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周轉車上的三個方向盤,我偷偷拍了一個女工的背影。車間里擅自照相是違反紀律的。” 圖片來源:作者
“六——分”,那個聲調像是怨恨,又像是自嘲
“你以前實習沒見過車間嗎?”人事專員問。我笑著說:“沒見過這樣的車間。”
2014年,才畢業的我滿腦子不接地氣,時而向往觀覽世相,時而算計存錢買房。找工作也是從地圖上找,離家最近的優先考慮。因為我不太可能長干,謀劃賺夠了一筆旅費就繼續當背包客。
A廠是一個汽車零部件廠,本廠區約200人,生產方向盤與內飾件等塑料制品。廠外的柏油馬路對面是大片的居民區與一個菜市場,路面上常有本廠發出的貨車駛過。車間里是另一幅景象,應和著各種設備有節奏的響聲,身著藍色工作服的人影緊張地穿梭晃動著,偶爾大聲喊叫,為的是蓋過機器的轟鳴。燈光慘白,氣味濃烈。后來我知道,那是PU發泡的味道。
我還見到了我的領導,技術主管W工,圓臉,短發,一口四川話。他是一個對工廠負責到了病態的人,非但每周工作六天半,而且為了節電,中午休息時總要關掉辦公室里的燈。即使夏天最熱的日子中,除非部員強烈要求,否則他絕不開空調。
W工十幾歲進廠,從南方某省到北方的T市,這么多年一直跟著老板鞍前馬后地干。同時,他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一家人在工廠附近租房住。
這個廠除了流動性很強的外地員工,剩下的基本是工作十幾年的老員工,其中很多存在親屬關系。公司會向老員工借錢并按年息10%計息,工人們認為把存款貸給工廠是福利。他們普遍存款不多,某次集資之后,也有人最多拿出十萬元。
W工對我說,你先熟悉一下,樓下有活干就去樓下,沒有就在樓上看技術文件。所謂去樓下干活,在本廠是一種很常見的事情。凡是不適合計件工干的活,比如拆卸小批量的返廠產品,全由我們來做。我第一次接到的活是強度試驗,于是一個接一個的零件在我手里成了廢品。
“工人趕出每個零件都得出廠才結算的。”質檢部的姐姐提醒我,可是耿直的我卻不能會意。
小姐姐嘆了口氣,不得不換別人重新測試了很多次,才把不合格率拉回到了正常值。
在最初的日子里,我重新找到了上中學時聽到下班鈴聲的興奮感。學歷高的技術人員往往被認為有文化。后來,我很快發現學校里學到的與工作中需要的基本脫節……
我試著找各種人聊天。可是和發泡車間的人搭訕幾乎不可能成功,他們每個人要操作兩臺發泡機,從不停歇。
修邊組姐姐們倒是和我有說有笑。她們說話都要扯著嗓門,為的是蓋過機器聲。有時我也會和她們一起干,可我怎么也干不好。
“你還大學生呢!”一個姐姐尖聲尖氣地說道。
過了一會,我來到另一工位,此工序要在每個塑料底蓋上擰上四個螺絲。這個姐姐手拿氣動螺絲刀,全神貫注地工作著,桌子上是成堆的零件。
“我幫您把干完的收起來吧?”
“沒事,你放那吧。”姐姐抬頭看了我一眼,可能還不到一秒鐘,頭又低了下去。
我繼續沒話找話,這是什么零件云云,而姐姐則一直埋頭回答。
我最后問道,“一個件多少錢?”
“六分”,姐姐忽然抬起頭。
我當時差點沒哭出來,“六——分”,那個聲調我后來一直忘不了,像是怨恨,又像是自嘲。
我不記得我當時怎么回答她的,只記得這個數字后來在生產部得到了確認。部長與部員在爭論,究竟要不要加一分錢。而我則站在一邊看著,差點忘了自己是干什么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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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確信在最初幾個月里,我無法為公司創造任何效益,可是毫無疑問,我的工資雖然也很微薄,卻比她們都高。誰想得到,每天早上的煎餅馃子都抵得上上百個工件。她們留在我印象中的,是一個個埋著頭的身影。我在一邊站著,看著,盤算著旅費還差多少。
透過周轉車上的三個方向盤,我拍到了一個女工的背影。當然,車間里擅自照相是違反紀律的。
與其說我喜歡旅行,不如說我討厭工作
不久,我和本部門的人也開始熟稔起來。試模是本部門工作的重點,同事每次試模總會喊上我。
M,外省人,因為專科學制不同,比我早進廠半年。他干活十分認真賣力,卻有些不得要領。每次進入氣味刺鼻的發泡車間時,總是不戴口罩,對著工件噴涂脫模劑時,也離得十分近,弄得周身霧氣彌漫。
部門里屬我們兩個最年輕,所以走得最近。他習慣于把我們之間的差別都歸因于教育水平,他說,“你們本科的還和我們不太一樣……”后來我才知道,他學的是沖壓模具,可現在工作面對的卻是各種塑料模。
一次出短差,我們倆坐在汽車后排聊了許多。他說他上學時什么都沒學,卻專心給家具商做代理,而現在工作中可以學到許多東西。他希望學到了技術之后自己創業,賺錢報答父母。
他問到我時,我說,“其實都一樣,努力也沒什么希望。”
我倆正在沉默,正在抽煙的司機又講起了黃笑話。我望著老司機的后腦勺,聞著車里濃烈的煙味,心想上班幾十年之后都是這個樣子。生活是泥沼,而我們都是寄居其中的蛞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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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上班兩年,已是我們中年齡最大的。他氣憤地指責“財務的老娘們”,后者聽到他在火車上每天吃三桶方便面,直接回答“這么多!”X竟一點不掩飾他的報復性怠工,說出差這些天都在賓館里躺著,也沒去模具廠家,還說公司給的兩千元備用金也不打算還。“我每年可只帶一千多塊錢回家過年。”聽X說完這句話,我們一陣沉默。
W工對他出差的表現很不滿意,嚴厲地對他說:“下次再這樣,你直接寫辭職報告走人吧。”
然而,辭職的卻是我。我本想好了借口與客氣的話,結果一句沒用上。W工面無表情地告訴我去和人事交接。
后來看M的朋友圈,得知W工因為家庭負擔過重,終于辭職回老家。印象里他最后一條朋友圈,說的是跳槽之后終于能繳納個稅了。從此我們再無交集。
渴望已久的旅行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無非是火車、住宿、拍照。以售票處為始,以紀念品商店為終,仿佛每個景點都大同小異,爬山和爬樓梯也沒什么區別。回想我那時的心態,好像預備好了一樣,見到風景就抒發一下感慨,什么說走就走,什么及時行樂。
現在想來,與其說我喜歡旅行,不如說我討厭工作,與工作之后的買房、結婚、生子,人生何以枯燥得像級進模一樣?
我們三個非專業人士在廠里搞起了技改
然而,裸辭并不詩意。等待入職的一個月,我在焦慮中度過,全沒有先前旅行時的灑脫,以致于再次過上出售勞動力的日子時,我竟感到一種久違的祥和。
J廠,是本市一家規模上千人的民營企業。入職那天,L姐熱情地指導我辦理各種手續。在給飯卡充值時,她忽略了當月已經過去的幾天,直接按全勤給我充滿。我剛被感動,L姐說:“也不知你是誰介紹來的。”
后來,我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作為一個幾十年歷史的民企,其內部關系盤根錯節。在那,常聽到的一個稱謂是“老板的親戚”。
80年代,老板從中間商那里接到了第一筆訂單,卻因對方毀約導致產品滯銷,無奈只好南下廣交會,卻意外收獲商機,J廠得以發展壯大。Y工回憶說,那時村民都種地,根本見不到現錢。建廠時只有一臺床子,人們都愿意沒黑沒白地加班。他母親就曾是廠里的第一批員工。
而現在村民早就發家致富,過上了安逸的生活。征地、分房、年底分紅,使他們的生活水平遠高于市區平民。上班只作為一種消遣,混個退休金足矣。
J廠的相關人員不專業,固然廠史中有過大刀闊斧地建立起科層體制變革,可執行者還是先前那些人。財務人員無法準確核算成本,老板讓技術部重新核算,任務便交到我的手上。結果令人吃驚,虧本賣了那么久,竟毫無覺察。另一方面,本廠產品大部分外銷,而客戶也會對中國市場進行調查,調查的結論是“管理成本過高”。
部門領導Z工邊踱步邊說,老板又該動心思了。
果不其然,一天Z工通知我,廠里即將更新自動化組裝設備。雖然提高過幾次工資,但還是招不來專業而有經驗的人,所以暫時由我來代表技改方面與乙方接洽。車間主任分派兩名女工由我來指導,其中一個還剛入職。這樣,我們三個非專業人士在廠里搞起了技改。
莉莉,圓臉,馬尾辮,很愛笑。她是安徽人,卻不知道蚌埠在哪。有一次我們閑聊她說手動組裝每1450個部件計一個工時,合70多元。她讓我幫她計算單價,我說每裝一個五分錢左右。
她立刻皺起了眉頭說:“才五分……”可過了幾秒鐘,她臉上又浮現出先前的笑容。
她做的工序是流水線上最有難度的一道工序,都是些“熟手”在干。據說老板曾質問車間主任:“要是她們明年開春不來,我的活還干得了嗎?”
新設備在裝配速度上并不比工人更快,即使一個人同時操作兩臺設備,也才剛剛趕上一個“熟手”的速度。可對于工人來說,一旦在生產中采用新設備,則意味著自己隨時可以被替換。而且,一人同時操作兩臺機器,必然會在兩臺機器間不停走動,這大大地增加了勞動強度,因為先前的組裝是坐著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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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都不愿意來(參與調試),”莉莉做了鬼臉說,“她們都說我傻,你覺得呢?”我注意到她的手指,食指與中指纏著已經臟兮兮的創可貼。這是在因為手動組裝中,需要用手按住彈簧,時間長了手指會十分疼痛。
另一個女工H,河南人,年紀大莉莉很多,剛入職就被派到這里。她從第一天起,就四處掃聽不同車間的待遇,得到的情報是C車間工資更高。
“一來C車間更危險,二來還得一直忍受150分貝的噪聲”,我說。
H立刻反駁我:“我出來就是為了賺錢的,怕這怕那回家不就得了嗎?”
后來,終于調到C車間之后,她便開始鼓動莉莉。當時莉莉車間的機器正在調試,如果拿計件工資,對她很不公平。
于是,在我與H的慫恿下,便去找技改負責人交涉,第一次得到的答復是拿計件工資,第二次爭取到了每天一個工時,但這仍低于她在組裝車間的工資水平。第三次,莉莉終于得到了每天1.3工時的許諾。可是,當月到手的只有1.25個工時。
你別以為多干活就好,我們都不喜歡你這樣的
調到新車間后,H的日子也不順利。有一次,她抱怨說,本來打算周六好好去市里轉一圈,結果廠里通知加班,于是計劃泡湯。可加班還不到一個上午又通知歇工。“白辛苦一趟,玩也沒玩成,錢也沒賺到”。
而我知道,周六老板來分廠視察,想來是車間主任特意為了在老板面前表現,才做出這種安排。
后來,莉莉不見了。H說莉莉每年這時都要回家務農,還可以看看自己的孩子。
“她已經有孩子了?”我問。
“一歲多了吧。”H漫不經心地答道。
最后一次見到H是在她辭職時。那時她已經調入了C車間,見我就抱怨新人到那里分不到好活。“除非給管派活的那個女的送禮,否則好活輪不到你。”H板著臉說。
至于技改項目,也一直在緩慢進行。其中困難不斷,各個分廠與部門的扯皮也不斷。供應商是老板的親戚,技改負責人資歷雖老,卻是干鉚焊出身,完全不懂相關技術。我的領導記恨乙方總挑毛病,告訴我也多挑乙方的毛病。
只有我關注工作本身,可領導卻提醒我,“學會了什么別全告訴別人,自己留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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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對于老板來說仍有好消息,因為鋪設公路,另一個廠區要搬遷,各種費用補償了老板共計三億。聽到消息,我們廠區急忙在露天倉庫建起了房頂。
我望著屋頂上耀眼的弧光,心里盤算,老板為此多得到的拆遷費遠比更新自動化裝配線所帶來的短期內的利潤多,同時也得比我半輩子的工資多。每次產生這種氣餒,我辭職旅行的沖動就會發作。然而我不再說走就走,好歹等到年后吧。
轉眼到了年底,外地工人三三兩兩地離開了工廠,剩下的空缺要由我們來填補,平日里“坐辦公室的”也要下車間干活。
那在流水線上,作為年輕人,我很自然地被分到了最累的工序——把箱子從托盤上卸下并開箱。這是第一道工序,直接影響后面的效率。我加快速度,不久地上就堆積起許多箱子。這下后面的人都不愿意了,紛紛勸說我慢點干。一個老師傅說:“你別以為多干活就好,我們都不喜歡你這樣的。”
一切那么自然,一切又那么荒謬。技改本來可以使工作更輕松,卻反助長了老板對員工的壓榨;喜歡體力勞動卻又不能多干,因為會危及計件工。
人們緣何會以這種關系被組織起來?
像技改負責人,即使坐在辦公室里無所事事,工資也遠比忙得抬不起頭的工人高。而工人卻連0.05個工時都要算計。
閑暇時間本可以用來娛樂與自由發展,可車間主任一次討好老板的舉動卻浪費了全車間人的周末。
一切皆有秩序,每個人都被安置其中,有著工作服與編號。可是每個人卻不經意間都能傷害別人,每個人都正在傷害別人,更荒謬的是,每個人都習以為常。
車間里,人們像螞蟻一樣忙碌。
作者:克寧
編輯:小蠻妖
美編: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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