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業區開展工作的一些思路
——寫給有意靠近工業區,服務工人的朋友
寫在前面的話:因筆者長期呆在南方工業區,很多朋友南下“尋找工人階級”時,都會找本人交流,一些重要的話題,經常有人問到,在此公開談一談。本文重點就“如何在工業區開展工作”的問題,說明了本人部份工作思路。如有朋友有興趣加入協作,也歡迎聯系。
1、扎根工業區
關注并服務工人斗爭,最好的辦法是扎根工業區。
選擇進工廠謀生,這樣才有機會直接接觸工人,了解他們在生產生活中的狀態、車間發生的事情、以及工廠里的生產關系,這有助于打消對工廠狀況、工人生活與斗爭的想當然的偏見(沒在工廠的上班人往往對工人有一些偏見)。工人意識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與他的具體存在,也就是日常生產、生活的狀態,息息相關。比如很多年輕工人剛進廠時會有很美妙的想象(掙點錢將來創業、職業晉升等),但是打工一段時間以后,發現這些想法如空中樓閣般虛幻縹緲——往上爬的路對大多數工人實際上是不存在的。幻想打破后,就得依靠自己,或者本階級的力量來改變生存。所謂“工人意識”由此開始形成。觀察工人平時言行,工人之間的關系,工人與各級管理層以至老板之間的關系,對維權的態度,生產關系中地位——總之,觀察工人生產生活的點點滴滴,才能切實地了解工人意識和抗爭水平發展程度。觀察,記錄,并嘗試從工人角度去做分析,這也是自我教育和自我成長的過程。
建議利用業余時間做一些深入的訪談。訪談的目的,是更深入了解階級生存、斗爭的歷史和現狀。訪談對象可以是打工時間較長的老工人、維權工人、罷工工人等。重點關注工人斗爭,包括個體的和集體的。老工人的訪談,可以幫助我們更清楚地了解改革開放以來,工人各方面的變化,只有了解動態變化過程才能更好地把握當下,預測并準備未來。維權工人的訪談,可以讓我們了解到在普通勞資糾紛中,工人要面對什么困難,國家、老板在這個過程中的行為、對付工人的手段,以及對工人的影響。罷工工人的訪談則需重點了解罷工的組織過程、存在的問題,及時總結經驗教訓。
建議在扎根工業區之初先做一段時間普工,在工廠直接與普通工人(工潮的主力軍)交流,有利于我們理解工人抗爭的某些本質。長遠看,則以選擇文職、技術類工作為宜,因為普工工作時間太長,精力消耗也比較大,這樣就很難再做其它事情。進廠后,可以與其他入廠者在工人話題上保持適當的接觸交流,一起做一些事情。
應創造機會和其它工廠的工人接觸交流,大致了解該地區工人處于什么狀況。不同地區、行業、規模、資本背景的工廠都各有特征,這些不同特征可能決定工人的精神面貌,值得我們去觀察、了解。
旁敲側擊地參與工人運動——采訪、讀書、討論、寫文章等——不能代替階級斗爭本身。扎根工業區的好處是,一旦發生斗爭也不會一味置身事外。經過直接的斗爭,才最有可能找到通往階級解放的道路。必須讓自己直面階級對立的全部壓力,獲得階級生存和斗爭的體驗,才能真正成長。珠三角罷工很多,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新聞,但不可貿然四處打聽罷工消息,削減腦袋往里鉆。即使參與,現階段也應以觀察總結為主,不必輕易出頭。反對跑到工業區里搞小圈子,到處“拉人”(不管是學生,還是所謂同志),這不光有風險,更主要是對了解工人、協助工人毫無幫助。
看俄國革命史的時候發現,在19世紀末的時候,一些工人自覺學理論,業余做一些工人調查,去嘗試了解其它工廠的情況,結識其他工人,形成自己的網絡,互相呼應和支持,目前中國工人當中還沒有這種很具有戰斗性的工人。我們現在要做的事情之一,就是設法促進這類積極分子的產生。
2、創辦私人圖書室
許多關心工人話題的朋友都認為,做事之前,首先應該有一個“根據地”。從促進入廠者交流,以便更好地開展工作,服務工人斗爭的角度,筆者是贊成的。多年來,也有不少的先行者作出了一些嘗試:開辦NGO,擺流動書攤等。筆者則打算設立私人圖書室。在人力十分缺乏的情況下,它不同于首先面向工人的那種NGO圖書室,而是針對扎根工業區、關心工人話題的朋友,為他們提供一個協作和討論的機會,包括就工人訪談以及其它工人話題進行分析討論、講座等等。圖書室主要起到聯絡的作用,有人愿意來工業區做事情,先行者有義務介紹當地工業區、工人情況;如有條件,可舉辦講座討論這些問題,幫助入廠者更好、更快融入工業區工作。
如果在某些城市,有一批愿意服務工人的朋友,也可以嘗試辦NGO,并盡量注冊。因為有一個公開的名義,會減少工作的風險。有較多人力的話,可以去做一些政府樂于看到的日常改良活動,有一個公開活動的地方,例如圖書室、法律咨詢臺,網吧、臺球室等,就有機會直接接觸到更多工人。這種方法的局限性是,要涉及到很瑣碎的行政事務。志愿者可以分很多層次,有些志愿者希望獻愛心,對勞資對立的本質問題不是特別關心,這類志愿者可以多做一些行政工作和開展常規活動(圖書借閱、宣傳品制作等);較積極、關注工人本身的志愿者,可以做些工人訪談。
3、辦工人雜志
打算出版直接面向工人的刊物,通過刊物協助工人逐漸了解本階級的整體狀態。這個刊物區別于各種止于表達的工人苦痛、不滿的NGO雜志。其目的,首先是為了傳遞工業區內不同工廠的信息,反映工人生活、思想狀況;通過各類工廠觀察、工人訪談,了解工人和老板的關系、工廠管理等問題。所以在形式上,有小說、散文、詩歌等表現工人生存現狀的文藝作品,也有站在工人立場上的分析和評論。集體抗爭的報導、分析和評論,應圍繞罷工原因,罷工工人面臨的處境和抉擇,罷工經驗總結,律師、學者、政府各方面的人物扮演什么角色,起到什么作用等方面進行。做分析而不是直接鼓動和搞組織,暫時沒有風險,而又能累積經驗并服務長遠的工人斗爭。
有的朋友認為,應該通過這類雜志,盡量向工人灌輸“馬列理論”(或者毛澤東思想),介紹國際、國內共產主義運動史。應當說,這類內容本身并沒有什么風險,需要的是更多結合現實,力求通俗易懂,但在當下,對效果不宜估計過高。至于單純的語錄“灌輸”,恐怕對工人覺悟的啟發,乃至實際斗爭,是毫無幫助的。
4、NGO與工人教育
有的朋友認為做NGO職員是服務工人的好辦法,一方面可以謀生,另一方面也能直接幫助工人。本人有過這樣的經歷,在工作中慢慢發現到有很多局限。
目前國內NGO的主要服務內容是文娛康樂活動、法律維權。活動方式十分豐富多彩,包括各種文藝活動、培訓、醫院探訪、外展、圖書借閱等。NGO服務方式的局限性則有:第一,對沒有遭遇勞資糾紛的工人來說,法律的吸引力不大,它不能直接幫助工人改善工資待遇和生存狀況;第二,文娛活動吸引來的工人很有限,往往是那些老鄉、朋友較少的工友——如果有一大幫老鄉朋友,業余生活豐富,他們恐怕就很少來機構了。因此,NGO吸引來的大部分是比較“弱勢”的工友——沒辦法維護最基本的權利而前來求助;缺少老鄉、朋友圈子,才來NGO尋找朋友。總之,NGO很難吸引到最先進的工友。
只能進廠,在工廠中才能找到有戰斗精神的分子。對工廠生活深入了解之后,才有可能了解他們的情況。有的NGO曾嘗試把積極工人拉出來培訓。但拉出來之后,脫離具體的環境,講馬列也好,社運理念也好,很難說會“提高”工人意識。筆者不懂馬列理論,但看過其他人的經驗,感覺生搬硬套的“灌輸”路走不通,對灌輸者本身倒是一個打擊——工人寧愿多加班換一點點錢,而不是聽你大談馬列語錄或社運理念。退一步說,即便發生罷工了,工人需要的首先是具體的斗爭經驗技巧,而不是“無產階級是最徹底的革命階級”或“工人要勇于維權”之類的廢話。
例如有的機構做“核心工人培訓”,跟工人探討“是工人養活老板,還是老板養活工人”、“工廠脫離老板能不能繼續運行”等問題,期望以此提高工人意識,拓展他們的視野,但收效甚微。首先,很少工人對這些話題感興趣;其次,即便有興趣,但工人來自不同的工廠,不能形成互助的網絡,這些東西對于工人的實際行動沒有指導作用。有的工友接受了培訓,得到一些啟發,但回到工廠后,感覺無從下手。原因是,整體工人階級的利益沒有受到明顯進攻的情況下,多數人處于相對保守狀態。當下工人——不管是普通工人、技術工人還是管理人員——普遍對自身待遇、處境不滿,但是目前他們還能支持家庭生活,甚至可能有改變的空間,或至少仍抱有改變的希望。這便存在一個矛盾:情緒上普遍的不滿,和行動上的保守。工人受到普遍刺激,一般有兩種情況,一是突然降低待遇——突然拿走了他的一些東西;另一種是經濟形勢一片大好,工人有較高期望,現實與期望的落差使工人感到痛苦,可能會付諸行動。
NGO無法做工人組織工作的原因,總結起來有兩條,一是工人本身的保守(如前所述),二是NGO沒能抓住工人真正關心的問題。其實他們完全有條件做更多的工作,只要不時時處處想著如何向工人灌輸“先進意識”。
工人流動性大,對工運是一種損失,很多經驗教訓很難傳承。筆者曾采訪過一個罷工工友,他之前是罷工的積極分子;換廠之后,就沒那么積極了,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工人。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變化?如何更好地幫助這類工人總結經驗教訓?為什么有的條件較好的外資大工廠有罷工的“傳統”,幾乎每年都會罷工;而那些工資甚至達不到當地最低標準,工傷頻發的小黑廠,工人卻更加保守?這類罷工中是否存在戰斗性工人?這些問題都十分需要關注,但NGO這方面幾乎沒做什么有效的工作。
5.改良主義
一方面政府很努力地嘗試主導改良,另一方面民間勢力(包括民間媒體、律師界、學界)也在積極推動。他們的目標當然不是想推翻、而是要鞏固資本主義體系。看到工人運動起來了,他們就想馴服、操縱這個運動。民間勢力還試圖借此分享統治權力。尤其在廣東,有一些這樣的改良圈子:有的律師公開講工人應該罷工,集體行動主體應該是工人,工人和老板利益從根本上是不一致的,要啟發工人依靠自己的力量,等等。貌似十分激進,可是再說下去呢,就是工人建立工會,與老板“平等”談判,從而達到勞資力量相對平衡狀態。工會是嘛玩意呢?工會是勞資談判的常規機構。一句話,只是為了和老板“抗衡”,而不是推翻老板對工人的統治。
在廣東勞資矛盾突出的情況下,改良主義勢力嘗試吸引一批工人,但是至少目前為止被政府壓得很厲害。國家要主導勞資關系的調解進程,民間改良主義做點事可以,但是一定要在國家的掌控之內。現實中,他們很懂得掌握“度”,中規中矩開展活動,讓激進停留在口頭上。可是,想得到“群眾基礎”,一定要深入群眾做工作,口頭激進沒那么容易騙到人。因此,目前改良主義勢力對工人尚無實質性影響。
NGO因為要維持日常的各種活動,在話語上(公開的)也沒有那么激進。原因在于,媒體、律師、學者等,屬于專業人士,有機會、渠道表達聲音,但是NGO沒有這樣的方法和渠道。本身算不上“專業人士”群體,沒有雄厚的力量和背景,包括資金不穩定,受政府限制,只好保守行事。這不是道德的評價,是客觀環境決定的。最主要的是沒有能力去做這方面的事情。
工人可能的斗爭組織形式?
中國工人一盤散沙,頻繁發生的各類罷工并無實質性組織。工人應該如何組織起來,從而更好地進行斗爭?有人說可以通過進入工會、搶占工會地盤,獲得群眾基礎,再斗爭。筆者認為如有這個精力和人力,不如進行直接的斗爭。工人的斗爭本身已經存在,不能人為畫一個框子,說你應該拐一下彎,先改選工會,然后再做打算。工會活動是工人運動的一部份,但不是中心問題。工人在斗爭中改選工會雖有可能,但是不必給工人預先設計一個路線圖。人家也不理你的路線圖。
老鄉會也很難成為工人斗爭的普遍組織。一些工人斗爭中有過自覺的嘗試,但是很少。前段時間聽說惠州有罷工,工廠按正規程序破產,工廠希望一年賠兩個月的工資,因為有人聽說深圳有個工廠類似條件破產,工人通過斗爭得到一年賠兩個月工資的經濟補償金,所以他們也希望按照同樣的標準得到賠償,他們通過老鄉朋友關系得到談判協商的材料,最終成功爭取到1.5倍的賠償。這個可以說是臨時互助,但不能說是組織。如果出現大的工潮,工人有條件通過串聯組織,交流經驗,這是一種不定形的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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