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多數人到臺中旅游,可能會到火車站前的新潮冰淇淋店宮原眼科,卻不會踏入對街殘舊的第一廣場。一棟被社會遺棄的大樓,卻意外承接移工流浪的心情。每個星期日,他們一周中唯一的休息日,聚會在大樓里吃飯、唱歌、泡妞,唯有這些時刻,讓他們重新感受自己像個人,而不是一枚無差異的勞動力。
第一廣場是棟位于臺中市中區13層樓高的殘舊大樓,臺中人習慣簡稱它“一廣”,里面布滿東南亞的商鋪與廉價的服飾,與屢創天價的七期豪宅區、中區最新景點宮原眼科相比,宛如另一個世界。
這里是臺中最被歧視的地方,多數來到這里的人會自動繞路,媒體說它破敗,是“城市的治安死角”,網友抱怨“外勞把這里搞的臟亂惡心”,每當靠近一廣,會下意識地捂住皮包快速走過。
事實上,被遺棄的一廣,卻成為移工們異鄉的天堂。
移工撐起月營收上億的經濟體
每個周末,從臺中火車站走出不及100公尺的距離,第一廣場聚集大量來自印尼、越南、泰國、菲律賓的移工,聲調各異的口音摻合在尖銳的喇叭聲與電氣的嘶嘶聲中,讓大樓活了過來。
早上10點,鐵卷門才拉開一半,門口已經聚集三、五十人,只有店家跟送菜的小販能從側邊貨梯提前進入,在一廣擔任保全20年的老蔣,穿著上衣有些寬大的制服在鐵門前來回走動維持秩序,一只手叉著腰對門口的移工重復:“11點才開門。”然后,周而復始地,在許多雙眼睛前,按下鐵卷門遙控器的向上鍵。
大廈的騎樓沒有營業時間的限制,狹小的過街早早擺著一簍簍小茴香、肉荳蔻與香茅葉,還有堆滿一座座小山似的鴨仔蛋,十足異國情調的街區吸引臺中市政府的注意。市長林佳龍上任即喊出要將第一廣場改造為東協廣場,把它塑造成一個東南亞文化的集散地,“東協廣場”預計在今年7月正式掛牌。
這里是全臺東南亞移工密度最高的大樓,超越臺北市中山北路的小菲律賓或是桃園后火車站的泰國街,12層樓總共3萬建坪的面積,簇擁著近800家店家,混雜著4國的移工,尖峰時段每小時約有5,000人走過,如果在發薪日之后的星期日,則有2萬名移工同時涌入。臺中市經濟發展局估算,即使店家只經營周末假日,移工每個月在一廣至少消費1.2億新臺幣,相當于臺灣人整年在韓國東大門的消費。
第一廣場是完全由移工撐起的商圈。(攝影/林佑恩)
一個完全由移工撐起的商圈,熱絡的關鍵在于洶涌人潮。在臺灣的移工群體約60萬人,臺中市與鄰近的4個縣市就有17萬的基底,占將近3成的移工人數。就算只看臺中市,15年間的移工人數從3萬4千人增加至8萬2千人,成長率高達240%,亦是五都中成長最快。這波成長動能直接反映中部精密機械的產能擴張,勞工局預估明年的移工人數將仍以近10%的速度成長,大幅超越桃園4%的平均成長率。
臺中火車站是交通中心,短程客運與長途巴士都在此處交會。
每個周日,中部17萬的移工大軍從各處匯集,大多數從中部科學園區與神岡的豐洲工業區搭公交車與火車前往,遠一些的,象是南投的南崗工業區,移工們有熟識的出租車司機接他們往返,車資不跳表而是約定俗成的一趟800元,熙來攘往的出租車打結火車站前的交通,跑車的司機說,周日跑工業區的收入最高可達6,000元,而平日在市區瞎轉一天還賺不到1,000元。
他們不是無欲溫順的機器
勞動力一直是制造業最大的財富,臺中8萬名移工中,廠工占了將近6萬人,臺中市勞工局按人均產值估算,移工貢獻約120億新臺幣。但是,這座城市因經濟增長而提升的城市風景和愜意生活與他們無涉,他們始終是臺灣人眼中的“外勞”,一枚便宜好用的勞動力。
踏入異國工作,他們必須很快學會另一套規則。和家鄉以親緣維系的紐帶不同,工廠是通過嚴格的規律運轉,每一個進到臺灣的移工,都沒有了自己的名字,而變成一個代號,無論是工班的編號或是中介取的中文名字都沒有差異,他們最終成為大機器里的一個零件。
上下班要打卡,每天按表操課,6點半起床,7點50分準時上工,直到下午5點半;早上10點和下午3點各休息10分鐘,中午用餐45分鐘,除了休息時間外一律不能聊天。
即使在休息時間,他們講著別扭的中文,成為被開玩笑的對象。工廠里的移工老鳥,學會以自嘲的方式融入臺灣工人,而新來的移工卻因為聽不懂中文,也不習慣噪音巨大的生產線,甚至不愿意開口說話,他們靜默如雕像、將身體封閉成地窖,反而符合了臺灣雇主“溫順”的形象。
只有周日,外在的標簽被解除,移工在一廣以同鄉為單位聚集起來,他們不說中文,吃著熟悉的辣椒,形成抵抗外部世界的小群體。
第一廣場滿足了移工家鄉味道。(攝影/林佑恩)
19歲的越南人阿鑫經常來一廣,他在臺中太平一家鞋廠當作業員已經2年。平日里上工,中午跟著工廠吃便當,不過重油重咸的口味讓他吃不完一半。為了省錢,晚餐和工廠里的越南朋友,簡單煮些泡面裹腹,即使吃的單調也不會想去臺灣的店家吃飯,因為“去臺灣人開的餐廳語言也不通。”
對語言的恐懼,壓過嘗鮮的念頭。他在腦中演練過很多遍點餐的情況,因為中文還不夠好,他必須盯著菜單看一陣子,接著店家會露出不耐的表情,后面排隊的人龍會有十多雙眼睛盯著他,可能還有一兩個人會從隊伍中探出頭,想搞清楚是誰拖慢速度,想到這里,阿鑫就不敢自己一個人踏進臺灣餐廳。
但在一廣,他可以卸下這份擔心。我在某個周日下午遇見阿鑫,他與幾個朋友聚在三樓角落的餐廳慶生,頻繁地造訪讓他跟老板娘變得熟絡,阿鑫4天前才打電話預定包廂跟酒菜,“他們都5箱、10箱的叫,”老板娘回憶接到電話后,她故作夸張地回:那星期五我得先囤貨起來,至少要30箱啤酒。
移工里的女工,占全體移工比例5成6,是一群更大的存在。工作帶給她們的恐怖感,不在勞累,而在于消磨。
才20歲的泰國女工Bow看上去倦怠而早熟,比實際年齡多了10歲,她在苗栗銅鑼的醫療器材工廠當作業員,每日重復使用鉗子超過兩千次,掌心常壓出一道暗紅血印,但她抱怨最多的,不是右手的痠痛,而是每天必須穿很丑的制服。
只有假日,她才能透過衣著打扮,重新感覺像個人。
星期天一早,Bow 6點不到就起床,先用離子夾夾出波浪卷發,刷翹原本濃密的睫毛,再換上亮黃色的無袖背心內搭粉紅色小可愛,一路裝扮到10點,才走出工廠搭車。中文還不流利的她,怯生生地對著車站售票員說了“臺中”,買的是最便宜的區間車車票,心里默念同鄉跟她說的:從銅鑼到臺中要經過6個站。
這天是她與姊妹們的約會,因為她們的男朋友剛好都要加班,“我們女生喜歡來臺中玩,可以逛街買東西,”手上已經拎了4、5袋戰利品,正準備去一樓的美甲店做指甲彩繪。
聚會聒噪熱鬧,談興正濃的時刻,我隨口問了:“你們跟男朋友周末約會都去哪里?”整群人中年紀最大的P’yu大笑起來:“當然是去開房間啊,時間寶貴耶!”說完,幾個女人又是笑得擠作一團。
在臺灣人的眼里,他們是沒有欲望的。實際上,“休息3小時500”是一廣隨處可見的廣告橫幅,上頭用4國語言重復。每逢假日,這些旅館的房間常是一位難求,一位司機告訴我,在某次圣誕節后的周日,他載過一對剛從工廠出來的移工情侶,在火車站周遭繞了整晚找不到房間。
他們同樣年輕且充滿欲望,卻在每天重復8到10小時的活后,擠在4到6人一間的宿舍,晚上10點準時熄燈睡覺,有的工廠甚至派2名臺籍干部跟著住在宿舍,為了避免他們大聲喧嘩。
越南移工周末聚集在第一廣場二樓的家鄉茶鋪談天說地。(攝影/林佑恩)
欲望需要出口,一廣成了搭訕的江湖。泰國移工是大樓里公認的情圣,他們五官深邃又幽默,我曾遇過泰國人剛見面就對身邊念醫學系的朋友說:“你未來是醫生嗎?”“那我心碎可以找你治療嗎?”逗得朋友開心亂笑,果然順利交換Line賬號。
每個周末,越南的阿賓會跟哥兒們聚在二樓的飲料鋪,低矮板凳與木摺疊桌排列成陣地,散亂在桌上的葵瓜子是最佳掩護,他們搶坐在最靠近手扶梯的位置,“坐在這個位子最好,剛好手扶梯上來就可以看到小姐。”他先是大笑,又暮氣沉沉地解釋,工廠里的女工也有需求,她們會和同在異鄉工作的男工談一談、耍一耍,不乏一夜情,時間到了,該回家的回家,該結婚的結婚。
努力賺錢,奉獻家庭,才是移工故事的底色。每個月10號領薪后的星期日,被移工稱作Big Sunday,第一廣場周遭的匯兌商家,每家都排著長長的人龍,他們小心翼翼地揣著裝薪水的牛皮紙袋,準備寄錢回家。
菲律賓籍的看護Marvic,通常會在這天從印尼海運的公司買一個硬紙箱,箱子跟小冰箱一樣大小,她會把衣服、鞋子、飾品、盥洗用品放進箱子里,直到箱子快要蓋不上,然后把箱子寄回菲律賓給正在讀國中的大兒子和小女兒。
封閉的大樓給予了安全感
以前的一廣不是這樣的。90年代的中區還非常繁榮熱鬧,百貨公司連著百貨公司,遠東、龍心、財神,一間開過一間,而第一廣場是心臟。每天開門,近30臺電梯不停運轉,手扶梯內外側都站滿了人,碰上臺灣錢淹腳目的時代,生意好到店家“是用麻布袋來裝錢的。”老自治會連會長回憶。
好景不常,1995年中港路上的衛爾康西餐廳,發生嚴重火警,奪走64條人命,都市里傳說有艘幽靈船,飄到一廣的上空,要載滿一百條冤魂才會離開。
從那時候起,一廣的人潮銳減,4年后的九二一地震,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我那時候剛來接二樓,每天都有人跟我退租,從136個攤位一直退一直退,退到最后只剩6間,你說恐不恐怖。”當時負責樓管的郁玲說,“講真的,如果當初不是外勞來,一廣早就死掉了。”
因為特殊的歷史機緣,臺灣人離開了,反而生出安全感,移工們愿意進來了。
從外表上看,第一廣場是棟13層樓高的ㄇ字型殘舊大樓,外墻原本貼滿潔白的磁磚,如今被歲月打磨成洗不掉的灰白,大樓里的電梯錯落不同位置,分別抵達不同樓層,各自有各自的出口,交織成巨大迷宮。這在長期研究東南亞移工空間的臺大城鄉所教授王志弘眼里,“這就是種遮蔽感,整個包備起來,就跟個洞穴一樣。”
臺灣人離開了,反而生出安全感,移工們愿意進來了。(攝影/林佑恩)
長期爭取移工權益的臺灣國際勞工協會(TIWA)3月初在一廣開設辦公室,因為工作關系,研究員陳秀蓮經常接觸臺北與桃園等移工聚集地,但她心里覺得一廣更特別,“有一種封閉性,臺灣人真的不會來,這里真的相對單純就是外勞。”
封閉的大樓、純粹的移工,生出一層保護感的薄膜。
這層薄膜,包裹出灰色的經濟空間。最直接的,便是周末的餐廳為了應付大量的客人,普遍雇用移工打黑工。我問過至少5個店家,得出一天的行情價約在1,000~1,300元左右。盡管《就業服務法》規定:外籍勞工禁止未經許可從事工作,但是“如果沒有這些人來打工,這里生意根本做不下去。”有老板估計一廣的店家,在假日有8成都有非法僱工。
越南人阿嘉周日在一廣附近的餐廳打工,要搭5點鐘最早的一班公交車到一廣,通常到晚上10點收拾完才下班,來臺灣第一年他根本不敢休假,這是因為外籍移工中介積弊已久的陋習。阿嘉來臺灣之前,要先舉債支付7,000美金(約臺幣21萬元)的高額中介費,他仔細算過,每個月2萬零8元的薪資(《勞基法》基本工資的下限),扣掉每個月分攤的中介費、勞健保跟食宿費,幾乎所剩無幾。要寄錢回家,他得靠假日冒著被遣返的風險出來打工,“我會出來打工,也是不得已的選擇。”他說。
詢問假日移工打工情形,臺中市勞工局長黃荷婷僅說,有民眾檢舉就會開罰。
依勞動部規定,若檢舉移工從事許可外工作可得2,000元獎金,而雇主必須裁罰3萬元以上罰款。不過,一廣的店家回應,這里沒有人檢舉移工打黑工,無意間使一廣成為移工的打工天堂,也讓臺灣店家與移工之間生出信任。
就像用篩子過濾,不愿做移工生意的店家都離開了,手機行是少數留下來的。“找手機嗎?進來看看喔。”街道叫聲喧天的,不時切換3國語言,三樓是著名的通訊街,原本經營臺灣客人的店家要轉作移工生意,就得調整腳步。多數移工使用易付卡,不同于臺灣人手機搭門號的方案,于是手機行提供便宜的中古手機,配件也換成大陸來的水貨,有些店家觀察到移工的手機汰換速度很快,2個月就會換一支,就延伸出舊換新方案,移工只需貼補一些差價就能買到最新款手機。
10年生成沒人看見的地下社會
不只是移工撐起一廣的經濟,一廣也擁抱著移工,給予穩定的力量。
他們在臺灣街頭的消費,其實充滿挫折與歧視,只有在一廣消費能被更平等地對待。嫁到臺灣十幾年的何娜,已經取得身分證,卻還在百貨公司買內衣碰壁,某次,她挑了件內衣想試穿,“你這件買得起嗎?”店員冷冰冰的口氣,讓她回憶這段往事仍有氣,“我不喜歡這種被看不起的感覺。”
在三樓經營東南亞超市已經15年的柯姐,照顧著每個移工的需求。占地200坪的商場,是中部東南亞百貨的主要盤商,在苗栗經營雜貨店的外配,每周來批貨上千張電話卡。但這家超市的前身,僅是2坪大的電話卡攤位,直到2000年初臺灣高鐵興建烏日段,大量泰勞開始涌入第一廣場,柯姐才頂下店面,開始經營泰國的雜貨店。
6年后,高鐵完工,臺灣的重大工程告一段落,孔武有力的泰勞逐漸在臺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印尼與越南的臉孔,柯姐跟著引進更多生活用品,并雇用6名東南亞籍的員工,放權給各國籍的員工與顧客溝通并且叫貨,隨時掌握顧客的需求。
不只是移工撐起一廣的經濟,一廣也擁抱著移工,給予穩定的力量。(攝影/林佑恩)
這是臺灣人10年間都不知道的變化,一廣靜悄悄地長出沒人看見的地下社會。
失意是脆弱的,總要有個遁逃的去處。印尼的監護工常被取名做“阿娣”,就像臺灣人習慣叫菲律賓看護“瑪莉亞”一樣,某個下午,我在一廣電梯口碰見印尼的阿娣,她的工作軌跡相當國際化,在香港待了10年,目前來臺灣工作近6年,我問她雇主對她好嗎?“老板娘很啰嗦,不要一直碎碎念就好了。”阿娣大笑,從臉上和肢體上,都流露出放松的情緒,這是少數能夠不在雇主的視野里,背地里說她兩句的小確幸。
13樓是菲律賓的教會,待最長的是Rachel,在臺灣當看護已經11年。高中畢業后來臺灣工作時,一句中文也不會講,就被送到苗栗的鄉下照顧阿公,雇主講話她聽不懂時,只敢點點頭。
某次換季,雇主指著曬衣架上的冬被說:“棉被收起來”,Rachel誤以為要丟掉,把棉被扔進了垃圾車,雇主氣個半死罵她:“怎么這么笨!”她征愣,身體微微顫抖,只能每周到教會禱告:“請主保護我,賜給我愛與寧靜的心。”類似的“語言誤會”發生過幾次,“如果沒有信仰的話,我一定會瘋掉。”她說。
唯有生活在一廣,他們不是一枚沒有差異的勞動力。2個越南籍移工原本是理發師,他們在2樓能夠重操舊業,租下小攤位開間理發廳,還有12樓酒吧里表演的印尼樂團,最常創作的主題是他們用視訊維系的愛情。他們共同相信著,只要一點運氣加上勤奮,便能在這棟充滿傳奇的大樓里實現自我。
廣場的江湖各有各的地盤
直到最近,這個地下社會被看見了,一廣承載不了那么多需求,東南亞的商店開始蔓延到周邊。鄰近的繼光街瀰漫魚露與萊姆混雜的道地越南河粉香味,與繼光街垂直的綠川西街,整條街的印尼餐館飄出陣陣南洋辛香味,直接沖擊臺灣人味蕾。
店家溢散出來,政府看到它,附近的居民討厭它。
剛上任一年的綠川里里長薛雅文經常收到里民抱怨,移工在廣場上喝酒喧嘩,或是打架鬧事。為了安市民的心,臺中市第一分局每周日會調派60名警力到第一廣場巡邏。
臺中警方每周日都會在第一廣場巡邏。(攝影/林佑恩)
事實上,移工比臺灣人更循規蹈矩,據警政署統計,移工在臺犯罪率只有他們在自己國家的六分之一,今年截至目前,臺中市第一分局接獲在第一廣場的案件通報只有5件,“拜托,臺灣人酒駕光是零頭就不止了。”巡佐游世宇擺擺手說。
臺中市政府似乎看見這里的豐厚生命力,規劃將第一廣場打造為東協廣場。但這樣的命名,顯現臺灣對移工想象的薄弱,不論是統稱的“外勞”,或者是區域經濟體的“東南亞國協”,他們似乎是一群臉孔模糊的總體。但他們卻有各自生猛的特色。
不同于東協十國,一廣聚集的移工僅由印尼、越南、泰國、菲律賓4國組成,而且在這龍蛇混雜的江湖里,族群間的互動遠非“東協”這般統一的概念,而是各自畫出周邊的地盤。
越南人盤據2樓電梯口的位置,泰國人則是聚在3樓角落的泰國小吃店,菲律賓人多數時間在13樓的教會,而印尼人的領地從一廣的電梯口,一路延伸到戶外的廣場上,白色的三角帳棚是與同鄉聚會的標志,他們稱呼為“畢拉密”,取自金字塔(pyramid)的諧音。他們鮮少往來,更多時候是彼此歧視,象是泰國人覺得越南人是流氓,而越南人則看印尼人邋遢。
這棟大樓里,其實充滿階級。有少數被菲律賓朋友帶到一廣的白人抱怨警察頻繁的臨檢,來自美國的Frank抱怨,他的菲律賓朋友必須排好隊伍,一個個拿出證件檢查,但“因為我是白人,從來沒有警察檢查我的證件。”領到身分證的外配跟移工,在一廣也是不同的階級關系。
商家在一廣能夠做起生意,除了租金低廉外,還需壓榨假日才出現的打工仔,在餐廳打工的阿嘉抱怨,開餐廳的外配老板娘本來跟他說一天工作15小時薪資1,500,但“實際上不會給那么多,頂多只給1,000而已。”
即使會有剝削,或是互看不順眼,一廣終究安置他們流浪的心情。
唱一首歌,一廣終究安置他們流浪的心情。(攝影/林佑恩)
活得像個人
太陽下山,燈箱亮起,廣場外的出租車,吆喝著“回去嗎?回工廠了嗎?”準備接走最后一筆生意。我坐在廣場前的空地,問了身邊的印尼朋友:
“你會不會覺得這里很無聊?”
“是很無聊阿,”他撓撓頭地傻笑,“不過也沒地方去了啊。”
可能是常年日曬風吹的原因,他們皮膚大多黝黑粗糙,平日穿著統一的深藍或深灰制服,在臺灣人眼里是臉孔模糊的勞動力。唯有在一廣,他們才能展示最獨特的自已。
他們一點也不邋遢,更不寒酸,只要周末踏進昏暗陳舊的第一廣場,他們被嚴重毀損的尊嚴便再次恢復,變得年輕而富有朝氣。
我知道他們下周還會再回到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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