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者按】在今天的文化政治領域,“抽象肯定,具體否定”已經成了常見的伎倆。比如抽象肯定黨的領導,具體則在挖墻角。抽象肯定民主公正,具體則盡是夾帶私活。魯迅紀念日,這樣的伎倆再次上演。媒體意見領袖們知道魯迅是繞不過去的話題,就盡量按照自己的意思改造魯迅。在上海一地,主要媒體上的魯迅皆被裝扮得溫情脈脈。改造當然可以,魯迅精神也要與時俱進。然而改造不是削足適履,今天的“思想”家們也該想一想自己那雙靴子是不是越來越小了。上海大學文化研究系以魯迅研究著稱,觀察者網特邀該系羅小茗博士對此問題發表意見。
【原文】
對魯迅,今天的人,有一種天然的害怕。
于是,一方面,各大魯迅博物館花錢做調查,查出一個“超七成受訪者否認魯迅精神不合時宜”。高中生都知道,這是典型的“曲筆”:不敢說“魯迅精神不合時宜”,然而要坦然承認他的合時宜,卻也感到不爽,于是下筆便不由得曲折起來。另一面,與這曲折相配合的,是報紙們的標題——“魯迅家用菜譜露面 每月菜錢不到購書費的1/2”(《新聞晨報》),“影迷魯迅:將看電影作為最大的享受”(《東方早報》),《今天依然不能繞過的魯迅》(《文匯報》)。這顯然是想說,有一個生活在世俗里的魯迅,一個和大家一樣吃飯睡覺看電影喝咖啡談戀愛的魯迅。由這些今天的人們所理解的具體事務裝扮起來的魯迅,可以稀釋害怕:“你看,他和我們差不多。”
因此,若真要考察我們這個時代對待魯迅的普遍心態,答案既不在看似雄辯的統計數據里,也不在一篇篇為魯迅努力辯白的文章中,而是在他們的并置中,初顯端倪。曲筆也好,解釋也罷,再怎么拐彎抹角,終究是一份人們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害怕,藏也無用。
然而,究竟為什么害怕魯迅?我們中的大多數是平頭百姓,沒做過什么虧心事,對貪污腐敗、社會不公、虛情假意,時不時地也要罵上幾句出出氣。如此說來,我們自然不是魯迅的敵人,然而為什么仍不自覺地害怕魯迅?
認真追究起來,這樣的害怕,倒也并不特別針對魯迅。說白了,對任何不具體的東西,或者說無法按我們熟悉的“具體”的方式來解釋的“抽象”,我們一律感到害怕。正如,今天若仍有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人,崇高是崇高了,卻也未免讓人害怕;如果發現他其實也在為自己找好處,并不是宣傳里那樣光潔照人,便安心許多。
之所以養成了這樣的心理上的條件反射,倒也不是人們不再需要抽象或者崇高,而是因為,在這個時代里,“具體生活”和“抽象故事”總是按照設計好的路線,手拉手地出現在我們面前。比如,商品是具體的物,于是“品牌”或“風格”這一類的“抽象故事”,也就欣然授之;工作是具體的活,它直接指向謀取報酬、獲得晉升,于是“奮斗”或“成功”這一類的“抽象故事”,也就順利流通。在這一意義上,權力也是具體的。它是滲透在生活之中對所有送禮、賄賂、性交易和潛規則的總稱;對它的抽象,不是某一個概念,而是時不時涌上心頭的“過期作廢”。至于戀愛,這算是為數不多的精神活動,然而它也是由相貌、學歷、有沒有升值潛力、是不是門當戶對,以及一系列的消費活動組成;貌似精神,實則再具體不過。
對習慣了這一種類型的“具體”和“抽象”的中國人來說,“具體”不需要費力捕捉,它由市場和生活供給,“抽象”也無需開動腦筋,它從無數的揣測和經驗里生成。而這也意味著,人們總是以最具體可見的方式來理解“抽象”:改革,就是換領導;革命,是暴力和翻烙餅;任何有心批評,那一定是利益使然;盡管,在所有這一切之后,都會追加一句,“那也無用”。
中國人歷來世故,又被追加上這三十多年來的強化訓練,此種積習更是日漸牢固。于是,嘴上是要紀念魯迅,都是魯迅的學生,可除了紀念日,平日里做起來,卻滿不是一回事。比如,今天的社會評論,不算周刊和網絡,單是各大報紙,便頗為可觀,數量不少,花樣日多。可其中的界線,卻也日漸分明起來。若是媒體從業者,議論的必是媒體之事,若是律師,則勢必高談司法改革,若是大學教授,左右都繞不過教育問題,若是評論員,那便是“導向”或“表態”。這些評論之中,也有頗入情理,犀利乃至大快人心者。然而這樣的情理、犀利和人心,都不曾躍出上面這一種類型的“具體”/“抽象”。當理想成了不約而同的禁區,那么一切都必須如此“具體”方能溝通。此時,所謂的“具體”,既是切實的職業、領域與范圍,大家井然有序互不越界,也是各種正在發生的事件、人物和故事。所謂的“抽象”,則以“政府”、“法律”、“社會”或“政治經濟”打底,是永遠無害且待建的抽象。于是,這一類的評論和評論者,越是滔滔不拘,這一“具體”/“抽象”的模式也就越是深入人心。其結果是,在今天的各類討論中,他們只愿或只能提供兩種聲音,要么左,要么右,要么贊成,要么反對。“攻其一點不及其余”之風倒是日盛,卻鮮有對“為何而攻”這一集體性的目標做出的反省,和從這一目標而來的對輿論的檢視。他們只是一路論辯下去,盡管參與討論者的學歷越高,技巧性和知識性越強,論戰也仿佛熱鬧好看,火藥味十足,但只是過幾年再看,便覺得意義寥寥。都說公共知識分子是時代的大腦,大腦相爭尚且如此,何況手足之戰。@觀察者網
要在這樣的習慣里,紀念魯迅是辛苦的。因為魯迅的具體和抽象,完全超出了今天的人們熟悉的范圍。對我們來說,在某種意義上說,魯迅的“具體”是頗為抽象的,它們是從各色社會現象中抽象出來的類型,是“阿Q”、是“二丑”,也是“來了”。而他的抽象,卻也因此格外具體,那就是中國人的自立。相比之下,我們的“具體”和“抽象”卻彼此分離,互不沾邊。它們是一個接著一個的“723”、“地溝油”、“豆腐渣”和“應急預案”,“針砭時弊”是可以的,“取其類型”卻是“不可”。而我們所熟悉的“抽象”,也始終不過是“政府”、:“市場”、“經濟”和“模式”。至于,在這個“抽象”里究竟有沒有一個具體的中國,沒人搞得清。
在“具體”/“抽象”類型上的難以溝通,成了今天紀念魯迅的最大障礙。又因為在很大程度上,我們和現在所熟悉的這一類的“具體”/“抽象”同構,乃至和這個不平等的世界同構,而這恰是魯迅一生努力想要破除的,這更讓魯迅變得可怕。然而,在理性上,誰也不愿意承認這種害怕。@觀察者網
于是,在魯迅誕生130周年的時候,我們懷揣著不自覺的害怕,執拗地紀念他。這種執拗,是兩種力量纏繞的結果。一種是力圖把魯迅改造成我們熟悉的摸樣,大家習慣了的“具體”和“抽象”,順理成章地熱愛之;一種是在此過程中發現,他和今天的世界終究不能相容。我所希望的是,在每一次的害怕和執拗中,后一種力量始終占得上風。這意味著,始終有一個不合規范的魯迅,刺痛著生活在這個世界的人們,在他們流連忘返之際,突然感到精神上的孱弱和無能,疑心起自己來。
參閱:東方早報魯迅紀念專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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