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了,谷瑞軍帶著小博去原來的雇主家看望小高興和妹妹。圖片來源:“百手撐家——2017家政工藝術節與影像計劃”
導語:中產們天天加班加到吐血而不得不把孩子留給保姆,和家政阿姨們來到城市打工求生而不得不將孩子留給家鄉的老人,有什么實質的區別嗎?
在城市中產工作節奏日益緊張,全面二孩政策實施與人口老齡化趨勢加深的背景下,家政服務市場越來越大,月嫂、鐘點工、保姆承擔起消費者產后照顧、日常家務與老人小孩照顧等等任務。據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佟新估算,服務于家庭的家政工,再加上在醫院服務的護工和以親屬或老鄉關系從事有酬家庭服務的勞動者,其從業人員規模應在3500萬人左右,創造產值上萬億元。
胡志玉,1965年生,濟南人,她照顧一位80歲老太太,這位老奶奶喜歡人家稱呼她“于小姐”,“于小姐”愛美。圖片來源:“百手撐家——2017年家政工藝術節與影像計劃”作品
然而這背后,卻矛盾重重。
對于中產家庭來說,最憂心的大概是對家政服務日益增長的需求與它不斷上漲的價格之間的矛盾。近日,騰訊大家上一篇名為《阿姨改變了中國》的10w+熱文無疑擊中了許多家政服務消費者的痛點:
我們非常擔心家里的阿姨受到“炫富”的刺激,要么催生加薪的欲望,要么產生某種仇富的階級情緒,誤傷了并不富的我們。
文章將保姆描述為對消費者無理要價、對同行恃強凌弱,最終將導致中產女性不得不因昂貴的家政服務價格而重回家庭的“悍婦”。作者不停地哭窮,不停地控訴“阿姨”有多兇猛,儼然一副受害者的模樣。
但阿姨們果真如此兇悍,竟能欺負到中產們的頭上來嗎?
脆弱的家政勞動者
對家政工們來說,其所面臨的真實矛盾之一,是急速擴大的崗位需求與依然落后的勞動權益之間的矛盾。
全面“二孩”政策與中國老齡化問題的凸顯讓家政工勞動力需求急速擴大。近日,中國(廣州)第二屆家庭服務行業圓桌會議舉行,會議發布的數據顯示,今年以來家政服務支出一直快速增長,母嬰護理、家庭教育、護理陪護需求旺。借此東風,O2O家政服務平臺大量涌現,傳統家政服務中介平臺也開始采用互聯網模式來自我改造。
考慮到未來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家政服務需求會越來越大,前年7月份他們成立了“e家政”,采用APP或微信下單、門店培訓等線上線下結合的互聯網運營模式提供家政服務,截至目前已經服務了5萬多個家庭。
——南京日報 2017.11.30 《家政中介行業呼喚品牌化規模化標準化》
然而,在這一波潮流中,本就處于弱勢的家政工從業者勞動權益保障狀況卻并不見好。調查顯示,家政服務仍然以熟人介紹為主,超半數家政服務員未購買相關保險,并存在大量口頭協議而未簽署勞動合同的雇傭關系。另有媒體指出,家政工人就算與中介公司簽訂三方協議,權益依然難以保障。
在10年家政服務工作經歷中,王敏曾遇到過幾家“不講理”的家政公司。據王敏介紹,在簽訂了“管一年”的三方協議后,她自己也有幾次出現做不夠一年的情況。“在這種情況下,有的公司會再給我找一家,但是我也遇到過遲遲不給推薦新工作的公司。”
王敏說,出現這種情況之后,家政公司再給介紹就屬于免費介紹了。一般來說,公司會更傾向于給“新來的”介紹活兒,這樣公司可以拿20%的提成。“公司通常都會讓我等等,其實就是不愿意給找了。我也懶得去找他們,有這個時間還不如找另一家中介掙點錢。”王敏說。
——法制日報 2017.12.4 《家政服務人員勞動權益保障現狀調查》
來天津十經路找活兒的婦女大多是要干家政這行,她們從河北、山東、甘肅、吉林等地的農村出來,年齡大多在50多歲,她們說,沒有讀過什么書,只能做做伺候老人、打掃衛生、刷盤子洗碗的工作。雇傭雙方可自行討價還價,協商交易,雙方滿意就跟著雇主回家干活。圖片來源:“百手撐家——2017年家政工藝術節與影像計劃”作品,《等待在十經路上的女人們》攝影:王海
此外,阿姨們還不得不替互聯網平臺承擔巨大的風險。一位通過某大型家政服務平臺提供服務的鐘點工阿姨告訴土逗,app派單系統不合理,定位不準確,自己曾經接到2個小時的服務訂單,但是因為距離遠,自己坐了一兩個小時的車才到雇主家,并且還要帶自購的勞動工具。除了種種bug帶來的麻煩,阿姨們還不得不面對互聯網服務平臺欠薪的風險:
主顧只需要付給阿姨每小時二十余元的工資,(如今在兩年后的2017年漲到三十五元),但公司初創階段拉到風投,有大量資金貼補,阿姨每個月可以拿到六千到一萬的薪水。……不過,當我在2015年底采訪她時,工作了近兩個月的寧寧只拿到了六千多元工資。她聽說公司資金已經出現困難,她只能領到非會員制的現金客戶直接交給她的報酬,這在她們的收入中是較小的部分,公司補貼部分以及會員制客戶的付費由公司扣押。有些阿姨已經在公司押了幾萬元,但她們仍然在盡量多接活,相信這些錢最終都會發到自己手中。
——正午 淡豹《一個女人的出東北記》
或許現實中的一些阿姨確實存在要價加薪的兇猛氣勢,但是大多數情況下,阿姨們被中介機構掌握而被層層盤剝,并長期面臨沒活兒沒收入的處境。互聯網+的滔天巨浪稀釋著人們對家政工勞動權益問題的關注,掩蓋住阿姨沒有勞動合同和五險一金、隨叫隨到、一個差評等于白干一天的真實情況,這才是真正的氣勢洶洶。
主雇溫情背后,城鄉階級分野
家政工們所面臨的另一個矛盾,是日益提高的城市生活水平與外來打工者融入城市難之間的矛盾。
當下的家政工,大多是從欠發達區域流向城市的中年女性。改革開放后,大批農村女性進入大城市務工,年輕女性大多進入工廠,而家政行業吸納了大量中年農村女性。同時,在城市國企改制過程中,由于職業分布及傳統性別觀念的影響,女職工下崗機率高于男性,眾多年齡偏大,文化水平低的城市下崗女工進入家政行業再就業。而阿姨們的流動身份,決定著她們在城市中工作與生活尷尬。
“誰都不愿意背井離鄉,骨肉分離,可是沒有法子,為了小孩上學,老人看病,我們從農村跑到城市干起了家政,一雙手撐起兩個家。”2017年11月25日,由北京鴻雁社工服務中心主辦的“百手撐家——2017家政工藝術節與影像計劃”在北京798映畫廊舉行,來自北京、濟南、西安的50多位家政工姐妹道出了自己的心聲。
“百手撐家——2017家政工藝術節與影像計劃”海報
本次藝術展共展出作品146張,由5組人物故事、4組專題和家政工群像三個展區組成。作品展示了她們的家庭生活、勞動故事及所處社會環境。而這些故事展現的不僅僅是家政工人為主體的個人生命經歷,同時也是這個時代的寫照。
《費家村里的王金枝》攝影:周娜 黃喜悅
王金枝,1966年生,河南焦作人,小時工。2006年來北京打工至今,主要是照顧老人。王金紙的手指關節有點變形,她說都是長期干活泡在冷水里造成的。
王金枝她說她遇見的雇主都待她不錯,有時能和雇主在家一桌吃飯,聽其他姐妹說,有些雇主不讓家政工上桌吃飯。最近她新換了一家雇主,沒想到剛上班不到兩月,王金枝騎著電動車出門買東西,返回小區時,就被突然落下的起落桿砸掉了三顆門牙。出事當天,雇主還是很積極把她送去醫院治療,墊付了醫藥費。換三顆牙要花上萬塊錢,雇主就再也不過問了,王金枝也不知道接下來去哪里找那筆換牙錢。
《費家村里的王金枝》攝影:周娜 黃喜悅
王金枝住在北京東北五環邊上的費家村,她不喜歡住家的工作,就選擇做小時工,休息的時候還可以逛逛市場,和丈夫做頓好吃的,過過自己的小日子。王金枝每天都騎著電動車到城里干活,自從她出事后,丈夫一過六點見不到她人,就在村口焦急地等待。她覺得今年很不走運,先是丈夫腿摔斷了,躺了幾個月,自己又攤上這件事情。好在還有個遮風避雨的小屋,不管外面多冷,開著電視,躺進被窩,說說體己話,就覺得溫暖不少。
《小時工唐富蕓的24小時》 攝影:王海
唐富蕓,1972年生,四川達州人,在北京做小時工15年。她和丈夫住在北京東五環外的豆各莊一個大院里,一間不到10平米的屋子,周邊一直在不停拆遷,唐富蕓也不停搬家,雖然這里能租的房子越來越少,房租也從每月120塊一路漲到500塊,但是對于在這里生活了十多年的唐富蕓來說,只要不拆掉她住的那間屋,她會一直住下去。因為比起城里的地下室和昂貴的房租,這里,是她最好的選擇。其實對于唐富蕓和丈夫來說,生活的選擇并不多,家里有老人孩子,回老家又沒法養家。
《小時工唐富蕓的24小時》 攝影:王海
唐富蕓每天大早騎著電動車駛出村口,穿過半個北京城,去往三個雇主家。整個上午唐富蕓都在擇菜、洗菜、切菜、炒菜。中午十二點,唐富蕓做好了二十多個人的飯菜,這是她最舒心的時刻。當別人在吃午飯的時候,她又開始籌劃明天的菜譜和食材。到下午五點,在三環邊上的公寓里做家務是唐富蕓一天中第三份小時工。晚上八點五十,疲憊的她終于踏上回家的路,披著夜色穿梭在城市的霓虹燈和車流里。
家政工雖長途跋涉從家鄉來到城市,但他們和城市之間,還隔著雇主處處防備的眼色,隔著城郊間幾個小時的寒風旅程。他們背上背負著那個遠在家鄉自己的家,用手撐起城市里別人的家庭重擔,卻始終走不進這座城市。正如王金枝和唐富云一樣,今天還在慶幸自己下班后能蜷縮在城邊村里的溫暖小窩。不過,在這個格外嚴寒的北京冬天之后,她們不知將落腳何處。
爭議背后,共同的命運
顯然,某些中產階級并不像自以為的那樣了解“阿姨”們的處境。回頭看看《阿姨改變了中國》,作者的叫苦不迭其實難掩其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思想內核。界面新聞一篇名為《中產的夢該醒了:阿姨并沒有改變中國》(下稱《夢醒》)的文章指出:
他們(現實中的中產)居高臨下為阿姨們“著想”,希望她們心甘情愿、高高興興做城市里的阿姨。現實中的中產階級更愿意將自己視為“資方”,與底層的“勞方”區分開來……
當許多中產家庭不得不將家務勞動以商品交易的形式外包出去時,他們選擇忽略造成中產自身精力與時間不足的真正原因,而將矛頭指向了阿姨——這些看起來善于團結起來給雇主施壓,甚至還能夠在城市購買一套小房子的“準中產”。表面的恐懼、控訴甚至不切實際的想象,實則是作者在難以自抑地對可能擠占自己中產席位的農民工“阿姨”們施以仇恨。
但事實是,阿姨們在工作與生活,或者說在勞動力生產與再生產領域遭受著雙重剝削。諷刺的是,這種雙重剝削,中產們也同樣在遭遇著,正如《夢醒》所說:
現實的中產階級遠沒有意識形態或者廣告宣傳中的中產階級那樣舒適、愜意。他們除了在工作場被剝削規訓,生活中還受到房東或是房貸的壓力,被各種各樣的商家和貸款機構盤剝。
因此中產對家政工的一切鄙視,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
此外,城市職業女性不得不在性別不友好的職場上付出更多時間精力,因此無暇顧家而花錢聘請保姆,白領也吐槽自己的孩子成了“留守兒童”。在這一點上,身為農民工的家政阿姨卻早就深有體會——為了生計,她們不斷穿梭在不平等的城鄉之間,在別人家里照顧孩子,自己的孩子卻丟在各種資源都極其匱乏的家鄉,由老家的父母照顧。在這個維度上,城鄉女性的利益并非對立,反而命運相同。
陳述瓊,陳恩華,陳會榮,四川閬中農村人,三姐妹。她們租住在北京東北五環東辛店村,一間幼兒園廁所改造的房子成為她們的溫馨居所,玫瑰花和紅酒相伴的日子里彌漫著醉人的味道,削減著鄉愁和苦悶。圖片來源:“百手撐家——2017家政工藝術節與影像計劃”
“底層”的阿姨與城市中產的命運越來越多地交纏在一起。阿姨們的生存與勞動保障問題應當被發現,與其制造所謂的高端與低端勞動者之間的矛盾,不如合力去認清真正的利益既得者:是誰在一邊壓縮人們的家庭生活時間,一邊提高人們的生活成本(比如房價)?是誰在制造了農村的貧困,同時又讓進城尋找生計的人只配做二等公民?又是誰,一邊在殘酷地拆舊圈地,一邊計算著土地高價出售后的巨大利潤?
*本文圖片與部分文字資料由“百手撐家——2017家政工藝術節與影像計劃”的主辦者“北京鴻雁社工服務中心”提供。“北京鴻雁”是一家專門致力于女性培力和社區發展的社會工作專業機構。成立于2014年9月,正式民非注冊于2016年5月。社區落地于北京朝陽大望京社區,目前項目關注以家政女工為主的社區婦女的服務、研究、倡導等工作,推動城市社會融入和平等發展。
作者:林深
編輯:沙撈越
美編: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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