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參加工作之初,就有幸在我國一批杰出的科學家領導下工作,40多年來,他們的言傳身教,使我受益匪淺。在他們當中,于敏先生是一位在我國具體的歷史環境下脫穎而出的物理學家,他對我國核武器事業和強激光高技術事業的突出貢獻已有一些記述,雖然由于保密的原因,有些話講不透徹,但人們已可意識到,那是一種應該以濃重的筆墨載入史冊的貢獻。
于先生曾長期領導和指導我們從事武器物理的研究,我感受最多的是關于核試驗診斷理論、核武器中子學理論和強激光高技術的研究。這些領域的研究都不可能走“引進、消化”的路子,是形勢和需求逼著我們開拓、創新,走自己的路。這里,真正需要的是學術上的深入鉆研和實踐,需要像于敏這樣的開拓者和帶路人,這類“破解難題”的工作,也正是發揮于敏之所長的用武之地。
功底深厚 行成于思
于敏學術功底深厚、概念清晰,他曾在核理論領域做出過出色的基礎性研究。工作中常用的流體力學方程組、中子輸運、輻射輸運??等數理方程他都能嫻熟推導、運用自如。許多重要的物理參數他都心中有數,解析粗估的能力很強,善于作數量級的估計,聽他講課是一種享受。而面對工作中層出不窮的新問題,他最大的特點是勤于思考、善于思考。雖然生活中的于敏在欣賞京劇、談古論今的時候,也會眉眼舒展、談笑風生,但工作中的于敏卻常常濃眉緊鎖,總有所思,因而能提出更為深入的問題和見解,他并不是一個人閉門思考,并不總是一下思考就到位的,而是十分注重掌握第一手的試驗數據、深入課題組分析數值模擬的結果,與大家一起討論分析,使對問題的思考和認識更正確和完善。對國家任務高度的責任心,也使他多年處于緊張而縝密的思考之中,其中既有很多具體的物理和技術問題,也有一些屬于重大的技術決策和戰略問題。持續的思慮使他患上失眠癥,不得不靠安眠藥維持一定的睡眠,因為明天、后天??還要思考。業精于勤,行成于思,這是他給我印象很深的一點。
潛心治學 精深嚴謹
與于敏同齡以至和他年齡相近的這一代人,大半個世紀以來,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經歷了連綿的戰亂。解放后,也多有崎嶇,特別是經受了“文化大革命”這樣的浩劫和干擾,但于敏卻能潛心治學、鍥而不舍。從人文素養來說,他是以孔明的“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為座右銘的,他推崇岳飛、文天祥那樣立志報國的人,對于新中國他更是倍加熱愛,并一心為他的強大而奉獻。他擁有一個明確的志向,保持著一顆寧靜的心,因而能排除干擾,由寧靜達到精深。而他的治學作風又極為嚴謹,這不僅是科學家的一個基本素質,也源于他對事業的高度負責精神。20世紀60年代以來,他承擔的全是體現國家意志的科研任務,不能有絲毫的疏漏和馬虎。他多次說到,要防止“落入懸崖(指風險區)”,防止“功虧一簣”。1992年,我們曾起草了一份事關重大的“決策建議”初稿,送他閱改。他對其中幾個不確切的提法,一一作了修改,并說明了修改的道理,我至今保存著他那次談話的記錄。對這種科學性很強、責任又很重的工作,嚴格和謹慎是絕對必要的。近年來,我國學術界越來越意識到抑制學術浮躁的重要性,我沒有問過于先生,但我想,他也許根本不知道“學術浮躁”為何物。搞學術怎么可以浮躁呢?浮躁怎么可能做出真正的學術成果呢?!
深入一線 真知灼見
即使擔任了所、院科技領導工作的于敏,也仍然保持了他做學問深入一線的一貫風格,他經常一個人來到室里、組里,甚至找某個具體工作的同志,討論一個具體問題,推敲一個數據。1996年在上海華東計算研究所算題時,大家發現計算結果不合理,又不知毛病出在哪里,于先生到機房來跟大家一起分析打印紙帶,一大排物理量隨著時間在逐漸變化著,他根據對物理量變化規律的認識,在浩如煙海的數據中,發現一個物理量從某個時刻起的變化不正常,接著查計算程序,看看對這個物理量的計算在程序上有無問題,確認無誤,再請計算所的同志查計算機上是怎樣實現這些計算步驟的,可疑的范圍越收越小,終于發現是計算機上的一個加法計算元件壞了,更換后,問題迎刃而解。大家都很佩服于先生看紙帶、分析問題的過硬本領。1975年,周光召、于敏、黃祖洽等理論部領導決定重建中子物理研究室,該室的任務之一是發展核試驗診斷理論,這塊硬骨頭該怎么啃,于先生到組里來給大家作了分析:第一代武器的核試驗測量分析“只能給出四個半數據”,這對第二代武器的研究遠遠不夠。他分析了第二代武器復雜得多的物理過程,為深入系統地發展核試驗診斷理論指明了方向。這個室的另一個研究方向是武器中子學計算的精確化研究,他提出,對中子時間常數的計算精度必須達到±1,為此,他對λ∞這個物理量的簡明表達式作了精辟的分析,指出了存在的問題和改進空間。這些真知灼見,對我們這個研究室的工作起到了重要的指導作用。
知己知彼 戰略思維
說“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也許不確切,但于先生確實做到了在深居簡出之中對國內外相關情況了如指掌。他出國加上在國內與國外學者交流的次數屈指可數,但在有限次的交談中,常常是他提出一兩個問題,就令國外同行刮目相看。他十分注意研究國際上的信息資料,除了具體工作上的參考價值外,也有助于對技術路線的分析判斷。但他在研究各種信息時,十分注意去偽存真;哪些是嚴肅可信的,哪些是捕風捉影的,又有哪些是放煙幕彈、引人入歧途的。更重要的,他的知己知彼,是為了結合我國的國情和需求,為發展戰略研究服務的。他眼觀各方動向,胸懷事業大局,多次在關鍵時刻提出戰略性的建議。他和鄧稼先就核試驗問題上書黨中央就是一例。1992年,他在同我們的一次談話中,又一次分析了禁核試的前景,他說“1963年的條約,是因為他們(核大國)大氣層試驗做夠了,但地下試驗還必須做,以通過近區物理測試了解小型化的途徑。1974年的條約,是因為大當量的做夠了,可以限制15萬噸了。現在,在核試問題上,它們的每步棋也各有底牌。”經過一番分析,他認為“全面禁核試或分步驟達到禁試都是可能的。”并強調:“要保持expertise,要保持技巧、水準、人才,這是十分重要的。因此,要強調實驗室工作的加強。在經過有限的核試驗之后,通過實驗室工作,可以解決安全、可靠問題。”以后幾年的實際情況基本上就是他分析的那樣。
提攜后人 重視管理
于先生是一位有威望的學者,卻十分重視學術民主,鼓勵大家提出自己的想法,平等地同大家討論。許多工作,他做了最難的開頭工作,給出了理論框架和深入路徑,讓較年輕的同志去完成(如中子針孔照相的理論計算、自由電子激光的工作等)。他不吝賜教,提攜后人。 1968年,工作中需要用到一種介于固態和液態之間的物態方程,他就把一本書中“稠密液體理論”一章介紹給我學習。在開始研究X射線激光的時候,他把當時國際上最好的一篇關于X射線激光的很厚的博士學位論文,介紹給我學習??每當我遇到難題請教他時,他總能經過深思后為我指點迷津。使我不僅受惠于他獨到的智慧,更感受到他的諄諄教導和誨人不倦的良苦用心。
作為一名科學家,于先生也十分重視科研管理的作用,這里僅舉一例。在1998年5月的一次院、所領導座談會上,他建議要“經常研究全局性問題”,他從核武器講到高技術,他說“高技術難度很大,是難度很高的新課題”,要有“緊迫感”,拿出“站得住腳的物理成果”。他建議“抓好抓細規劃、計劃,高瞻遠矚,條理分明”。“照顧好各個環節之間的關系”。并具體提出“關鍵是進一步發揮高級研究人員的力量”。“第一,貫徹技術崗位責任,現在國家搞職稱,實質是為了加強崗位技術責任。每項技術問題都有專人負責。要求明確、職責分明、獎罰公正,使技術負責人既有動力,又有壓力。第二,加強全所學術領導。我們是搞應用基礎研究的,研究對象是復雜的,是集體性很強的工作,離了哪個方面都不行,諸多課題必須形成有機整體。這就要求全所有堅強的學術領導”。這些意見,至今仍然具有現實的指導意義。
辯證思維 哲學智慧
于先生在工作中十分重視原始的實驗數據,并注意推敲產生這些數據的具體實驗條件,以及測試方法的合理性、誤差范圍等,表現出一種唯物的實事求是的態度。同時,辯證地思考和處理工作中多種對立統一的關系。
理論與實驗。于先生是理論物理學家,高度重視理論物理、計算物理和實驗物理的密切聯系。“理論要多提出物理思想,要和實驗一起解決物理問題。”強調做理論的要常去實驗室、試驗場。他自己也是這樣做的。記得1996年底,在氫彈原理試驗前夕,他和鄧稼先、周光召等理論部的領導,常同我們一道,坐在核試驗場帆布帳篷里的木板地鋪上,拿著計算尺計算預估測試的量程。對實驗室的“冷實驗”也十分重視,例如,強調要用Benchmark(基準)實驗檢驗數值模擬中用的物理參數。1984年,他做過一個《關于閃光照相的數據處理問題》的長篇報告,分析了閃光照相實驗裝置的各項技術指標,并提出為了得到高質量信息,需要進行哪些理論計算和實驗工作。這是一個典型的理論與實驗相結合的報告。他出的理論計算的題目,就成了我帶的第一個研究生的工作。經過多方面工作的同志的努力,閃光照相已經是核武器物理研究的重要手段之一。
任務和基礎。任務是事關國家利益的,所以他傾注了高度的責任心,非常操心和謹慎。同時,他深知任務是要學科支撐的,他說,高水平的成果是建立在基礎研究之上的,沒有深厚系統的基礎研究,工作是走不遠的。“基礎又是創新概念的母體”,所以他高度重視基礎研究。 以基礎數據為例,他和黃祖洽、胡濟民等大力推動了我國核數據中心的卓有成效的工作。在做了大量的核反應截面的工作后,于先生根據后來開展的更精密研究項目的需要,在核數據委員會第三屆全體會議上,進一步強調了“反映出射粒子能量和角分布的中子雙微分截面數據的重要性。”推進我國自己的核數據庫的建立。20世紀80年代中期,隨著ICF和X射線激光工作的開展,需要大量原子數據,特別是高剝離度原子的數據。他熱情支持我們建立了多單位聯合的“中國原子分子數據研究聯合體CRAAMD”,并開展了國際學術交流。
分解與綜合。大科學工程的研究總是多學科交叉的、多環節、多因素的復雜對象,一下子吃透是困難的。于先生多次強調善于分解、又善于綜合的重要性。“要做到技術分解、物理分解、難點明確,采取什么技術路線去解決?進度如何?由誰負責?”他把“物理分解”看作核武器物理基礎研究的“基本環節”。還要分解每個過程的物理現象,研究其規律,進而研究其機制和起主導作用的物理因素,并通過數值模擬準確地再現這些過程。在一個個因素弄清、一個個環節解決的基礎上,再分進合擊,綜合集成。一篇篇小文章,成就一篇大文章。這里,既需要單一學科的物理與技術創新,又需要綜合集成創新。這不僅是辯證的思維,而且也是科學的工作方法。
微觀與宏觀。在我擔負了一部分科技領導工作之初,于先生曾囑咐了我一句話:“要善于從宏觀駕馭微觀”。我常常思考這句充滿哲理的話。全局由多個局部構成,宏觀由許多微觀構成,而局部和微觀中又寓有全局和宏觀的血脈。我們從事科研工作,總是從一個微觀的題目、一個局部開始,做到一定的深度,才有一定的基礎去了解宏觀和全局。微觀與宏觀、局部與全局密不可分。全局和宏觀又不等于各個局部和微觀的簡單合成,而是有著各種復雜而有機的相互聯系和相互作用。所以,我們要在具體工作的基礎上,由微觀進入宏觀,而在負責宏觀的崗位上,又要再學習,以便理解宏觀全局。進一步駕馭微觀,就要從宏觀的需求、戰略的高度、科技工作全局的實際和可能性出發,指導和把握各個局部(微觀),以服務于實現全局和宏觀的目標。這里,重要的是掌握好方向、目標、重點,為了全局,動態地關照每一個局部。同時,還不能浮在宏觀的崗位上,而要盡可能深入地了解局部,特別是微觀的難點,以便重點突破,推進全局。“從宏觀駕馭微觀”,不僅有科學技術上的含意,也包括思想上、精神上和管理科學方面的重要內涵。在后來的工作中,經常記起這句對我有深刻啟迪的話。
作為杰出的物理學家,于敏先生是做事的榜樣,也是做人的楷模。他總是站在國家的高度想問題,有很強的責任心和奉獻精神,唯真求實,不斷創新。他享有很高的威望,卻一貫平易近人、平等待人、樸實無華。他尊重領導,也尊重每一位普通的工作人員。他又是一位具有很高的人文素養、富有東方文化情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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