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反正宗傳統的早期啟蒙思想
陳 寒 鳴
(天津市工會管理干部學院 天津市 300170)
[內容提要] 18世紀的清代著名詩人袁枚,不僅竭力抨擊宋儒和漢儒,斥責當世學風之弊,而且更力圖掙脫儒經桎梏,直接向借圣人之言、圣人權威以實施文化專制主義的正宗儒學發起攻擊,這確實具有謀求思想文化上自由與解放的啟蒙意義。
[關鍵詞] 18世紀;袁枚;反正宗傳統;思想啟蒙
袁枚(1716——1797),字才子,號簡齋,一號存齋,浙江錢塘(今杭州)人,因居于江寧(今南京)小倉山隨園,世稱隨園先生,晚年自號倉山居士、倉山叟、隨園老人等。他歷經康、雍、乾、嘉四朝的81年人生,大體以康熙五十五年(1716)至乾隆四年(1739)為其求學與求仕時期、乾隆五年至十三年為其從政時期、乾隆十四年至嘉慶二年(1797)為其賦休與全力著述時期。他著述宏富,而現存可確定為其本人所著者有10種,即:《小倉山房詩集》三十九卷、《小倉山房文集》三十五卷、《小倉山房外集》八卷、《袁太史稿》一卷、《小倉山房尺牘》十卷、《牘外余言》一卷、《子不語》三十四卷、《隨園詩話》二十六卷、《隨園隨筆》二十八卷、《隨園食單》一卷。《清史稿》卷四八五《文苑二·袁枚傳》稱:枚“著《隨園集》,凡三十余種。上自公卿、下至市井負販,皆知其名。海外琉球有來求其書者。”可見,他的著作在當時影響很大,以至其自刻《詩話》、《尺牘》甫一行世,即“被人翻刻,一時風行,賣者得價故也”(1)。
長期以來,人們將以詩文名聞于世的袁枚多目之為風流詩人,而對其學說思想則殊少全面、客觀、深刻的體認。其實,出生于浙東而又在浙西生活頗久的袁枚,本是位集浙東之“貴專家”、浙西之“尚博雅”兩種文化傳統于一身的大學者。他學識淵博,富有創造力,嘗自云:“我自掛冠來,著述窮晨昏。于詩兼唐宋,于文極漢秦。六經多創解,百氏有討論。八十一家中,頗樹一幟新。”這位“孔、鄭門前不掉頭,程、朱席上懶勾留”(2)的學者,其思想有著十分顯明的反正宗傳統的特質,理應在中國早期啟蒙思想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一、對儒經和儒家經學精神的懷疑
漢代以來,獨尊儒術,儒學在意識形態領域占據統治地位,儒家圣賢和儒家經籍則成為
必須崇信的對象。學者們的思維方法或思維習慣以及思想觀念、價值取向、行為準則等,無不受到儒家經學的規范。袁枚幼習儒經,深受儒家圣道濡染,但他能夠掙脫傳統的經學思維方法的拘限,將儒經作為認知對象而不作為信仰對象。他指出:
夫窮經而不知經之所由名者,非能窮經者也。三代以上無“經”字。漢武帝與東方朔引《論語》,稱傳不稱經;成帝與翟方進引《孝經》,稱傳不稱經。“六經”之名始于莊周,“經解”之名始于戴圣。莊周,異端也;戴圣,臟吏也。其命名未可為據。桓、靈刊“石經”,匡、張、孔、馬以“經”顯。歐陽歙臟私百萬,馬融附奸,周澤彈妻,陰鳳質人衣物,熊安稱觸觸生:“經”之效何如哉!(3)
在他看來:
德行,本也;文章,末也。“六經”者,亦圣人之文章耳,其本不在是也。古之圣人,德在心、功業在世,顧肯為文章以自表著耶?孔子道不行,方雅言《詩》、《書》、《禮》以立教,而其時無“六經”之名。后世不得見圣人,然后拾其遺文墜典,強而名之曰“經”,增其數曰六、曰九,要皆后人之為,非圣人意也。是故真偽雜出而醇駁互見也。夫尊圣人安得不尊“六經”?然尊之者,又非其本意也。震其名而張之,如托足權門者,以為不居至高之地,不足以躪轢他人之門戶。此近日窮經者病,蒙竊恥之。(4)
袁枚既否認儒經的神圣地位,又揭露后人名為尊經而實則借以自重的真象,并指出所謂經學,
乃是那些無圣人之德與行,故而不得不“拾其遺文墜典”,復“以瑣屑為功“的無聊儒者制
造出來的。他說:
古之聞人,孰非根柢“六經“者?要在明其大義,而不以瑣屑為功。即如說《關雎》,鄙意以為主孟子王者足矣,而說經者必爭為即清廟、即靈臺、必九室、必四空、必清陽而玉葉。問其由來,誰是秉《關雎》之筆而執“明堂”之斤者乎?其他說經,大率類此。……一哄之市,是非麻起;煩稱博引,自賢自信,而卒之古人終不復生。于彼乎?于此乎?如尋鬼神博虛而已。(5)
這就使正宗儒者崇信的經、津津樂道的經學失去了意義。
從這種認識出發,袁枚以懷疑的眼光重新審視儒經,提出了一些疑經思想。如其“嘗疑
孔子刪《詩》之說本屬附會。……《三百篇》者,魯國方策舊存之詩,圣人正之,使‘雅’、
‘頌’各得其所而已,非刪之也。后儒王魯齋欲刪《國風》淫詞十五章、陳少雨欲刪《魯頌》,
何迂妄乃爾!“斷言《春秋》“非孔子所作。……魯自有史官,有《春秋》,不與孔子為存亡
也”(6)。袁枚疑經之論甚多,難以盡舉。
袁枚認為:“古有史而無經。《尚書》、《春秋》,今之經,昔之史也。《詩》、《易》者,先
王所存之言;《禮》、《樂》者,先王所存之法:其策皆史官掌之。“在他以前,王陽明、錢謙
益等都曾提出過“六經皆史”說,但他們又認為“六經”亦史亦經,還是自覺維護著儒經與
儒家經學的權威。而袁枚則根本否認“經”的提法,認為“古有史而無經”“歷考‘六經’,
并無‘經’字作書名解者”(7)。他不僅完全將“六經”視作史料,而且更以求信、求是的精
神對其作為史料的價值也產生懷疑。譬如,他批評《春秋》沒有史料價值,認為真正有史料
價值的是詳記春秋時期史事的“傳”,而不是作為“經”的《春秋》。他說:
今之治《春秋》者,從經乎?從傳乎?必曰從經。然從經者,果束“三傳”于高閣?試問《春秋》第一篇“鄭伯克段于鄢”,鄭為何伯?段為何人?克為何事?鄢為何地?開卷茫然,雖鬼不知也,必曰不得不考于傳矣。”(8)
袁枚又通過揭示《春秋》經、傳記載的自相矛盾,駁斥所謂“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
的傳統說法,曰:“傳所載桓公、隱公皆被弒,而經皆書‘公薨’。隱弒者之冤,滅逆臣之
跡,豈非作《春秋》亂臣賊子喜歟?若曰為國諱,小惡書、大惡不書,毋乃戒人為小惡而
勸人為大惡歟?”(9)他還以幽默的筆調對孔子暗予嘲諷(10)。因此,同王陽明、錢謙益、
崔述等相比,袁枚之論顯然有推翻儒經全的啟蒙意義。
章學誠曾“衛道”角度斥責袁枚是“喪其天良而惟恐人之不喪天良”的“風雅罪人”,
并批評道:
略《易》、《書》、《禮》、《樂》、《春秋》而獨重《毛詩》。《毛詩》之中,又抑《雅》、《頌》而揚《國風》;《國風》之中,又輕國政民俗而重男女慕悅。……自來小人倡為邪說,不過附會古人疑似以自便其私,未聞光天化日之下,敢于進退“六經”,非圣無法,而恣為傾邪淫宕之說,至于如是之極者也!(11)
而在我們看來,袁枚對儒家經典的懷疑、對儒家正宗經學的非難、對孔圣權威的挑戰,在在
顯示其反傳統的早期啟蒙思想精神,正是其思想的光輝所在。
二 、推翻“道統”腐論
“道統”雖是中國后期封建社會的一個極重要的正宗觀念,但自其提出以來,就不斷受到具有“異端”性格的儒家學者的非議。如南宋時期的陳亮就曾譏刺自許獨得“道統”真傳
的朱熹等理學家道:“‘殄滅不得’者便以為古今秘寶,因吾眼之偶開便以為得不傳之絕學。三三兩兩,附耳而語,有同告密,劃界而立,一似結壇。盡絕一世人于門外,而謂二千年之君子皆盲眼不可點洗,二千年之日月若有若無,世界皆是利欲,斯道之不絕者如縷耳。”(12)迨至明清之際,早期啟蒙學者更對理學家鼓倡的“道統”展開批判,如費密說:“‘道統’之說,孔子未言也。不特孔子未言,七十子亦未言,七十子門人亦未言;百余歲后,孟軻、荀卿諸儒亦未言也。……流傳至唐宋,遂私立道統。自‘道統’之說行,于是羲、農以來,堯、舜、禹、湯、文、武裁成天地,周流萬物而濟天下之道,忽然不屬之君上而屬之儒生,致使后之論道者,草野重于朝廷、空言高于實事。”(12)傅山則批評理學“道統”論的宗派性道:“奴書生眼里著不得一人,自以為尊崇圣道,益自見其狹小耳。”又說:“我不曾辯朱、陸買賣,……聞此等說如夢。”(13)
袁枚在前人基礎上進一步否認“道統”論,說:
“道統”二字,是腐儒習氣語,古圣無此言,亦從無以此二字公然自任者。文王小心翼翼,望道而未之見;望且未見矣,肯以“道”自尊乎?
所謂“道統”者,不過曰為圣賢云爾。其為圣賢也,共為之;其統與非統,則又私加之也。……而道者,乃空虛無形之物,曰某傳統、某受統,誰見其荷于肩而擔于背
歟?孔、孟后直接程、朱,是千年無一統也;統不太疏歟?甚有繪旁行斜上之譜,以序道統之宗支者;倘有隱居求志之人,遁世不見知而不悔者,何以處之?或曰,以有所著述者為統也。倘有躬行君子,不肯托諸空言者,又何以處之?毋乃……廢“道統”之說,而后圣人之教大歟?(14)
他指出,古圣本不以道統自尊,“道統”觀實乃后世腐儒之論。堯、舜、禹、皋同時并生,各有其道;那些“隱居求志”而不屑與腐儒爭所謂道統者,以及躬行實踐而“不肯托諸空言”的君子,也都各有其道。這怎么能以“一道”統之?況且“道”乃“空虛無形之物”,究竟誰能看見猶如譜系的“道統”傳承?因此,袁枚響亮地提出:只有“廢‘道統’之說”,才能真正倡明圣學,光大圣教。
依據這種認識,袁枚指責程朱理學家為代表的正宗儒者藉“道統”論以實施思想文化上的壟斷,謂:
今有將鬻貨至長安者,雖五尺之童適市,聽其擇價取庸而問路可也。有賤大夫焉,壟斷而把持之,以為非出乎己不可,清明之吏必嚴禁之。今之仁義道德,貨也;圣賢,長安也;周、孔之書,路之昭昭者也。漢、唐、晉、宋諸儒,皆可以擇價取庸而問路者也。必欲抹殺一切,而惟宋儒是歸,是亦田 市儈之把持者而已矣。(15)
他深刻揭露了正宗儒者爭持“道統”,排斥異己的行徑,如其指出朱熹所以要以“捕快”搜贓的手法提出韓愈與禪僧往來的種種證據,乃是因為韓愈乃是“道統”論的始倡者,故而只有將之否定,才能凸顯朱氏自己在儒家“道統”傳承譜系中的地位。袁枚分析道:既然在朱熹的觀念世界中,“道統”嫡傳,舍此取彼,那末,“昌黎居之,朱子亦欲居之。譬如只此一坐席,不倒一客,如何能居其位?不取真贓,如何能入其罪?……不然,漢、唐之賢人君子亦多矣,朱子何不家家搜贓,而獨與無冤無仇之昌黎為難哉?或曰周元公與真凈文禪師在廬山鸞溪結青松社,是亦佞佛之贓,朱子何以不搜?不知朱子‘道統’得自二程,二程‘道統’得自元公;元公之真贓,即朱子之贓,是與捕快烹分者也,故勿搜也”(16)。同王船山在承認“道統”的前提下,揭露韓愈鼓倡“道統”論實際是抬高自己相比較,袁枚對“道統”論的批判無疑更為徹底、深刻。
在推翻“道統”腐論的同時,袁枚更積極提倡多元開放的文化心態。他說:
夫人之所得者大,其所收者廣;所得者狹,其所棄者多。以孔子視天下才,如登泰山察丘陵耳。然于子產、晏嬰、寧武子等無不稱許。至孟子于管、蔡則薄之已甚,此孟子之不如孔子也。孟子雖學孔子,然于伯夷、伊尹、柳下惠均稱為圣,至朱子則詆三代下無完人,此朱子之不如孟子也。……夫堯、舜、禹、湯、周、孔之道所以可貴者,正以易知易行,不可須臾離故也。必如修真煉藥之說,以為丹不易得、訣不易傳,鐘離而后,惟有呂祖,則道愈病。(17)
在袁枚看來,真正的儒者理應在體認到圣道本“易知易行”的基礎上,具備像孔子那樣多元開放的文化心態。他認為“漢、唐、晉、宋諸儒,俱有功于孔子,俱為仆所敬畏”,稱自己批判宋儒“道統”論,并非定要以宋儒為敵,所反對的其實只是“道統”論遮掩下的“以決科之私心作衛道之公論”的思想和行為。(18)他還充滿自信地說:
孔子之道大而博,當時不違如愚者,顏氏子而已。有若、宰我,智足以知圣人,終有得失。趨庭如子思,私淑如孟軻,博雅如馬、鄭,俱有得失。豈有千載后惟一宋儒,而遽謂得孔子之道盡在是哉?《易》云:“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孟子曰:“夫道如大路然,豈難知哉!”茍其得,雖滄浪之童子,歌之而心誦;茍其失,雖亞圣之顏回,瞻之而后。宋儒雖賢,終在顏、曾之下;仆雖不肖,或較童子有余。安見宋儒盡是而仆盡非也?(19)
故而當有人懷疑其“三教皆不依歸”時,袁枚答曰:“此言非知我者,我輩墜地后,舍周、孔何歸?但古來歸周、孔者,荀、孟、程、朱俱有流弊,有習氣。我不以為然。譬之到人家,敬重一長者,丈人而已;其旁子弟、侍從之煩言贅語,我不能隨聲附和也。至于佛、老二,何嘗無可取處?奈其習氣更重,流弊更多,故不得下淡漠視之,而有‘彼哉彼哉’之嘆。”(20)這里充溢著的是一種強烈追求學術思想自由的啟蒙精神。
袁枚還竭力反對空談周、孔之道,認為每一個人皆有其自身價值;只要真正展露自己的價值,人皆可以像周、孔那樣不朽,“非必周、孔而后不朽也”。他認為:“仁無術而不行。堯、舜之政,周、孔之教,神農之藥,皆術也,皆所以行其仁也。使堯、舜、周、孔、神農雖仁其民如嬰兒,而無術以及之,其奚能為?”(21)倘周、孔只是虛談其“道”,無術行其仁,又何以能夠堪稱不朽?所以,袁枚應《與薛燾魚書》中明謂:“藝即道之有形者也。精而求之,何藝非道?”(22)并認為“精通一藝即可達于不朽”,且“高出語錄陳言萬萬”。(23)這里,他實際是在倡導人們從正宗儒者虛擬的“道”和“道統”論的束縛中掙脫出來,將科學技術與周孔之道等量齊觀,像獻身于圣道那樣積極從事科學技術的研究,“精而求之”。這無疑是一種有利于科學技術進步、人類社會發展的嶄新觀念。
三、對宋儒和漢儒的抨擊
宋儒倡明的理學,是中國后期封建社會的官方哲學。理學在歷史上曾起過積極作用,但發展到明季則已呈風靡波頹、不可挽回之勢。至代,中國的思想文化更進入一個“走出理學”的時代。(24)
袁枚順應時代思潮,對宋儒及其所倡理學多有批判。他承認以講論心性為主要內容的宋儒理學是歷史發展的產物,其產生和發展均有歷史的必然性,說:
漢后儒皆有兩家:一箋注,一文章。為箋注者,非無考據之功,而附會不已;為文章者,非無潤色之功,而靡曼不己。于是,宋之儒者舍其器而求諸道,以異乎漢儒;舍其華而求諸實,以異乎魏、晉、隋、唐之儒。又目擊夫佛、老高濤張幽渺,而圣人之精旨微言反有所 而宣,于是入虎穴、探虎子,闖二氏之堂,似神易貌,而心性之學出焉。(25)
但他更指出:宋儒多“先入釋教中,明心見性,深造自得,然后變貌改形,遁而之儒,且以入虎穴、得虎子自矜,而不知久居虎穴中,已作牛哀之化而不自知。”故其心性之學,如朱熹的老師李延平“教人暝目靜坐,認喜怒衷樂未發時氣象”之類,實際已經“陰染禪宗,不可為典要”了。(26)
以君子自居的宋儒,不屑于實務,終日沉緬于談道論學,結果“以道自拘”,“無補于國,徒禍其身”。(27)袁枚透過對“宋之君子”的揭露和批摘,指出:古來“未有君子與君子自相攻,而置小人于度外也者。有之者,自宋始。”說:“宋君子太多,故意見雜出,而各自以為是。其自信太堅,故躬自薄而厚責于人;其居心太公,故厚于責君子而參于責小人。”這些“君子”在“公心”的名義下置國事于不顧,專“以相爭為公,以乞退為高,以責備賢者為《春秋》法,以釋有罪為‘犯而不校’”。所以,他慨言:“宋之病,不病于小人而病于君子,不病于君子太少而病于君子太多,不病于君子之私而病于君子之公!”(28)“君子”之間僅僅因談心論性上的歧異便相攻不已,由學術論爭進而牽涉到政爭,致使兩敗俱傷,而小人則乘間得勢行事,混亂國是,這不能不說是有宋一代的大弊,也是宋之貧弱以至亡國的一個重要原因。
袁枚認為:“圣人之道,大而博,者者各以其學學圣人,要其至焉可。”故其自居文人,甚至晚年寧可宣稱“假我數年,古稀將屆。精神毛發逐漸頹侵,惟臨水登山、尋花問柳八字,一息尚存,雙眸如故”,也要斷然拒絕別人送給他的道學之士的稱呼,并坦言:“仆所以赧然力辭者,意有所不屑也。是傲也,非謙也。”又說:“仆生平見解有不同于流俗者。圣人若在,仆身雖賤,必求登其門;圣人已往,仆鬼雖餒,不愿廁其廟。何也?圣門諸人,圣人所教,必非庸流;配享諸人,后代所尊,頗多僥幸。豪杰之士不屑與僥聲者同升!”由其坦率無忌、稱心快意之言可見,袁枚之所以毅然自外于道學,不僅僅是因為他認為那些尊道學、言義理者多屬自欺欺人之徒,而不加矯飾、任性而行者則高出“今之道學,半德行偽者”千百信,而且還在于他認為:“孔門四科,因才教育,不必盡歸德行,此圣道之所以大也。宋儒 然,將政事、文學、言語一繩捆束,驅而盡納諸德行一門,此程、朱之所以為小也。”()29
與這種認識相呼應,袁枚反對理學家倡導的“文以載道”的正宗文學觀,認為理學家“道其所道,未必果文王、周公、孔子之道也”;寫文章“若矜矜然認門面語為真諦,而時時作學究塾師語,則持論必庸而下筆多滯,將終其身得人之多而不自得得矣”。(30)針對理學家多以“厚人倫,明得失,昭法戒”為文學的根本宗旨,袁枚則主張詩文創作應重真尚直貴美,提倡獨樹一幟、自成一家,以天籟之音來展露文學藝術自身的價值。
袁枚尤其反對盲目崇信宋儒。當時,程蕺園指責“顏(元)李(塔)講學有異宋儒”,乃“獲罪于天”。袁枚對此批斥道:
宋儒非天也! 宋儒為天,將置堯、舜、周、孔于何地?過敬鄰叟,而忘其祖父之在前,可乎?夫尊古人者,非尊其名也。其所以當尊之故,必有昭昭然不能己于心者矣。若由人尊之,吾亦尊之云爾,是鄉曲之氓逢廟必拜之為也,非尊所尊者也。足下尊宋儒,尊其名乎?尊其實乎?尊其名,非仆所敢知也;尊其實,則必求其所以可尊之故,與人所以不尊之故,兩者參合而慎思之,然后圣道日明。不宜一聞異辭,如聞父母之名,便掩耳而走也。……顏、李文不雅訓,論井田、封建太泥,其論學性處,能于程、朱處別開一徑,足下不詳其本末,不判其精粗,不指其某也是、某也非,而一言以蔽之曰:“詆宋儒如詆天。”吾以為足下非善尊宋儒者也。……且足下并非善尊天者也。《中庸》曰:“天地之大,人猶有所憾。”人憾天地,而子思許之。人憾宋儒,而足下不許,又何也?足下之言曰:“無宋儒,吾輩禽獸而木石矣。”尤誤也!足下亦思漢、魏、晉、唐無宋儒,其間千余年,皆禽獸木石乎?亦恩以孔子之圣,不能挽戰國之末流,而以宋儒之賢,乃能救后世之習俗乎?足下懼獲罪于宋儒,而甘心獲罪于漢、魏、晉、唐之儒,并甘心獲罪于孔子者,又何也?夫獲罪于孔子,乃幾幾獲罪于天。然而豪杰之士,無文王猶興;足下無宋儒,乃自比于禽獸木石。仆能決足下之必非禽獸木石,猶之能決宋儒之必非天也。……足下守宋儒太狹,詆顏、李太遽,竊以為不可。(31)
又,尹似村曾提出“背宋儒,將何以應試弋科名”的問難,袁枚則明確答曰:為“應試”而尊宋儒,絕非“善尊宋儒”。他諄淳告誡人們切不可為“弋科名”而盲目尊信宋儒,以至對之不敢有絲毫非議。他說:“宋儒之學,首嚴義利之辨。講學,義也;決科,利也。宋儒當時早知后世以其學為干祿之書,則下筆時恥為之。似村乃因科筆而尊宋儒,豈善尊宋儒者乎?竊以為今之善尊宋儒者,莫仆若耳。夫善交友者,忠過善道,有過必規;善事君者,繩愆糾繆,納于堯、舜。仆讀宋儒《集注》,決科名,得有今日。常慮無以報古之賢人,故有一知半解必標出之,為宋儒補偏救弊,以俟后之君子。……果起宋儒于九泉,必以仆為諍臣畏友,感激不暇;而似村乃訾其好翹人過,以為名高,不已誤乎!”(32)
在袁枚生活的時代,反理學、批宋儒是一種普遍現象,連官修欽定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都有明顯的反宋學的傾向(33)。但當時學者、尤其是惠棟等為代表的吳派學者,因認為“《六經》詁訓必依漢儒,以其去古未遠,家法相承,七十子之大義猶有存者,異于后人不知而作也”,故其在抉發、批評宋儒鑿空之弊的同時,力倡尊奉漢學,“信而好古”,主張“與作聰明,寧為墨守”,甚至對漢儒注疏,“固守其說,一字句不敢議”。(34)這就逐漸出現惟漢近真、惟漢是信的流弊,正如焦循所說:“學者述孔子而持漢人之言,惟漢是求而不求其是,于是拘于傳注,往往桿格于經義。是所述者,漢儒也,非孔子也。而究之,漢人之言亦晦而不能明,亦第其言而未通其義也,則亦未足為述也。”(35)看來,“走出理學”的清代乾嘉漢學,又陷入了新的學術誤區。
袁枚對此有深切體認,故而指出:“宋儒注經,原未必盡善。然周、孔以訾程、朱,可也;挾鄭、馬以詆程、朱,未可也。”(36)又明謂:
明季以來,宋學大盛。于是近今之士,競尊漢儒之學,排擊宋儒,幾乎南北皆是矣,豪健者尤爭先焉。不知宋儒鑿空,漢儒尤叢空也。(鄭)康成臆說,如用麒麟皮鼓郊天之類,不一而足。其時,孔北海、虞仲翔早駁之。孟子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學者,尚且周室班爵祿之制,其詳不可得而聞。又曰:“盡信書,不如無書。”況何人哉?善乎楊用修之詩曰:“三代后無真理學,《六經》中偽文章。”(37)
他還在《答惠定宇書》中說:
聞足下手吳門諸士厭宋儒空虛,故倡漢學以矯之,意良是也。第不知宋學有弊,漢學更有弊。宋偏于形而上者,故心性之說近玄虛;漢偏于形而下者,故箋注之說多附會。雖舍器不足以明道,《易》不畫、《詩》不歌,無悟入處,而畢竟樂師辨乎聲詩,則北面而弦矣;商祝辨乎喪禮,則后主人而立矣。藝成者貴乎?德成者貴乎?而況其援引妖讖,臆造典故,張其私說,顯悖圣人,箋注中尤難僂指。(38)
袁枚既看到了宋學因“偏于形而上”而致使其“心性之說近玄虛”,也認識到了漢儒之學因“偏于形而下”而致使其“箋注之說多附會”,故對二者均有所指摘,更反對學者由對宋學的迷信而走向對漢學的迷信。這如其在《題宋人詩話》中所云:“丈夫貴獨立,各以精神強。于古無臧否,于心有主張。肯為轅下駒,低首依門墻?”(39)同樣展露了他力求學術獨立的啟蒙思想特質。
為將當世學者從對漢儒的迷信中解放出來,袁枚對漢儒進行了多方面的拌擊。如他曾列舉鄭玄經解的許多錯誤,指出這些錯誤是導致后人一系列迂腐之論的始作俑者。(40)不僅如此,袁枚更把批判矛頭集中指向戴圣所造的《禮經》,說:“(戴)圣造《禮經》,其罪更大!……(周)文王宮女原無定數,多不過二三十人,并無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之名號,亦從不見有金環進之、銀環退之之條例。文王日 不暇,樂而不淫,那得有工夫十五夕而御百余婦哉!戴圣本系臟吏,造作宮闈經典,以媚昏主,而鄭玄師弟又從而附會之,致后世隋宮每日用煙螺五石、開元宮女六萬余人,皆其作俑也!”(41)
袁枚本精于考據,其《隨園隨筆》中亦多有考據之作,但他仍謂:
考據之學,枚心終不以為然。大概著書立說,最怕雷同,拾人牙慧。賦詩作文,都是自寫胸襟。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故好丑雖殊,而不同則一也。考史證經,都從故紙堆中得來。我所見之書,人亦能見;我所考之典,人亦能考。雖費盡氣力,終是疊床架屋,老生常談,有如賈人屯貨、胥吏寫供,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就使精鑿異常,亦便他人觀覽,于我何與?況詞章之學最古,始于“六經”、盛于“三傳”,皆殷周賢圣之才。考據之學最后,始于鄭、馬,盛于邢、孔,皆漢唐齷齪之士,甚至戴圣、歐陽歙盡臟吏矣!其拘牽附會,穿鑿 張,殊非“大樂必易,大禮必簡”之旨,不過天生苯伯,借此藏拙消閑則可耳,有識之人斷不為也。(42)
袁枚還曾賦詩表達其對盛行于世的考據學風的不滿之情,曰:
東逢一儒談考據,西逢一儒談考據。不圖此學始東京,一丘之貉于今聚。《堯典》二字說萬言,近君迷入公超霧。八寸策訛八十宗,遵明 強分疏。或爭《關睢》何人作,或指“明堂”建何處。考一日月必反唇,辯一郡名輒色怒。干卿底事漫紛紜,不死饑寒死章句?專數郢書燕說對,喜從牛角蝸宮赴。……底事于今考據人,高睨大談若目睹?古人已死不再生,但有來朝無往暮。彼此相毆昏夜中,畢竟輸贏誰覺悟?……男兒堂堂六尺軀,大筆如椽天所付。鯨吞鰲擲杜甫詩,高文典冊相如賦。豈肯身披膩顏袷,甘遂康成車后步!陳述何妨大略觀,雄詞必須自己鑄。待至大業傳千秋,自有腐儒替我注。或者收藏典籍多,亥豕魯魚未免誤。招此輩來與一餐,鎖向書倉管書蠹。(43)
應該看到,當時不滿于唯漢是信、專事草木蟲魚考據之學風,并對之提出批評的學者,絕非
僅袁枚一熱鬧。如皖派漢學最重要的代表者戴震即曾批評那些專宗漢儒者道:“今之博雅能
文章、善考核者,皆未有志于聞道,徒株守先儒而信之篤,如南北朝所譏‘寧信周、孔誤,
莫道鄭、服非’,亦未志于聞道也。”(44)不過,他盡管宣稱自己注重“深思自得”,但實
際上,他對儒經、圣人之言和圣人權威仍有著十分真誠的信仰,認為:“舍圣人立言之本指,
而以已說為圣人所言,是誣圣;皆其語以飾吾之說,以求取信,是欺學者也。”(45)所以,與
吳派漢學家一樣,戴氏亦很崇信漢儒,試圖借助漢儒之學以明圣道。同戴氏相比較,袁枚顯
然體現出一種新的思想氣象。他認為:“《六經》者,文章之祖,猶人家之有高、曾之言,子
孫自宜聽受,然未必其言之皆當《六經》之言,學者自宜參究,亦未必其言漢之皆醇也。”(46)
袁枚在《答定宇第二書》中還說:
仆亂齒未落,即受諸經。賈、孔注疏,亦俱涉獵。所以不敢如足下(指惠棟)之念茲在茲者,以為“六經”之于文章,如山之昆侖、河之星宿也,善游者必因其胚胎濫觴之所以,周巡夫五岳之崔巍、江海之交匯,而后足以盡山水之奇。若矜矜然孤居獨處于昆侖、星間,而自以為至足,而亦未免為塞外之鄉人而矣。試今之世,周、孔生,其將抱“六經”而自足乎?抑不能不將漢后二千年來之前言往行而多聞見之乎?夫人各有所能、不能,而性亦有近、有不近。孔子不強顏、閔以文學,而足下乃強仆以說經。倘仆不能知己知彼,而亦為以有易無之請,吾子其能舍所學而相從乎?
由此可見,這位自稱“一生任天而動,雅不喜作間架語,自立身份”(47)的袁枚,不僅竭力
抨擊宋儒和漢儒,斥責當世學風之弊,而且更力圖掙脫儒經桎梏,直接對正宗儒學藉圣人之
言和圣人權威實施的文化專制主義發起進擊,這確具謀求思想文化上自由與解放的啟蒙意
義。
[注釋]
(1)汪中;《大學評議》,《述學補遺》。
(2)《隨園詩話補遺》卷三。
(3)分見《小倉山房詩集》卷二十,《送嵇拙修大宗伯入都》;卷三十三,《遣興》。
(4)《小倉山房文集》卷十八,《答定宇第二書》。
(5)《小倉山房文集》卷十八,《答惠定宇書》。
(6)同上。
(7)《隨園詩話》卷三;《隨園尺牘》卷八,《答葉書山庶子》。
(8)《小倉山房文集》卷十,《史學例議序》;《隨園隨筆》卷二十四。
(9)《小倉山房文集》卷二十四,《策秀才文五道·一》。
(10)同上書。
(11)《文史通義》“內篇五”《書坊刻詩話后》。
(12)《陳亮集》卷二十《又乙巳秋書》。
(13)《弘道書》卷上。
(14)《霜紅龕集》卷三十九、四十。
(15)《小倉山房尺牘》卷六《答是仲明書》。
(16)《小倉山房文集》卷二十五《策秀才文五道·四》。
(17)上書卷十九《答尹似村》。
(18)《小倉山房尺牘》卷六《答是仲明書》。
(19)《小倉山房文集》卷十七《代潘學士答雷翠庭祭酒書》。
(20)上書卷十九《再答似村書》。
(21)同上《答尹似村書》。
(22)《小倉山房尺牘》卷八《答李少峰書》。
(23)《小倉山房文集》卷十《送醫者韓生序》,卷十九《與薛燾魚書》。
(24)姜廣輝:《<走出理學>自序》,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25)《小倉山房文集》卷二十一《宋儒論》。
(26)分見《小倉山房尺喉》卷四《答某學士》、《小倉山房文集》卷十九《再答彭天進士書》。
(27)《小侖山房尺牘》卷九《答和希齋尚書》。
(28)《小倉山房文集》卷二十《宋論》。
(29引文分見《小倉山房文集》卷六《高守村先生傳》、《小倉山房尺牘》卷四《寄慶雨林都統》、同書卷三《答家惠 孝廉》、《小倉山房文集》卷三十《答蕺園論詩書》、同書卷九《答朱府君尚書》。
(30)《小倉山房文集》卷十九《答友人論文集二書》。
(31)同上《與程蕺園書》。
(32)同上《再答似村書》。
(33)參見周積民《文化視野下的<四庫全總目>》,廣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34)以上分見錢大聽《潛研堂集》卷二十四《藏玉林經義雜說序》、朱筠《笥河文集》卷首、焦循《雕菰集》卷八《辨學》。
(35)《雕菰集》卷七《述難四》。
(36)《小倉山房尺牘》卷三《復家實堂》。
(37)《隨園詩話》卷二。
(38)《小倉山房文集》卷十八。
(39)《小倉山房詩集》卷二十五。
(40)分見《續子不語》卷五《麒麟喊冤》、《隨園詩話》卷一。
(41)《續子不語》卷五。
(42)《小倉山房尺牘》卷七《寄奇方伯》。
(43)《小倉山房詩集》卷三十一《考據之學莫盛于宋以后,而近今為尤。余厭之,戲仿太白<嘲魯儒>一首》。
(44)《戴東原集》卷十《鄭學齋記》。
(45)《孟子字義疏證》卷中。
(46)《小倉山房文集》卷十八《答定宇第二書》。
(47)《小倉山房尺牘》卷七《答項金門》。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