 范雨素
編輯 | 孫俊彬
上個世紀90年代初,我在北京做買賣藏品的生意,找一些有收藏價值的珍本、善本、信件、照片到琉璃廠去賣。
北沙灘舊貨市場位于現在水立方的位置,我每天都要去那兒找貨源,經常在夜里起來,趕北京的“鬼市”。那時,北京三環都還是城中村。我最喜歡凌晨2點去潘家園的“鬼市”看人。
那里的人在黑乎乎的天幕下,人手拿著一個手電筒,好像在鬼市里等待龍宮奇遇一樣,個個都認為自己能碰到奇跡。
在龍王堂村,現在的北京奧林匹克森林公園附近,我跟丈夫租了一間10平方米的房子,領著大女兒過著艱難的日子,每天還遭受家暴,吃夠了所有的苦。
世界是冰冷的海岸,也有些許希望的暖流。當時北京的房價很便宜,國貿還是一片大荒地。剛來北京時,每天就想著多賺點錢,在北京買個房。
現在回想,這個事情已經是很遙遠的夢了。
2005年10月6日,北京潘家園舊貨市場早市人山人海。圖源CFP
一
我一直覺得自己就像100年前,許地山的《春桃》女主人公春桃,靠撿字紙生活。不同的是春桃撿字紙,是因為那時的鄉下都一樣,不鬧兵,便鬧賊;不鬧賊,便鬧日本,不敢回去。
現在的農民工都有能回的家,是為了致富,為了過向往的生活,出門賺錢。
雖然,出發點不同,但都是過一樣艱難的日子。
北京那時有很多舊貨市場,里面賣舊衣服、舊鞋、舊家具等各種二手貨。賣舊貨的很少是本地人,他們大多來自河北的灤平,河南的固始,安徽阜陽,我還記得,固始人把說話的“說”字發成“學”音。
舊貨市場還有好多和我一樣找字紙賺錢的農民工,現在叫“北漂”。我長了一張“政治正確”、永遠也當不上小三的臉,所以和在舊貨市場謀生的人成了泛泛之交的好朋友。
有個來自四川的男孩,小麥色的皮膚,臉圓圓的,小眼睛賊亮,我不知道他姓什么,大家都叫他“小四川”,還有專賣小人書的“東北小劉”。
東北小劉在沒有顧客的時候,就拿著小人書在水泥地上慢慢磨,像打砂紙。他說這是給小人書做舊,因為過去那些有收藏價值的小人書早賣空了。他買了一些盜版的名家畫的小人書,做舊哄騙人,賣個好價錢。
我們這些找字紙的北漂農民工,認的字不多,經常要接觸繁體字,因此,人手就一本《繁體字字典》,邊賺錢,邊學習。
我小時候愛讀哲學,想當中國的第歐根尼。來北京之后,每天為生活所迫,從不看書,但每天和書打交道,只記得書名和作者的名字。很多年后,我在這個被我叫做“第歐根尼的狗窩”里放了很多書,翻開那些書時,好像跟有過一面之緣的人終于做了朋友。
小四川在廢品收購站扒拉到一套清刻《十三經》,他喜滋滋地,第二天把這套書賣了1000塊錢。不過,隔幾天,《北京晚報》上登,有個人向公家捐了一套清刻《十三經》,國家獎勵10萬元。聽說,這套正是小四川賣掉的那套《十三經》。
那時候,1000元是一個蒼蠅館子里打工的服務員3個月的工資,10萬元能在三環邊買套房。
小四川把《十三經》換成1000元時,高興得喝了一瓶二鍋頭。當他聽說買書的人捐給國家,得了10萬后,他又難受得喝了一瓶二鍋頭。
那時候,二鍋頭5塊錢一瓶,認識的人都喝二鍋頭。我們這些擺攤的朋友聽說了這個消息以后,有兔死狐悲之感,覺得沒文化,真可怕。一人買一瓶二鍋頭,陪他再喝一瓶。
一套《十三經》,小四川喝了3瓶二鍋頭,第一瓶是高興的,第二瓶是嫉妒的,第三瓶是悲憤的。
和我關系最好的是來自河北灤平的朱老二夫婦,他們兩口子在做古舊家具的生意。朱老二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的臉長像關二爺一樣黑,張嘴說話,只能看見一排白白的牙齒。他們主要收的是樟木箱子,30元收一個樟木箱子,賣50元錢,賺拼縫的錢。
1993年,朱老二剛經歷了一場生意失敗的陰影,他去山東買了一個紫檀條案,按當時的價格,7萬錢買個老案子,倒手能轉好幾萬。可買回來后發現,這個案子不是明清的老家具,只值幾千塊。7萬塊是朱老二當時所有的身家,這一下子全賠上了。
朱老二回到老家,躺了半年,路也走不動了,話也說不動了。
躺了半年后,朱老二從頭再來,又到了北沙灘舊貨市場。這次他只收樟木箱子,賣樟木箱子,因為樟木好認。
朱老二經常談他小時候的故事。他說他爸爸是國民黨軍官,他們家在村里老受氣。58年大躍進,村里有人餓死了,他爸爸打過仗,腦子活,領著一家人去內蒙古多倫開荒,他們一家才活了下來。
當時,朱老二的樟木箱子攢夠了一個大貨后,就拉到四惠的梆子井。梆子井是跟中國傳媒大學隔一條馬路的村子,當時,很多大買家在那里租住倉庫來存放收購回來的明清家具,那里聚集了一批舊家具大戶,里面有一個叫李勇的大老板就專門收購這些樟木箱子。
普通拼板樟木箱子200元一個,如果是獨板的樟木箱子,價格翻倍,400元一個。如果箱子成對,價格也能略漲一點。
啥叫獨板箱呢?記得那時樟木箱子的長寬高分別是80X50X40(cm),獨板箱就是寬度為50cm的樟木箱,是從一顆大樹上取材剖板做出來的,不是兩塊或者三塊板拼出來的。
一個獨板箱,它的前身就是一個森林里的大樹王。在梆子井里的這個倉庫,就聚集了不計其數的樹王。
大老板李勇40來歲,北京本地人,禿頂了,他原本是《體育報》的記者,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下海了。他專門收集老樟木箱子、明清家具,然后,把這些物什賣到法國去。
聽說,李勇的哥哥在法國大使館工作過,所以,他是個有門路的人,能賺很多錢。
就這樣,不計其數的樟木箱子,轉入大河,進入太平洋、印度洋,在集裝箱里,漂洋過海,到了歐洲,到了法國。
后來,每次在電視上看到播巴黎時裝周的節目,我就聞到了古老的樟木箱子的味道,我就聽到了森林樹王在低吟淺唱。我想到這些美麗的衣服是裝在從我國運過去的古老樟木箱中的,心里就得意。
二
朱老二的媳婦是北沙灘舊貨市場的一道風景。她一年四季的打扮都是83版《上海灘》里的打手派:穿一套黑西服,戴白色針織手套,鼻子上架著黑墨鏡,手指夾著香煙。她一天要抽兩盒,抽的是最便宜的小威龍,1塊5一包。
做完買賣,朱老二兩口子就互相褒彈對方收貨價格高,賣得便宜,在他們的出租房里,話不投機,就開打。他們打架是高手之間的切磋,《武林風》的擂臺賽。一人提一根棍子,對打,時有輸贏,難分伯仲。
一次,朱老二把他媳婦一棍子打暈了,她媳婦在迷迷糊糊中對他嚷:“我不行了,快叫救護車,要不你把我打死了,你要坐牢,咱的孩子就成了孤兒。”
1996年我們賺了4萬塊錢,第二年全賠光了。那男人心里不平衡,不好好干活,每天酗酒,喝多了就掄起拳頭打我和孩子。我個子矮,沒力氣,不像朱老二媳婦那樣彪悍,只能被人打,身上一直都滿是青紫傷口。我哭的時候,女兒就拿條毛巾給我擦眼淚。我覺得我和孩子能活下來,就是人生最大的成功。
這些事我不跟家里說,報喜不報憂,只跟朱老二媳婦哭訴。朱老二的媳婦同情我,說要提個棍子幫我教訓那個雜種,但她光說不練。
后來,我的丈夫拋棄了我和孩子,出國了,聽說那個男人生意失敗,已經陳尸莫斯科街頭了。
朱老二媳婦常對我念叨,清華大學的陳增弼老師是好人,經常給他們介紹臺灣游客,買樟木箱子、舊家具,幫他們賺錢,但從不收中介費,不抽油水錢。每次見到舊貨市場的農民朋友,就像見到了階級兄弟一樣,身上洋溢的都是愛心。
我做撿字紙的生意,也認識很多文化人。比如北京工業大學的老師,八個樣板戲里飾演李玉和的著名演員。他們見了我,隔了50米遠都和我打招呼,都是禮賢下民的樣。
印象最深的一位文化人是個音樂家。他的臉長得和作家王朔差不多,發型一年四季不變,都是小平頭,熱愛收藏字畫。
他是吉林長春人,手里有兩張偽滿洲國皇帝溥儀從故宮帶去的宮廷畫,后來畫在長春散失了,流落到了音樂家手里。
音樂家把這兩張真跡放到嘉德拍賣行,拍了兩次,都流拍了。流拍了,嘉德也要收拍賣費的,音樂家氣得咬牙切齒地詛咒,中國人都是買水貨的命,認不出好東西。
音樂家因收藏字畫過多,家里放不下了。他偶爾也到舊貨市場處理他的收藏品。這時候,他臉上總是帶著一副大墨鏡。音樂家說,他這個經常在央視綜藝頻道露臉的人,如果讓同事朋友,認出來了,他在這擺攤,那臉就丟大了,所以要戴個大墨鏡,擋擋臉。
之后,我離開了北沙灘的舊貨市場,改行做月嫂了,一個人帶著孩子,勉強能維持日子,和朱老二夫婦斷了音訊,小四川和東北小劉也沒有再聯系過了,相忘于江湖。
三
2008年的一天,我和朱老二夫婦在街頭偶遇了。朱老二告訴我,他靠倒買倒賣樟木箱子和明清家具賺錢,現在已經在燕郊買別墅了。兩口子得意地對我吹噓,他們買的別墅是貪官的,是通過法院拍賣買的,房子能抗10級地震呢。
我心里嘀咕,住在貪官的房子里,風水不好啊!但我不敢說出來。
兩口子又向我描述,他們房子的裝修,大客廳正對著門擺著一個清代大號翹頭條案,條案上方供著一張1米X1米的方形毛主席標準像。
我好想好想參觀他們家的別墅,可他們兩口子都不邀請我去看一下。
皇天白日素。2008年,奧運會來到北京,舉國歡慶。那時,我在北京南城做育兒嫂,沒錢也沒空去看奧運會。
開幕那天晚上,電視里,幾只大腳印從夜空中踩到了“鳥巢”。我從新聞里才知道,以前的北沙灘舊貨市場,現在成了“鳥巢”、“水立方”,原來的龍王堂村,變成奧林匹克森林公園,人是物非。
前一陣,朱老二的媳婦給我打了個電話,哭訴說:“朱老二拋家棄業,去東北的一個寺廟做和尚去了。”
我心里想:貪官的別墅風水不好,可做和尚好嗎?也不好,廟里也不清凈,廟里也住著比丘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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