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大返城之后,各種媒體對上山下鄉運動的評論,幾乎全是否定的。但是評論者很少有從接納知青的那一方來看這個問題。我兩次回農場,對兩代當地人懷念知青的心情,體會尤為強烈。
回到農場,老職工們幾乎排著隊要請吃飯。那股濃濃的親情,真是醉人。
那一天中午,是農場的老科協(老年科技工作者協會)請我們吃飯。12連技術員出身、后來當過紅旗嶺農場黨委書記的紀景春說,他早上三點半爬起來,寫了個稿子。要給我們念。
我當時心里還有些不以為然:難道老紀養成了官場作風,一個非正式的老友聚會,也要鄭重其事地念講稿?
老紀居然還把“講稿”打印了幾份,我們每人一張。
原來是一首詩!老紀一邊念,我一邊止不住地掉眼淚。
老紀的詩,全文如下:
歡迎荒友歸來紅旗嶺
四十多年前的今天,一群十七八歲的小伙小丫。
像歡快的小鳥,嘰嘰喳喳,飛到北國來安家。
五湖四海,南腔北調,
黃棉襖和黑土地,敞開胸懷把您們接納。
北大荒增添了新鮮血液,添加了多元文化。
這才有了今天獨具特色的,北大荒普通話。
上山伐木,下河捕魚。翻耙耢播,摸爬滾打。
起早播種,又困又乏。一不小心,掉在播種機下。
酷暑大會戰,大醬缸中撈草垡。蚊蟲小咬,咬緊牙關說不怕。
嚴寒揮大鎬,汗如雨下。盼來中午熱饅頭,咬一口就凍成白碴。
兵團新聞戰士,下基層跑連隊,采訪報道,忙上忙下。
黨的喉舌,高音喇叭。金嗓子播音,傳到萬人千家。
當前實際,遠景規劃。盡情描繪,潑墨揮灑。
兵馬沒動,糧草先行。后勤食堂,添磚加瓦。
1970年的紅旗嶺農場場部
三十多年前的今天,您們又東西南北闖天下。
事業有成,也當上了爸爸媽媽。
榮歸故里,亦是年逾花甲。
荒友相聚,說不完的貼心話。
親人眼里,還是當年的小伙小丫。
新城建設,南湖北塔,稻浪翻滾,一望無涯。
紅塔下印刻著您們的足跡,
五星湖映照了您們的倩影面頰。
建言獻策,錦上添花。感動農場,精神可嘉。
無論您走到天涯海角,這里都是您的家。
無論您走到東西南北,第二故鄉都會把您牽掛。
無論您走到哪里,親人們都會把您們牽掛,牽掛。
同時向全國各地來五十八團的2500名知青荒友問好、致敬。
紅旗嶺老科技工作者協會 紀景春敬上
中間(左五)為老紀,紀景春
備注:這次來農場回訪的同志有原五十八團機關的北京知青熊蕾、王仞山、張紅軍;杭州知青湯永林;哈爾濱知青鐘陽等。
短短一首詩,不僅情深意長,而且把我們幾個當年在農場的經歷都概括了進去,包括張紅軍半夜掉到播種機下的插曲。
更震動我的,是老職工們對知青的深切懷念。
的確,無論是這些老職工,還是他們的孩子,都感念知青的好。盡管我自己覺得那時并沒有心在那里扎根的我們,其實并沒有為他們做了什么。
不過,老職工們感念的不是哪一個知青個人,而是知青整體,給他們帶來的文化沖擊。從這樣的文化沖擊,他們看到了另一種生活樣式,有了更廣闊的視野和更高層次的追求。而這種沖擊所震蕩的,不是一代人。很多老職工子女,都是知青的學生,對當年的老師懷有感情自不待言,但是那些我們走時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也說自己是知青沖擊的受益者。這就很讓我們感慨了。
平心而論,若說受益者,豈止是老職工們?我們知青難道就只有失而沒有得么?那樣一個大潮,一下子把我們卷到了社會的最基層,赤裸裸地把中國的現實擺在我們的面前。我們除了學習基本的生活技能,也學會了腳踏實地,實事求是,不再用那種飄浮的心態看待人生和世界。
2011年的場部南湖公園
當然,很多地方為了讓知青下鄉,采用了很極端很蠻橫的方式,激起了幾乎眾多人的反感,這是那一場運動的敗因,也是不可取的。但是像邢燕子、侯雋、董加耕以及很多自愿去各地農場農村的知識青年,后來卻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壓,也是很沒有道理的。
拋開強迫的方式,我自己覺得一場上山下鄉的經歷,還是蠻寶貴的。近日看孫皓暉的小說《大秦帝國》,講到當年秦孝公苦于秦國缺乏人才,而中原士子嫌秦國窮困,周游列國而不入秦,于是發布《求賢令》,感動了一些中原士子,包括商鞅。很多士子來到秦國便要官做。秦孝公要求他們先去基層考察,而后寫出策論,再量才使用。招致很多士子反感。但是商鞅卻扎了下去,幾個月走遍秦國窮鄉僻壤,之后提出變法的扎實主張。這很有一點知青上山下鄉的意味。就算你是棟梁之才,對國情國風卻全然不了解,你這個棟梁的基礎便也堪憂了。即便如我這樣不是什么棟梁之才,經歷了上山下鄉,也開闊了眼界和胸懷,沒有什么不好。
2011年的紅旗嶺農場和場部文化宮
想一想長眠在農場的那些人,想一想幾輩子生活在那里的人,我們畢竟只在那里呆了幾年,如果因此而怨氣沖天,實在太沒意思。
還想提一點,當年知青大返城時,一下子把農場閃得夠嗆。許多知青機務工走了,拖拉機、康拜因都沒有人開;許多知青教師走了,學校的課沒有人上;……很多工作接不上,農場幾乎都癱瘓了,據說緩了幾年才過來。我們1994年第一次回農場時聽說此事,不由得感到愧疚。然而老職工們卻說:我們這才認識到知青在北大荒的建設中發揮了多么重要的作用!老副場長和很多連長為此連連向我們表示歉意:當年你們在這里的時候,我們對你們太嚴厲、太缺乏尊重了……
這些話,感動得我們熱淚盈眶。這就是北大荒人的胸懷!
去黑龍江農場的知青還有一樣受益,就是天南海北的知青交融,對我們的正面作用。比如北京知青,先前多多少少有一種來自“皇城”的莫名其妙的優越感。但是從上海、天津、杭州、臺州、哈爾濱、佳木斯和雙鴨山等不同城市知青的身上,我們看到了不同地域的文化培養出來的優秀人才,那種莫名其妙的傲氣也就越來越淡。借用那樣一種契機來進行不同地域文化的互補,實在太神奇了。
大約就是因為這些原因,我所認識的知青,不論后來遭際如何,都對那一段北大荒的經歷無怨無悔,而且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去“探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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