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猶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帛書甲本：大，上下知有之，其次親譽之，其次畏之，其下母之。信不足，案有不信，猶呵其貴言也!成功遂事，而百姓謂我自然。)

　　【譯文】道，在下知道它是客觀存在的;其次，有的人親近并贊美它;其次，有的人畏懼(違背)它(而遭到懲罰);其次，有的人(不相信它而)輕侮它。有的人對它的誠信不足，有的人根本就不相信它的存在。猶豫啊談經(jīng)說道要慎重。修道成功了得道了，老百姓都說“我自然”。

　　【釋文·附說】“太上下知有之”此句帛書甲乙本均作：“大上下知有之”。《康熙字典》“太，《說文》滑也。一曰大也，通也。○按經(jīng)史太字俱作大。如大極、大初、大素、大室、大□(玄字去最下面的點)、大廟、大學(xué)及官名大師、大宰之類。”如果把“太”作“大”講，老子曰：“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周易》曰：“太極者道也”。所以，有人這樣斷句，“大，上下知有之”，意思是：道，上下都知道它的存在。如果這樣解釋的話，上面的下面的都知道“道”是客觀存在的了，那么就與后面的“其次，侮之”相矛盾了。既然上下皆知“道”的存在，怎么還會有人“輕侮”它呢?下面就幾種流傳的解釋一一分析如下：

　　王弼本解釋說：“太上，謂大人也。大人在上，故曰太上。大人在上居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為始，故下知有之而已。言從上也。”這種解釋有個明顯的錯誤，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在天地人之上，“道”的上面什么也沒有,只是自身的自然而然，可見“道”才是最上面的，說“大人在上”就有明顯的不足。所以“太上”當(dāng)指“道”或按“太上”與“其次”連用當(dāng)作“首先”講(不管如何講，解釋出的句意一致，且看下文)。“太”與“大”通，“大”作“太” 講，那么甲乙本：“大上”亦當(dāng)指“道”。《康熙字典》“上：在上之上，對下之稱。崇也，尊也。《易·乾·文言》本乎天者親上。又《廣韻》君也。太上極尊之稱。”當(dāng)以“太上”為準(zhǔn)。

　　憨山大師解釋說：“此言上古無知無識，故不言而信。其次有知有識，故欺偽日生。老子因見世道日衰，想復(fù)太古之治也。大上下知有之者，謂上古洪荒之世，其民渾然無偽，與道為一，全不知有。既而混沌日鑿，與道為二，故知有之。是時雖知有，猶未離道，故知而不親。其世再下，民去道漸疏，始有親之之意。是時雖知道之可親，但親于道，而人欲未流，尚無是非毀譽之事。其世再下，而人欲橫流，盜賊之行日生。”這段話附會得看似不錯，卻不是老子原文之意。說：“老子因見世道日衰，想復(fù)太古之治也”，更是胡說八道。太古之道與老子之道何異?老子曰：“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第五章)。又曰：“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第七章)。老子在此兩章節(jié)中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天地之道猶如風(fēng)箱，而人、草木及萬物猶如風(fēng)箱中的風(fēng)，都是過客，循環(huán)無端。唯有天地之道，因不自生而不變(長生)。這就是：自古及今，道雖不變而法卻萬殊。故老子曰：“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第三十九章)。看來明代高僧憨山大師釋德清，既接受了孔夫子的“克己復(fù)禮”又接受了老子的“道”，只是在此處的解釋尚有欠缺。

　　河上公本解釋說：“太上，下知有之。太上，謂太古無名之君。下知有之者，下知上有君，而不臣事，質(zhì)樸也。”純是胡說八道。“下知上有君，而不臣事”這是質(zhì)樸嗎?歷史上有這樣的容許不臣之臣存在的君主嗎?無道之君必生不臣之事，天生天殺道之理也，違道者豈有不滅之理。

　　陳鼓應(yīng)先生在注釋“太上”時引用了，“魏策：「故為王計：太上，伐秦;其次，賓秦;其次，堅約而詳講與國，無相離也。」謂最好伐秦也。襄二十四年傳：「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謂最上，有立德者也。呂覽孟秋紀(jì)禁塞：「凡救守者，太上，以說;其次，以兵。」謂救守者，最好，以說也。有始覽謹(jǐn)聽：「太上，知之;其次，知其不知。」謂最好，知之也。…皆其證也。此文「太上」亦謂最好，系就世道升降之程度而言，猶謂最好之世也。”陳鼓應(yīng)先生的引證沒有問題，問題出在對“最好”的曲解上，根據(jù)引證我們就能看出來，這里把“太上”作“最好”講也好，作“至上”、“上策”講也罷，終究是個次第，并不能把“最好”與其文字聯(lián)系其來，解釋為“最好的世代”。牽強得太明顯了吧。如果把“太上…其次…其次…其次…”當(dāng)作次序講，那么在“太上…其次…其次…其次…”之前必有密切相關(guān)的文字內(nèi)容。本章句首為“太上”，也只能說明本章與上一章(第十六章)密切相關(guān)，“下知有之”必然是指第十六章文末的“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而第十六章末幾句卻是在講“道”。所以“太上，下知有之”當(dāng)解釋為：首先，我知道“道”是存在的。以與第十六章所講之“道”銜接。很明顯，曲解“太上”為“最好”的次序意思為“最好”的本意是不妥當(dāng)?shù)摹６谊惞膽?yīng)先生還依據(jù)吳澄本等改“下”為“不”就更加離譜。

　　且看陳鼓應(yīng)先生對改“下”為“不”的注釋：“不知有之：人民不知道有君主的存在。「不」字王弼本作「下」。吳澄本、明太祖本、焦竑本、鄧锜本、潘靜觀本、周如砥本都作「不」。本章最后一句：「百姓皆謂我自然。」就是「不知有之」(人民不知道有帝力)的一個說明。作「不知」意義較為深長。所以據(jù)吳澄本改「下」為「不」。”道人有四個理由，來說明改「下」為「不」的錯誤。其一，吳澄生于1249年卒于1333年較王弼(226—249)晚近千年，其余所列皆如此，以此為據(jù)改「下」為「不」，確實不妥當(dāng)。其二，改“下”為“不”，把“太上”當(dāng)作“最好”解，這兩句就成了：“最好的時代，人民根本不感到統(tǒng)治者的存在”或“最好的領(lǐng)導(dǎo)者，下面的人們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以迎合道家的“無為而治”的思想。卻不知道這種譯解的意思已經(jīng)違了“道”。老道黃石公說：“輕上生罪，侮下無親”(素書·安禮章第六)，“不輕上不侮下”這才是“道”理;“當(dāng)兵”的都“感覺不到”領(lǐng)導(dǎo)的存在，各行其是目無領(lǐng)導(dǎo)有不“生罪”的嗎?和諧社會還怎么和諧?孔子曰：“知其先后幾近道矣”。不知上下，如何先后?別說“幾近道”了，恐怕是背道而馳吧。與老子的“君子居則貴左”(第三十一章，意思是：君子平時貴在謙讓)的思想也是相悖的。感覺不到領(lǐng)導(dǎo)的存在，集體做事各行其是，不知禮讓，不就亂套了嗎?就是蓋個房子，一樣的磚也有個先后問題，也有個做基礎(chǔ)做墻頂?shù)膯栴}不是?其三，改“下”為“不”是對“無為而治”的曲解。“無為”并不是什么也不作為，而是“不先物為”(《通玄真經(jīng)》)，“以百姓心為心”(第四十九章)，百姓才能“無狎其所居，無厭其所生”(第七十二章)。其四，陳鼓應(yīng)先生說：“本章最后一句：「百姓皆謂我自然。」就是「不知有之」(人民不知道有帝力)的一個說明。”也是錯誤的。老子曰：“不敢為天下先”，其實這句話的本意就是：不敢先天下而為之。與《通玄真經(jīng)》中老子所說的“所謂無為者，不先物為也;無治者，不易自然也;無不治者，因物之相然也。”是一致的。只有“因物相然”才能 “不易自然”，可見“百姓皆謂我自然”是“無為而無不為”的結(jié)果，并不是陳鼓應(yīng)先生所說的“不知有之”(人民不知道有帝力)的結(jié)果。“不知有之”，如何“因物相然”?沒有“因物相然”，如何“不易自然”?哪來“百姓皆謂我自然”?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作如下結(jié)論。把“太上…其次…其次…其次…”作為次序講時，有三種情況：首先是上中下策的次序;其次是先后的次序;再次是講話的先后次序，而所講內(nèi)容卻是平行的，而沒有先后的次序。本章“太上…其次…其次…其次…”就是后者，是說話的次序，在內(nèi)容上是同時存在的現(xiàn)象。講的是同一時代人們對“道”的不同認識。

　　“太上”的本意是“至高無上”，如“太上老君”就是“至高無上的道德老君”。只有當(dāng)“太上”與“其次”連用時才有表示次第的意思。作為講話，省略“首先”直接用“其次”來分層次，也是常有的事，況且《道德經(jīng)》本來就是關(guān)尹子等人對老子講經(jīng)作的記錄。所以，把“太上”解釋為“道”沒有什么不可以的，因為在“太上”處另立了章節(jié)。這樣的解釋與前面“太上”與“其次”連用的解釋是完全一致的。

　　太上：指至高無上的道。下：是老子自我稱謂的謙詞。侮：污蔑。“太上”是“道”的別名稱。句意是：道，我知道“道”(太上)是客觀存在的。

　　本章連用三個“其次”，是說話的先后次序。本章老子以說話的形式，說明當(dāng)時的老百姓對“道”的不同看法，所有的“其次…”沒有遞進關(guān)系，是同時存在的不同看法的平行關(guān)系。甲乙本中的“其下母之”，當(dāng)是“侮之”。

　　有贊美“道”的，有畏懼“道”的，有輕侮“道”的(還有笑話“道”的)，談“道”能不謹(jǐn)慎嗎?人言可畏啊。

　　“功成事遂”。甲乙本為“成功遂事”，意思是不同的，甲乙本句意是：成功與否跟符合事物道性的程度有關(guān)。當(dāng)以通行本為準(zhǔn)，才能與“百姓謂我自然”相匹配。

　　寫于2008年12月3日定稿于2013年12月15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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