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打工生涯中,做過很多種工作,所以也有很多老板。
譬如有一個很有實力的老板,投資了四家娛樂場所。他有一棟別墅,四個如夫人,他讓老婆鎮守別墅,四個如夫人每人鎮守一家娛樂場所,連同如夫人的兄弟姐妹都在里面任職,他對幾個如夫人公平公正,每人一輛一模一樣的車,因此大家相安無事。
后來他投資了一家美食城,在當地混的風生水起,我在這家美食城的物業上班,我成了他的員工,他成了我的老板。
還有的老板有幾個工廠,在總部的時間多,就算到分廠來了也不下車間,因此,我在有的廠干了幾年也沒有見過一次。
曾經為之流血流汗的老板們,我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就先從食品廠的王老板說起吧。
一
王老板三十多歲年紀,一米七幾的個子,身材魁梧、健壯,面皮白凈,濃眉大眼,想必年輕時的曹操就是這般模樣吧。
王老板是北京本地人。他在鬧市區有兩家門店,專門賣面包、蛋糕、冷飲熱飲之類。另外還有一個食品加工廠,生產的產品專門供應華聯、好又多、京客隆等大超市。我就是加工廠里的一個兵馬俑。
給王老板打工時是九十年代末,那時候他給男孩子開十五元一天、女孩子十元一天。后來我從同事口中得知老板一天收入大概五千元,我感覺老板是黃世仁,我們就是楊白勞。
三百塊錢一個月,根本不夠花啊。廠里不管早餐,得自己出去吃,吃一次早餐得花兩三塊錢,大家為了省幾塊錢,就不吃早餐。餓了,就在車間里偷偷吃一點蛋糕坯子的邊角料,因為烤蛋糕坯子的模具是方的,做蛋糕時裁成圓形或者心形,裁下來的邊邊角角就沒有用了。有一次一個同事剛把邊角料塞到嘴里,老板來了,同事怕被老板看見,趕緊往下咽,差點兒噎死。
老板的摳是出了名的。他有一家門店在西城區,為了省油錢不讓貨車送貨,讓一男同事用三輪車載一車貨從朝陽區蹬到西城區。
還有一次我在洗衣房里洗衣服,白色工作服上有一點污漬就很明顯。我用刷子使勁兒刷,被同事看見了,他提醒我說:“這要是讓老板看見了,準得挨罵。”我不解地問:“為什么?”同事說:“老板怕你把衣服刷破了,把你手搓壞了沒事兒,別把他工作服刷壞了就行。”我聽了目瞪口呆。
別看他對員工小氣,可對他的狗可大方了。王老板在工廠里養了一條黑狗,平時關在鐵籠子里。有時候他會和老板娘一起給狗洗澡、給狗刷毛。那狗吃的比我們打工的吃的還好,蛋糕坯子的邊角料都給狗吃了,老板還經常買肉給狗吃。一次,他買了一包烤鰻魚,拿著往狗籠子那兒走,他五六歲的女兒一路跟著他,他把鰻魚都喂給狗吃不給他女兒吃。我們看了都悄悄說:這真是老板的親狗子呀。
廠里有一個規定:在廠里的兩個男女不準談戀愛,要是讓老板知道了兩個都得開除。我很奇怪為什么有這么個規定。同事們說,老板是擔心員工談戀愛影響生產。可是談戀愛是人的基本情感需求,老板自己有老婆還尋花問柳去娛樂場所消遣呢,員工談個戀愛怎么了?
后來同事小國和小麗就成了這個規定的犧牲品,一開始他們出去玩兒總是拉上其他同事一塊兒,后來隨著他們感情的升溫,沒有人再愿意做電燈泡。他們的戀情慢慢被老板察覺了,把他們叫到辦公室一通盤問,他們供認不諱。因此老板毫不留情地開除了他們。這也是殺雞儆猴,讓其他人看看挑戰了老板的權威是什么后果。
我們都氣憤難平,可是也沒有辦法,這個廠是老板的,老板說什么就是什么,端人家的碗就得受人家的管。
開除的加上自己離職的,廠里原來的老同事差不多都走完了,老板又招了一批新的補充進來。
后來沒過多久,我也因故離開了那家食品廠。
二
之后我遇到了一個更摳的李老板。
李老板瘦瘦高高的,高顴骨,尖尖的下巴上長著稀疏的黃胡須。他開了一家做羽絨服的小作坊,工人連我只有三個人。我和萍姐都是第一年做羽絨服,李老板給我倆開的是學徒工的工資:一個月六百元。巧蘭是熟手,她一個月是兩千四百元。
李老板的打算是:兩個不怎么會做的做前半部分技術含量低的,做成半成品,成型由巧蘭來完成,這樣比多招兩個熟手要省三分之二的錢,李老板的算盤打得是嘩嘩響。
到了秋天,李老板在武漢開了一家羽絨服的門店,專門為顧客加工訂做、翻新羽絨服。他請貨車把電動縫紉機、布匹和羽絨拉到武漢。本來貨車是不能載人的,他為了省下我們幾個人的車費。就讓他老婆和我們三個縫紉工坐在貨車車廂里。
裝車的時候用貨物把貨車中間架空,留大概一立方米那么大的空間,叫我們幾個鉆進去。我們四個人蹲在里邊兒,每個人占的面積比碗口大不了多少。上下左右都是貨物把我們擠得動彈不得。老板娘在半路想上廁所,可是車不停,憋得老板娘差一點拉在了車上。
到了目的地,天都快黑了,一路顛簸,我們又累又餓,肚子咕咕直叫。路邊有賣饅頭的,李老板卻堅持卸完貨自己做飯。他說:從家里帶有南瓜和大米,也帶有做飯的家什。我們只好忍著饑餓,等著把貨物卸完再做飯吃。
門店大概有八九平方米,材料和設備都快把一間房子塞滿了。做飯的鍋碗瓢盆、米面糧油那些東西也沒有地方放。老板娘想再租一間房子,做飯以及她和老板在那兒住。李老板舍不得錢,就指著裁衣服的案板下面說:我們就睡在這兒。那我們三個做工睡哪兒?李老板面朝堆得快要頂到天花板的羽絨麻包一努嘴說:就睡那上面。
我們三個女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睡那么高怎么爬上去?
后來巧蘭說:“哎呀,老板,我們都沒有練過雜技,睡那么高的地方,我們也上不去,要不這樣吧,我們都不睡覺了,就在縫紉機臺上趴著睡得了。”老板娘也一再堅持花兩百元重新租一間。因為這,他們兩口子都要吵起來了。后來老板還是抹不開面子,只好租了一間平房,把他的鋪蓋和做飯的東西搬了過去。
李老板把從家里帶來的南瓜吃完了,買菜的時候就在菜市場撿別人不要的蘿卜纓子、白菜幫子,拿回來洗一洗,腌成咸菜給我們吃。
開始兩個月天氣不太冷,生意不太好,沒有賺到錢,老板每天不是白菜蘿卜就是蘿卜白菜,我們沒有嘗到一點兒葷腥,常常是把前一天沒吃完的粥,再加一瓢水,水開了下一把面條兒。
有的時候我實在吃不下,就在路邊買個燒餅什么的填一下肚子。萍姐是老板的堂妹,有一次,她跑去和老板理論,老板一聽就火了,說人家不說啥,你還挑三揀四的!別有事沒事在這兒挑毛病。萍姐說:那是別人不好意思說,正因為我是你堂妹,所以我才提醒你。李老板把萍姐痛批一頓,等我們過去的時候,萍姐的兩只眼睛紅腫得像兩個桃子。
因為生意不太好,李老板兩口子天天因為雞毛蒜皮的事吵架,你埋怨我、我埋怨你。一個說是你興妖,只有寒冷的地帶羽絨服才有銷量,我說去東北,你非得要來武漢。一個說去東北那么遠,這么多東西運過去運費得多少?李老板又嫌棄老板娘裁的衣服款式過時、不新穎,趕不上潮流,所以沒有人來訂做。老板娘辯解說是因為天氣暖和所以沒有人愿意穿羽絨服……
到了冬月,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寒風呼呼地從門口刮進來,我坐在當門的機位踩縫紉機,凍得直哆嗦,就把掏了羽絨的廢舊衣料披掛在身上,用來擋刺骨的寒風。有顧客看到了就勸說李老板,叫他裝個玻璃移門,李老板說:干不兩個月就要離開,玻璃門不是白裝了?錢多啊花那個冤枉錢?穿厚點忍忍就過去了。
果真如老板娘所說,天氣冷了生意就好。那時候,老板和老板娘兩個人接單還忙不過來,我們天天晚上加班加到兩點多。
有的時候熬的不行,我穿著針穿著穿著線還沒有穿過去就睡著了。每當這時,老板就咳嗽一聲,告訴我們:當你困了你就唱歌,唱歌就可以把瞌睡趕跑了。加班熬夜的時候,老板大言不慚地給我們講生意經:我在原材料上賺一點,再在工人頭上賺一點兒,扣除開銷,不說多,四個月可以賺十來萬塊錢吧,不偷不搶的,挺好。
他說的“在原材料上賺一點”,是指那羽絨根本就不是真的羽絨,行話叫“毛絲”。就是白鴨的翅膀毛用粉碎機粉碎,把中間的硬梗去掉,而不是一朵一朵的那種羽絨。
羽絨一百六十元一斤,毛絲的價格是十來塊錢一斤,用毛絲來冒充羽絨賣,就像是銀耳賣出了燕窩價。
我們帶過去了二十包毛絲,只帶了小半口袋真正的羽絨,那是留著撐門面、給來訂做衣服的客人看的,實際上做的時候,是舍不得放真羽絨的,都是毛絲。反正顧客也不太懂個中內情。
到了年底,我們也快要回家了。有一天等老板和老板娘晚上打烊走了之后,我問巧蘭:“你說今年我們為老板掙了這么多錢,回家的時候老板會不會給我們發一點獎金啊?”巧蘭一撇嘴說:“你別做夢了,你看老板猴精猴精的摳勁兒,把錢看的比命都為貴,舍得給你發獎金?我給李老板干了四五年,從來沒有為我們多發一分錢。”
那一年我們做到臘月二十七才回家,從那之后,我再也不給李老板打工了,從那一年之后我再也不肯給私人小老板打工了,要打工就去進大工廠。
三
這一回,我跟著老鄉一塊兒進了廣州的一家鞋廠。
鞋廠有一千多人,老板姓林,臺灣人。至于林老板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我看到過他的簽名,就像是一個柵欄圍著一片小草。根本就看不出來是什么字,所以到現在我也搞不清林老板叫什么名字。
聽廠里第一批進廠的老員工說,老板帶著十七萬臺幣到大陸來開廠。他老婆在臺灣一家鞋廠給別人做設計師,沒有跟他一起到大陸來。
林老板大概五十歲左右,中等個子,皮膚黝黑,長著一張冬瓜臉,大腹便便。傳說中他創業之初,遇到了困難,資金周轉不過來,工廠差點停產,急得直哭。那時候老板是能省則省:所有機器設備都是買別人二手的。有的別人淘汰的機器,都老舊得很厲害了,買回來之后三天兩頭壞,機修師傅加班加點的修也忙不過來。鉸線的剪刀用鈍了就磨,到了最后剪刀磨得像韭菜葉子一樣又窄又薄。
林老板有一個很漂亮的女兒,在她上高中的時候,有一天走在路上,被一個黑社會老大看上了,黑社會老大包養了他的女兒。在他最困難的時候,他女兒知道了,給了他一張一百萬的支票,林老板一巴掌把那張支票打到地上,說:“老子就是窮死,也不用你的這種錢。”
在我進廠的時候,老板創業好幾年了,一切已經步入了正軌。有一次發工資,我見到了傳說中的老板的女兒——沒想到長著一張冬瓜臉的老板竟然生有一個長著瓜子臉的女兒,白皙的皮膚,櫻桃小嘴,真的是眉眼如畫,讓人忍不住多看兩眼。
原來老板為了讓他女兒擺脫掉黑社會老大的控制、不想讓她女兒卷進黑社會,就把他女兒弄到大陸來,在工廠里面擔任財務主管。
我在鞋廠干了沒有多久就發生了一件事:貴州的一個女孩子,在女生宿舍里生了一個小嬰兒。之前她在別的廠干,和男朋友同居了,在懷孕四個月的時候,男朋友借口去見一個老鄉,結果一去不返。
她到處打聽男朋友的下落,找了一個多月也沒有找到,拖拖拉拉地月份越來越大,她在這個城市舉目無親,也不敢去做流產,情急之下就進了林老板的鞋廠。她每天上班都穿著又寬又大的衣服,我們都是小姑娘,沒有經驗,也看不出來,還以為是她長胖了。一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們加班到十點回去的時候,聽到女生宿舍里有嬰兒的哭聲,才知道她生了一個小孩兒。
我們都很稀奇,大家一個接一個排隊似的跑過去看小孩兒。同事們議論紛紛,說這女孩子真堅強,一個人無聲無息地在宿舍里就把小孩生出來了。
第二天,這事兒傳到了林老板的耳朵里,林老板在辦公室里發了雷霆之怒,把生產部經理叫過去,拍著桌子大吼大叫,說在我的工廠里出了這等丑事,會給工廠帶來晦氣,那個生小孩的女孩子一定要立即開除。
我們在譴責老板冷酷無情的同時,又都同情那個剛生了小孩就無家可歸的女孩子,廠里的工友們自發的為她捐款,大伙你三塊、我五塊的捐,湊了兩千多塊錢給那個女孩子,并且為她在村里租了房子,買好坐月子所需的物品,讓她安心坐月子,等滿月了再做打算。
那個小男嬰,貴州女孩把他送給我們廠里一對結婚十多年沒有生育的湖北夫婦,湖北夫婦高興得喜不自勝,買了一大包營養品去看貴州女孩子,夫妻倆連那個月的工資都不要,趕緊抱著孩子回湖北老家去了。
我在那家鞋廠干了兩年,直到廠子倒閉我才回家。
經歷了那么多的老板,我明白了如何做一個好老板——要是有生之年我做老板的話,我敢保證在管理上至少人性化一點,不會那么獨斷專橫、剛腹自用、冷酷無情,適當關心員工,8小時之外的時間可以自己安排,鼓勵他們多讀書、學習充實自己,打工的同時學到一技之長,以后有機會做老板時,也做一個好老板。
作者簡介:李若,北京工友之家文學小組成員,打工十多年,從南到北。作品散見于雜志《北京文學》《北漂詩篇》《單讀》《讀者》《神劍》及公眾號“鄉村建設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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