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為家”系列三
食物主權推出“何以為家”系列專題,四篇推文分別關注新生代農民工的家庭組建、生育困境及沉迷賭博等問題。這四篇文章都指出了農民工的雙重困境:出于生計需要,要在城市工作卻難以留在城市,因為要成家、撫育后代、贍養父母又需要回到鄉村,可是生活習慣卻已經城市化。
食物主權認為,僅把問題歸咎于“城鄉二元結構”是不夠的。新生代工友們與父母輩之間的觀念分歧逐漸增大,找工作的難度和經濟壓力越來越大,消費花樣越來越多。在這樣的情況下,新生代工友們的成家成本也在增大,家庭生活的安穩性、幸福感卻在減少。看上去,他們在城市和鄉村會面臨不同的問題,但造成這些問題的原因卻是一致的:資本的壓榨。無論生活在鄉村還是在城市,生活的各個環節都充斥著市場競爭,生活的各個階段,都需要錢。鄉村不是避風港,城市也不是理想的目的地。
在農民工家庭與個體的困境面前,既無法寄托于市場化改善他們的境遇,也不應該把這些困境歸咎于他們自身。要打破城鄉割裂局面,不僅要追求制度性改革,還要積極呼吁重建城鄉共同體,讓農民工們不至于在勞動力再生產過程中面臨著進退兩難的困局。
作者按:
2024年春節期間,我與在深圳民營醫院工作了5年的小歐聊了聊她的工作,得以管窺一條圍繞生育而形成的龐大產業鏈。
近年來,人口生育率不斷下降,年輕人因工作、生活壓力而缺乏生育意愿的問題,引發了諸多討論。與此同時,值得關注的還有生育力下降的問題。小歐所在醫院服務的主要人群是外來務工人員,這些有生育意愿卻存在生育障礙的群體,不僅在生產領域受到資本的剝削,在再生產領域也被卷入了醫療資本積累的鏈條。
這篇短文是我與小歐閑談的結果,只是對此領域的初探,沒能納入患者視角的信息。將來如果有機會接觸更多,也將繼續記錄。
作者&責編|侯解
后臺編輯|童話
圖片來源:網絡
2024年1月,國家統計局公布了2023年的人口數據,2023年末全國人口140967萬人,比上年末減少208萬人[1]。這已經是中國總人口第二年下降,同時,出生人口已經連續七年下降。生育率斷崖式下降受到了廣泛關注,高房價、高養育成本、高工作壓力,不斷抑制著年輕人的生育意愿。
在此之外,隱蔽于角落的還有生育力下降問題。這部分有生育意愿,卻受困于生育能力的年輕人,他們的焦慮催生了一個龐大的醫療產業。然而,這個產業在協助他們生育的同時,也使他們在勞動力再生產領域成為資本的附屬。1989年,中國育齡人群中的不孕不育比例只有2%~5%,到2009年時已經達到了10%~15%[2]。根據國家統計局數據,2021年中國的不孕不育率為12%~18%[3]。
根據中國人口協會發布的《中國不孕不育現狀調研報告》,我國育齡夫婦中不孕不育患者超過5000萬人[4],有數據稱,輔助生殖行業的潛在市場達1200億元[5],另一項行業報告顯示,中國輔助生殖潛在市場空間達3211億美元[6]。
上千億的市場空間,吸引了大量資本的進入,也產生了大批專治不孕不育的民營醫院。這些民營醫院的運轉大多有相似的邏輯,就是通過不同策略將患者納入并留在醫院的產業鏈中。
28歲的小歐在高專畢業后,一直在不同的民營醫院工作。5年前,她經熟人介紹,到了深圳一家專治不孕不育的民營醫院工作。這家醫院的運營策略并不復雜。
第一,通過大量投放廣告,以“低價”診治來吸引患者。小歐所在的這家民營醫院主要的客戶群體是深圳的工廠工人。作為世界工廠的“珠三角”,這些年輕的工廠工人就是新生代農民工。面對這個收入不高,數量卻龐大的“潛在客戶”群體,民營醫院大多通過在抖音等不同平臺大量投放廣告的方式,以“低價”服務來吸引他們。
醫院有專門的線上客服團隊,對接著前來咨詢的客戶,并力勸其前來就診。一旦有人來就診,就由小歐這樣的一線醫護人員以“一對一”對接的方式來為他們做檢查,提出診治方案,并提供全程跟蹤服務。小歐表示,她所工作的醫院服務的患者都是低學歷人群,“高端客戶”不會選擇到他們這樣的民營醫院來就診。這家醫院也想發展高端客戶,但深圳的公立醫院之間尚且“卷得厲害”,采取了各類手段來吸引和穩定客戶,他們這樣的民營醫院基本沒有什么優勢。
第二,依靠一線醫護人員主動、高密度地與患者聯系,以維系患者的粘性。小歐平均每天要對接40多個患者,對于一些沒有及時來復診的患者,她需要主動打電話、發信息去詢問,并勸導他們來復診。
小歐說,每天睜開眼睛,她就要面對100多條微信,從早上8點開始,她要不斷回復信息、打電話,常常連喝水、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一些患者對于回復不及時也有很多抱怨。很多時候,她中午吃飯也只有10分鐘時間,然后需要不斷回復信息,一直到晚上九十點,有時候甚至會到十一二點。
小歐表示,醫院本來可以招更多醫護人員來分擔工作,但為了節省人工成本,讓她們一個人做兩個人的工作。小歐說,對于她所對接的患者,她需要一直追蹤服務到孩子出生。
第三,為一線醫護人員規定“業務量”,并由一線醫護人員為患者提供情感疏導。小歐說,從2023年下半年開始,醫院開始給她提出業務量的要求,她每月要完成200萬元以上的營業收入。如果可以達到這個業務量,她從中可以提成4‰,也就是8000元。為此,她不得不花大量時間打電話回訪前來診治過的患者,并力勸其前來復診。
為了完成業務量,這些患者來到醫院后,醫生會讓他們做檢查、給他們提供中西醫的不同治療方案、開藥,這一套流程下來,患者往往需要支付一兩千元,而這只是一次診療的費用。患者通常需要多次治療,才有懷孕的可能。小歐說,“給患者開的這些藥,要說沒用吧,肯定也有點用;要說有多大用處,也說不上來。但這些藥都不便宜。”在小歐辛苦完成了一個月200萬元的業務量以后,醫院開始把任務量提高到了250萬元。
在深圳,這些外來務工人員也可以享受醫保報銷,不過大部分外來務工人員只能享受二檔醫保,報銷的范圍有限,報銷額度也有限。因此,雖然小歐所在的這家民營醫院也被納入了醫保報銷單位,但大部分患者能報銷的額度很小,大部分仍主要靠他們自己支付。
這些患者的收入本來就不高,還要在醫院花不少錢,難免心緒不佳。小歐聽到最多的抱怨就是,“我在你這里花了這么多錢,到底什么時候能懷上(孩子)?”更難聽的就是直接罵小歐是騙子。聽得多了,小歐也有情緒,心中暗誹,“我又不是送子觀音,能讓你來一次就懷上?”一些患者即便受孕成功,也可能在孕期會出現“胎停育”的情況,這些意外狀況都需要她來對患者做疏導。
由于要花大量時間去處理患者的情緒,時間久了,小歐自己也覺得心力交瘁。正是因為工作強度太大,小歐所在的這家醫院醫護人員流動性很高,一般人工作一兩年就會辭職,因此,小歐雖然也只在這家醫院工作了5年,但已經是“老員工”了。
小歐說,“我一個人要做兩個人的工作,每天面對的都是負能量。”她在2023年11月曾出現了抑郁的癥狀,不想工作、不想說話,覺得生活和工作毫無意義。2023年末,小歐終于堅決地辭掉了這份工作,決心回家休養一陣,再考慮未來的去向。小歐說,醫院的領導再三挽留她,但只愿意加薪1000元/月,她還是堅決地辭職了。辭職以后,小歐覺得“呼吸都輕松了”。
在工作壓力、環境變化、食品質量問題等多重因素的影響下,男性精子活力下降,女性生殖健康也受到影響,導致不孕不育問題越來越突出。在這些聚集了大量外來務工人員的大城市,治療不孕不育的需求成為一個巨大的市場。在隨處可見、線上線下幾乎不留死角的廣告轟炸之下,以為可以節省醫療費用的外來務工群體往往選擇到民營醫療機構就診。
然而,一旦進入這類醫療機構,患者就正式加入了民營醫療系統的龐大生產線。民營醫院有一整套話術,從吸引患者就診,到診治失敗后的解釋和安撫,可以形成一個完整的邏輯閉環,一旦進入這個系統,患者的生育需求就成為民營醫療資本榨取利潤的工具。年輕的外來務工群體不僅在生產領域受到資本的壓榨,在再生產領域也難逃資本的掌控。
讓人黯然的是,在這個民營醫療系統的龐大產業鏈中,小歐這樣的一線醫護人員也是外來務工群體的一部分,也被這個龐大的系統所壓榨。這個龐大的體系讓同為底層的醫護人員來承接底層患者因生育困境而產生的情緒痛苦,投資者則只需關注投入產出的數據。在生育率斷崖式下跌的情況下,這樣的醫療體系能為生育率做什么貢獻?
—END—
參考資料:
[1]王萍萍:人口總量有所下降 人口高質量發展取得成效. 國家統計局網站,2024年1月18日
https://www.stats.gov.cn/xxgk/jd/sjjd2020/202401/t20240118_1946711.html.
[2]周玉潔,陳圣莉. 我國不孕不育人群呈現年輕化趨勢. 經濟參考報,2009年11月13日 http://jjckb.xinhuanet.com/gnyw/2009-11/13/content_191182.htm.
[3]央視網. 我國育齡夫婦不孕不育率達12%至18%. 2021年9月15日 news.cctv.com/2021/09/15/ARTIIDbSJoYzNDSmM7dXFnIi210915.shtml
[4]文麗娟,周斌,孫天驕. “要個孩子太難了!”. 法治日報,2023-03-21(004).
[5]劉倩. 不孕不育市場有多大?1000億. 商業人物(ID:biz-leaders),2019年6月27日,轉引自澎湃新聞網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3780608.
[6]東興證券. 醫藥行業:4800萬不孕夫婦勾畫萬億輔助生殖市場藍圖. 2020年1月6日https://pdf.dfcfw.com/pdf/H3_AP202001061373568035_1.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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