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歷新政”與宋學的開端
陳 寒 鳴
北宋仁宗皇帝是在各種社會矛盾發展到相當尖銳,外患內憂接踵而來的背景下親政的。歐陽修概括而又很深刻地描述其時社會情勢道:
從來所患者夷狄,今夷狄極矣;所惡者盜賊,今盜賊起矣;所憂者水旱,今水旱作矣;所賴者民力,今民力困矣;所需者財用,今財用乏矣。(1)
稍稍具體點說,就是外有西夏的入寇、遼朝的勒索,內則有官僚機構龐大臃腫,官吏們茍且偷內,民變、兵變紛起,水澇干旱等自然災害不斷,國家財政拮據。面對宋廷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重大危機,仁宗本期望執掌朝政的公卿大臣們能提出對應之策,但“執政大臣不肯主事,或循嘿、或畏避,大抵皆為自安之計也”(2);甚至整個官僚機構皆無所作為:“吏無大小……齪齪廉謹,不為大過,雖庸暗繆懦者皆可茍祿偷為”(3)。
當此窘迫之時,范仲淹、歐陽修等時之“名士”毅然挺身而出,打玻了沉悶的政治空氣。他們疾呼:“歷代之政,久皆有弊,弊而不救,禍亂必生!……我國革五代之亂,富有四海垂八十年。綱紀制度日削月侵,官壅于下,民困于外,夷狄驕盛,寇盜橫熾,不可不更張以救之。”(4)其行為主張引起全社會的瞻目,但也激起以呂夷簡、高若訥為首的資深位高之官僚的強烈不滿,他們斥責范仲淹等結成“朋黨”,“務名無實”;范仲淹等譏刺呂夷簡為敗壞劉漢天下的張禹(5)。于是,兩種政治勢力就在“黨爭”的形式下展開了激烈的較量。而在這種較量中,范仲淹及其同道員一再遭貶,但在士大夫中的聲望卻一再提高,并且,就在呂夷簡對范仲淹橫施貶抑之時,內則國事更顯委靡,外則西夏元昊囊括了河西走廊,更顯呂夷簡“最是個無能底人”(6),更加表明必須變法“更張”以圖振作。
盡管仁宗頗諳“祖宗家法”,但形格勢禁,不得不“欲更天下弊事”,(7)起用范仲淹等積極要求改革的“名士”。在經范仲淹等積極努力而使西線戰事稍得和緩后的慶歷三年(1043年),呂夷簡便被罷免,范仲淹出任參知政事,富弼、韓琦為樞密副使,歐陽修、余靖、蔡襄、王素為諫官;不久,杜衍取代夏辣的樞密使之職,并于次年拜相。“慶歷新政”就此拉開序幕。
慶歷三年九月,范仲淹奏上以《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之言為理論基礎的《答手詔條陳十事》。這一綱領性的文獻集中反映了士大夫的改革意見,提出了改革所遵循的指導思想及具體改革主張。據之分析,他提出的這次改革是對宋初以來綱紀制度方面總的變革,而重點則是官僚制度、官僚機構。為使改革具體化,范仲淹提出了十個事目,其中“明黜涉”、“抑僥倖”、“精貢舉”、“擇長官”和“均公田”五項都是針對著官僚制度而提出的,這也體現出改革重點之所在。
大體說來,“慶歷新政”的總方針和總政策是:立足于王權專制統治立場上,限制官僚貴勢們的政治特權,擴大選官范圍和統治基礎,強化國家專政機器,發揮其鎮壓、撫綏兩種職能,以穩定和鞏固宋廷統治。至于“慶歷新政”的首要任務則是對諸路州縣親民之官特加重視,如范仲淹、歐陽修認為“去冗官,用良吏,以撫廢民,使不起為盜”(8),故其推行新法之時,“擇諸路使者,令按舉不法”(9),有才干的州縣官受到獎勵,庸碌不才者則予以撤換。盡管“自是縣令得人,民政稍稍舉矣”(10),地方吏治有了點起色,但改革觸動了大官僚貴勢集團的既得利益,那些被黜涉、受抑制的“僥幸之人”如被裁撤的諸路監司州縣之官、失去“世襲領地”的宦官、恩蔭任子之制中受到限制的大官僚貴勢階層等從不同方面力反改革,環隙飼機地尋找缺口攻擊變法派,如錢明逸奏劾范仲淹“更張綱紀,紛擾國經。凡所推薦,多挾朋黨。乞早罷免,使奸詐不敢效尤,忠實得以自立”(11)。這使“慶歷新政”在未到一年的時間里即隨著改革派主將范仲淹的離開政府而告夭折。(12)
“慶歷新政”固然曇花一現,但由它引起的士林風尚和學術格局的變化卻方興未艾。范仲淹、歐陽修等“名士”在與守舊大臣呂夷簡、高若訥等纖鋒相對的斗爭中,言無回避,忠亮讜直,高標儒家“名教”,嚴辨“君子”、“小人”,其言論被目為天下正論,其行為則受到許多士大夫的稱須乃至仿效。正是從這時開始,一個尚名節、重廉恥、尊儒學的士林新風氣逐漸形成了起來。史稱:
士大夫忠義之氣,至于五季,變化殆盡。宋之初興,范質、王溥猶有余憾,況其他哉!……真、仁之世,田錫、王禹偁、范仲淹、歐陽修、前諸賢以直言讜論倡于朝,于是中外搢紳知以名節相高、廉恥相尚,盡去五季之陋。(13)
蘇軾也曾指出:“宋興七十余年,民不知兵,富而教之,至天圣、景祐極矣。而斯文終有愧于古,士亦因陋守舊,論卑而氣弱。自歐陽子出,天下爭自濯磨,以通經學古為高,以救時行道為賢,以犯顏納說為忠,長育成就,至嘉祐末,號稱多士。”(14)
士風的轉移必然引起士人學術興趣乃至知識結構的轉變。范仲淹等除以行政手段來“復古勸學”,大興學校教育外,更把當時一批著名的儒者如胡瑗、孫復、石介、李覯等團結在自己的周圍,在思想學術上掀起了一個多興儒學的熱潮。南宋初期的陳傅良說:“宋興,士大夫之學無慮三變:起建隆至天圣、明道間,一洗五季之陋,而守故蹈常之習未化。范(仲淹)子始與其徒抗之以名節,天下靡然從之,人人恥無從自見也。歐陽(修)子出,而議論文章粹然厼雅,軼乎晉、魏之上。久而周(敦頤)子出,又落其華,一本于六藝,學者經術庶幾于三代,何其盛哉!”(15)因此,我們完全可以說,“慶歷新政”及由之而引起的士風轉變促成了儒學的復興,而儒學復興又導致理學思潮的產生。
[注釋]
(1)《歐陽修全集》卷四十六《準詔言事上書。》
(2)蘇舜欽:《蘇學士文集》卷十《咨目七》。
(3)《歐陽修全集》卷一0四《論三司判官擇人之利札子》。
(4)范仲淹:《范文正公政府奏議上·答手詔條陳十事》。
(5)詳參《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一八“景祐三年五月丙成紀事”。
(6)上書卷二七五“熙寧九年五月癸西紀事”。
(7)上書卷一四0。
(8)《歐陽文忠公文集》卷一0一《論禦賊四事札子》。
(9)《宋史》卷三00《王鼎傳》。
(10)魏泰:《東軒筆錄》卷三。
(11)《宋史》卷三一七《錢明逸傳》。
(12)請詳參漆俠:《范仲淹集團與慶歷新政一一讀歐陽修<朋黨論>書后》,載《歷史研究》1992年第3期。
(13)《宋史·忠義傳序》。
(14)《蘇東坡全集》卷二十四《居士集敘》。
(15)《止齋先生文集》卷三十九《溫州學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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