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兩頭真”或“兩頭清”的遐想
鳴 鏑
子曾經曰過: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孔子到底是圣人,大成至圣先師文宣王的名號不白給。他老人家隨著年齡的增長越活越明白(至少他自己是這么認為的),到死的時候,是帶著“真”和“清”走的,沒有“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
人生的確很有意思。雖不必人人圣賢如孔子(事實上也不可能),但確乎有一點規律可循。一般而言,童年時代天真無邪,“真”得讓人疼愛惹人憐。到了少年,可就“少年心事當拿云”,“為賦新詞強說愁”,復雜了。這時,還會裝深沉,貌似老成,不那么“真”了,“清”就還談不到。到了青年時代,朝氣蓬勃,荷爾蒙分泌旺盛,其志在高遠,要大展宏圖一番的。這時候大概還多立志,也立多志,反復比較各種“志”以便定于一尊。這個時候,頭腦固然是不清楚的,至于說“真”,非但談不到,恐怕還羞于被稱為“真”的,其意與“幼稚”同。當然,要說對真理的追求,如果有的話,那這個過程應該說還是真誠的,畢竟要安身立命。而追到的東西是否為“真”,則另當別論。到30多歲,世界觀基本上定了,“立”起來了。此時,是可以談“真”和“清”了,雖然還有搖擺,但基本上是按照既定的世界觀去打拼了。40歲上下,世界觀“立”而且“確”了。雖然推翻既定理想和信念也并非不可能,但是比較地少了。而且,惟其“確立”,也就“停止”,甚至成為后生阻礙。雖不至于如錢玄同所說“人到四十就該死,不死也該槍斃”,但畢竟銳氣大減。到五六十歲,身體漸差,說話變得羅嗦,愛回憶往事,“嘆韶華之易逝兮”的情緒增長了,但是,要幡然悔悟、改變信仰卻不容易,因為信仰已經化為比較固定的生活方式。到了七八十歲,那就垂垂老也,含飴弄孫成為專業,雖然有“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話,但往往不過是聊以自慰,有的情況下,略等于拍案一怒道:“我還沒死呢!”孔子所謂“老而不死,是為賊”,有一種歪解,說是到這個年齡就“圓通世故”,賊精賊精的,即“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還有一種情況,就是成為“老小孩”,不“清”了,雖然返璞歸真,但“真”得讓人心酸。這是生理決定的,無法可想。總的來講,人這一生,除了最后的“老糊涂”,大概仍然是越走越比較地清楚的。當然,稀里糊涂過一生,無所謂真假清濁,不知其所從來,也不知其所將去,更不知其所終了的人,那還是太多了,所謂蕓蕓眾生者是也。
然而,甘蔗沒有兩頭甜,人間倒有“兩頭真”!時光荏苒,到了孔子之后的2500年左右,中國卻出現了一批“兩頭清”或“兩頭真”的人物。他們頗自得于這個自封的稱謂。用他們自己的話講,叫“四十有惑,惑而不解,垂三十載。”到老了,終于清醒了,就像魯迅先生筆下的狂人一樣,“才覺得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昏”。什么意思呢?仍用他們自己的話講,就是,青年時代投身革命,立志要為真理而獻身;中年時代卻迷失了方向,沉浮宦海失去自我,失真了;進入耄耋老年,倒覺醒了,又想要為真理而斗爭了。翻譯過來大概是:年輕時在民主革命階段追求真理,這一頭算是“真”,似乎也認為在相當程度上追求到了真理,算是“清”;建國后的社會主義階段,以及在往社會主義去的時候,人到中年卻糊涂了,發出了“怎么會這樣子”的疑問,宛如“卅年一覺揚州夢”,昏昏沉沉30年;老來“清醒”了,重又鼓起勇氣,要再“真”一把。于是乎,“兩頭清”或“兩頭真”,中間糊涂或失真。這種現象十分有趣,既有悖于孔子之教,也與一般人的成長規律不符。
這到底是一派什么樣的人物呢?他們基本上都屬于“知識階級”,身上基本沒有彈洞,肩上和手上基本沒有老繭,家道殷實,即便破落,也還是自小識得起文、斷得起字的。真個是“人生識字憂患始”!國難當頭,他們或者激于義憤,或者窘于生計,或者迫于形勢,紛紛投靠共產黨,做起了文化戰線的工作,而且還很有成績。全國解放之后,這些正當青壯年的人們也各自得到了不低的地位,算是革命對他們的回報。現在他們基本上都八九十歲,有的“清”和“真”了沒幾年,已經作古了。還有一些比他們略年輕一點的,也自稱“兩頭清”或“兩頭真”。這些人大約是在全國解放時期喊著“萬歲”進入隊伍的,照例也基本上是“知識階級”,舞文弄墨的。現在大約七八十歲。
既然青年時代就立志要為真理而獻身的,那么在本應是最“清”、最“真”、人生中最成熟、最能干的中年時期,這些人卻為什么反倒失真、糊涂了呢?是不再獻身于真理了,還是宦海的波浪把他們晃蕩暈了呢?又真個是“人生識字糊涂始”!文化人想事情就是多,以至于惑不得解竟垂30載!30載,能做多少事情啊!馬克思寫《資本論》這樣的巨著用了40載,其間還做了大量實際工作,寫了大量文章,還承受著連寄信的郵票都買不起、連安葬兒子的薄皮棺材都買不起的痛苦,承受著各國反動派的迫害,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如果生活條件好一點,如果沒有其他干擾,那他30載估計就寫成了。而且此書一出,不知解了多少人的惑!當然,我們不能要求我們的“兩頭清”或“兩頭真”們又圣賢如馬克思,也寫個大部頭的什么論出來以解世人之惑,但要求他們把自己的惑解了總不算過分吧?然而他們竟惑不得解垂30載!這無論如何也是令人失望的。
返觀這些人“失真”時的狀態,各人的情況不同。有的人可不太像有惑的樣子,至少不像是大惑不解。他們一直在主座上就位,干著他們現在所大力否定的事情,而且蠻有成績。有的還因此獲得“大家”的稱謂。也就是說,他們此時非但無惑,而且在“惑”人。謂予不信,可以展讀其舊作。這很有一點“查舊賬”的味道,令查賬者本人都有些不安。大惑在身而又有大的成績,隱忍如斯30載,無論如何是不容易的,非常人所能為也!也許這“失真”和“糊涂”,他們當時并未感覺到,只是老來“清醒”和“返璞歸真”之后反思到的吧?但愿如此。有的人官運不佳,自認為按其才情當總理都差不多的,沒想到事機不密,折騰半天竟沒有躲過如炬之光,被打倒了,于是有惑;有的人放言無忌,認隨便為自由,被關了幾年,于是有惑。又豈止有惑,實在是有恨!于是“失真”。其“清”和“真”稍早,不必等到最后這一“頭”。只是當時不敢表示,隱忍了下來而已,沒有了年輕時“獻身”的銳氣、勇氣和膽量,倒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勾踐氣。還有的耿耿于曾被關進過“牛棚”。其實不過就是下放勞動,與世代耕鋤而不覺其辱的農人為伍。然而這似乎傷了讀書人的臉面,于是“惑”從中來。其實也不過還是“恨”!對于后兩者,這里似乎很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因為人家似乎不是出于私仇,據說是以國家民族乃至人類之命運為己任的,還不至于那么小氣!
“清醒”和“歸真”之后的他們在干什么呢?如同盛夏時節惱人的知了一樣“知——了,知——了”地叫著,仿佛他們現在是什么都“知了”。他們探求“真相”,咒罵過去,懺悔昨天!舉著“自由女神”的十字架,在“普世價值”的香案前,絮絮叨叨著:革命革錯了啊,罪孽深重;其罪不在我啊,在老祖宗;實在是誤會啊,我僅同行;早知如此啊,何必當初!總之,在做著轉向、翻案,甚至掀桌子的工作。
這是這一派人物的大致狀態。老來的精神煥發的確是真的,一如年輕時的精神煥發。而中間的所謂“失真”,不過是“防冷涂的蠟”。如果按照形式邏輯,當時,要么是他們跟不上形勢;要么是形勢跟不上他們;要么他們年輕時所追求到的“真理”不真;要么是對年輕時所追真理的反悔。而“獻身”一說,總讓人覺得打了折扣,因為畢竟中間一大段時間沒有“獻”。
轉向不是不可以,古往今來,這樣的人,這樣的事多矣。亂世尤其多。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仕。這話不知為多少“三姓家奴”做過擋箭牌。當然,擺脫迷惘,追求真理,幡然悔悟,踏上正途,浪子回頭金不換,也是常有的事。而亂世,也就是人們說的“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時候。但是,轉向需要說明理由,理由還得靠譜。
就“兩頭清”或“兩頭真”們來說,需要說明,年輕一頭的“清”和“真”是否真的一定是“清”和“真”,中間一頭的“失真”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最后這一頭的“清”和“真”到底是真“清”還是假“真”,以免鬧得個“兩頭偽”、中間更假,至少,也應該排除變節的嫌疑。
當然,人們也自會去查舊賬,而不去理會這些說明,因為這現象本身就是“惑”,在后人這里,總不能再來個“惑不得解垂30載”吧?
(《環球視野globalview.cn》第38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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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執中